李成器昨日抵达镇国公主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各坊门都已关闭落锁,他便在镇国公主府住了一晚。眼下这才晨起没多久,他便入得宫来,还有时间先去拜见过李旦,再来到东宫……
拜见李旦是入宫务必要做的,不管李旦见是不见,所以姑且可以排除在外,这样一看,李成器竟是刚离开了镇国公主府,就来找了李隆基?
不论是亲眼见到还是耳闻李成器去了东宫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李隆基自然也不例外。听大哥说得这般轻描淡写,李隆基认真地想了想,道:“大哥考虑的结果,便是把这件事告诉三郎?”
其实李成器在拜别了太平公主之后不久,便来拜访李隆基,这个行为就已经说明问题了。他能说得如此清白坦荡,也是心中无鬼的缘故,按理说他只需要把这件事讲明白便可以了,却非要加上一句“他还想考虑一下”,这是最让李隆基困惑的地方。
大哥的“考虑”,一定是真的考虑。李隆基知道,大哥不是想对付自己,也不是对皇位有太大的渴望,此刻这样说一定别有深意。果然李成器道:“我来找你,并不是考虑的最终结果。你且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大哥且说。”
“萧内侍验身一事,可是你一手策划?”
“大哥何出此……”李隆基刚要轻笑,便是一怔。他的笑容骤然一敛,眉心微蹙了起来。稍稍一想,他便明白了大哥的意思。
这个计划的确太像他做的了。从起初洞彻姑母对萧江沅的注意,到后来一步步请君入瓮,利用忠臣为国为民的公心,将萧江沅的身份一锤定音,而他至始至终都无比无辜而冤枉,引得无数臣子同情和怜悯,在整件事过去之后,这些臣子的心情便都会转化为对太子的崇敬与忠心。
有人能这么怀疑自己,李隆基十分理解,毕竟整件事的最大受益者正是他。大哥此问一语双关,如若答案是“是”,大哥恐怕就要真的开始考虑了,如若答案是“否”,也可提醒到他——这件事,并没有全然结束,尚可死灰复燃。
“这是姑母说的?”李隆基苦笑了下,“大哥,若三郎说,此番最多知道姑母要对付自己,并没有付诸任何对抗的行动,一心在忙别的,而这件事,三郎是真的很无辜,几乎也是到了最后,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哥信么?”
这回轮到李成器微怔了。他先是沉思了下,然后看了萧江沅一眼,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李隆基,才点了点头。他既有些叹息,又有点无奈地道:“三郎可不要责怪阿沅啊……”
李隆基只当没听见,道:“大哥只是想知道,此事是否与三郎有关?”
李成器见三郎不想提,便低叹着道:“我还想知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若是依萧江沅,定然是打铁趁热,紧追不舍,一鼓作气让李旦彻底追究了太平公主,若是能赐死,简直便最好了。如此一来,不就一劳永逸,再不必面临这样的人物与危机?奈何她家阿郎却不这样想:“让一切到此为止。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会对姑母赶尽杀绝,但也希望她别太过分,不论是为我还是为她自己,都留一点余地和退路。”
萧江沅这边既有点不甘又觉十分可惜,李成器却温然一笑:“如此正好。”
“只是……”李隆基沉吟道。
萧江沅和李成器同时都看向李隆基,便听他道:“她在最不该有所作为的时候,找了大哥入府一叙,此事宫里已经尽知,那么朝臣们也不会知道得太晚,最早不过今日下午。姑母此事做得极为不妥,只怕要落人口舌,御史倒还差些,姚相公和宋相公可不会客气的。这个,我就拦不住了。”
李成器道:“就算如此,姑母也得不到太重的惩罚,至少绝不至于身死。路还长着,这才刚刚开始,姑母注定只能昙花一现,再怎么风光,还能继续风光多久?她早晚要退下来的,只是她还没想通。姑母是阿耶在这世上仅剩的一母同胞了,不管她犯下多大的错,阿耶就算表面罚了,心里只怕还是心疼的。”
李隆基颔首:“我明白大哥的意思。”
“如此,我便可告辞了。”
“大哥且慢!”李隆基忙道,刚要继续说什么,忽然看到萧江沅还在身边,板下脸来,“你下去吧。”
方才还死活不让自己走,这会儿又主动让她退下?她家阿郎这般喜怒无常,有暴君的倾向呢……萧江沅既无奈又有点担忧,表面却十分平静地退下了。
其余的宦官宫人也被李隆基摒退了,殿内便只余李隆基和李成器。他们兄弟二人相对而坐,一如昔年五王宅之时。起初李隆基只默默地烹茶,再亲手端给大哥,几度欲言都是又止。最终还是李成器无奈开口道:“阿沅这样做,你很生气?”
李隆基几乎脱口而出:“我何止生气?”反应过来,又收敛了下,仿佛不在意地道,“可那又能怎样?我感受如何,情绪如何,会怎么想,是开心还是难过,从来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她只想着事情的经过与结果,会为她自己带来什么,会为我带来什么,却从不问我需不需要,想不想要。”
李隆基叹了口气:“我竟不知,自己的境况何时起就那般危急了。群臣还是向着我的,姑母不过是小打小闹,哪一件都能危及我的太子之位,可又见哪个太子是真的因为那些事,而最终被废的?再说传言,现如今分明是传我和她之间暧昧的更多,也更深入人心,它的威力早已大大减弱,跟本伤不到我。丑闻和佳话本就在一念之间,百姓该怎么想,还不是为政者几句话一挥手的事?怎么就必须要这般机关算尽,不惜以身犯险,引姑母入局,再一网打尽了?她为的真的只是我吗?”
事态若真的十分危急,他便不可能有心思琢磨娶萧江沅一事了。对于李隆基来说,其实还是公事至上的,他之前那般捣乱,一次次告诉萧江沅他要娶她,不过是因为,太平公主所做的事,尚且在他的可控范围之内,而萧江沅要做的,才是他无法可控的。
“不。”李隆基摇了摇头,“她为了她自己,这一点,她却从来不曾考虑过我。这下好了,此事过后,她便是真正的宦官了,这身份将从此天下皆知皆信,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怀疑她,哪怕她日后以女子妆扮出入宫廷,恐怕都没人信了。”
“三郎应该听过,有句话叫‘人各有志’。”
“大哥的意思是,顶着一个宦官的皮,这就是她的志向?”李隆基轻笑道,“她倒是同我说过为什么一定要做宦官,我听懂了,但并不尽数赞同,也不是全然理解。有些时候,我实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她分明是要借着对付姑母,来坐实自己所谓的男子身份,她却还是对我……”
见李隆基有些说不下去,李成器淡淡地抿了口茶,温和地笑道:“阿沅那般坚持自己的宦官身份,这有一个原因,阿沅不愿意为了你恢复女子身份,甚至嫁给你,这又是另一个原因了。”
李隆基从未这样分开去想过,不禁定定地看着李成器不说话。李成器接着道:“阿沅待你是何等的情分,表面看不出来,你自己还感觉不到?她为何不愿意嫁给你,这个我不知道,难道你还想不到?”
“……我确实想不到。”李隆基横眉轻哼。
“那这个问题便暂且先不去想。”李成器摇头失笑道,“她为什么那般坚持宦官的身份,我却是能明白一二的。三郎,我且问你,你可曾想过,如若阿沅起初便是以女子的身份,出现在你面前,你和她会是什么样?你可还会注意到她,与她一点点走到今日?”
李隆基想了想:“……我不知道。”
“那么,你为何喜欢她,你所爱慕的是阿沅这个女人,还是阿沅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