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迟感觉自己被从半空中抛了下去。
连惊叫都来不及,又是一股力量让他们在离地面几寸的地方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胃里一阵阵的翻江倒海,在落地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蔚迟都觉得地面在反复摇晃。
应千帆丝毫没受到影响,仅仅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在蔚迟找回平衡感的之前,他对周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们似乎在一条不见边际的大湖之上,不见山不见岸,头上是浓重的黑夜,无星也无云,只有一湾青绿色的带状光晕浮游在穹顶之下。
脚下是一条由青砖砌成的庭廊,每一根廊柱上都挂着一盏薄纸糊的灯,灯火点亮青石,孤零零的穿过湖面。
他们身后是一扇粗糙木门,生了锈的凶兽铜环缺了一边。
应千帆刚想去拉那铜环,只听见头上响起一阵嘶哑难听的叫声,
“哇--哇---“一只黑色的乌鸦扑闪着翅膀落在了那只凶兽的脑袋上,张着大嘴朝他大叫着,似乎是不许他碰那门环。
“好了,好了,快闭嘴吧,我不碰就是了。“应千帆见了乌鸦十分忌讳,一脸嫌弃的说道。
那乌鸦像是心领神会似得,停止了叫声,它再次扑闪着翅膀在他们头上盘旋了两圈,紧接着飞到另一边不远的横梁上,黑漆漆的眼镜直勾勾的盯着他们。
蔚迟已经能勉强站起身了,只不过觉得脚下仍是软的。
“休息好了就快走吧,那家伙等着给我们带路呢。“应千帆看着那只让他讨厌的乌鸦说。
蔚迟仍觉得喉咙一阵恶心,点了点头算是同意。
湖面不时吹来徐徐凉风,蔚迟感觉渐渐好转,那只乌鸦每当他们快要追上时便扑棱着翅膀飞到更远的横梁上,远远的看着,像是在监视他俩一样。
不知走了多久,那连绵的纸灯终于望到了尽头。
眼前是高大的楼阁落于水上,一时间数不尽楼台层叠几何。
两只不加修饰的青色门环静静垂落。
那只乌鸦落在左边的门前的青色铜环上,应千帆只得去拉右边的门环。
然而一进入到阁内,所有的灯火都消失了,唯有一点光源在前方摇晃,应千帆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只乌鸦嘴里不知何时叼来了一只长明灯,他们跟着那盏灯走到了一间屋子前,那只乌鸦把灯挂在门前,看样子累得不轻,差点一头栽到门上,顺着虚掩的门缝钻了进去。
微弱的烛光顺着油纸透了出来,隐约的可见门中有一人影。
应千帆把手抬起来,拦住了蔚迟,警惕的看着那道影子。
“请进吧,两位贵客,小小陋居,请恕迎客不周。“
随和的男子声音从屋中传来。
蔚迟轻轻推开了门。
这是一间卧房,布置极简,一张看起来十分古老的木制长桌放在房间中央,桌前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他身着一身长袍,古人模样的装束,头戴青色玉冠,温文尔雅。
只是他的那张本应该俊秀谦和的面容,却生生被两道相交的人字形伤疤割裂,两道疤痕像两只细长的蜈蚣,歪歪曲曲的匍匐在白皙的皮肤之上。
应千帆见到他,冷了哼一声:“就是你把我们卷进来的吧,这是哪?镜子里的世界,还是什么深山老林,还有,大家都不是人,我劝你不要耍什么花招。“应千帆面无波澜,但是言语间却暗藏锋芒。
“想必两位不惜找到这古镜,定是想要寻根究底的,在下就是请二位前来解惑。“那人仍旧恭谨的缓声说道。
一直未开口的蔚迟此时问道:“请问您是怎么知道我们找深渊镜是为了求一个答案,而不是为了寻求自己心里的邪恶。“
那人笑了笑。
“我还知道那镜子对您是没用的,对么?“
蔚迟突然愣住了,连他自己也只是刚刚知道镜子对自己无效。
那人继续说:
“其实我还知道,两位并非属于我将两位请来的时空,而是来自于未来,我说的对么?“
蔚迟点了点头。
“那就请两位坐下来,我一件一件给两位慢慢道来。“
说着那人走到了长桌之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应千帆和蔚迟大眼瞪小眼,还是蔚迟率先坐了过去,应千帆才不情愿的坐到了另一边。
“上茶“那人对着左边的空气突兀的说了一声,从那边的窗子里飞进来一团黑色的影子,竟然是一只叼着紫砂茶壶的黑色乌鸦,比刚刚带路那只要大上不少,他爪子上还提着一个渔网袋,里面是三只茶杯。
乌鸦稳稳的把茶壶落在安台上,壶盖还冒着热气。
男人为两人一一斟上茶水。
刚刚一阵折腾的蔚迟嘴里早已觉得干渴,连忙谢过主人,轻轻吹去热气,饮了一口茶水。
“你还真敢喝啊,你知不知道你一但喝了这里的茶水,就是这地方的孤魂野鬼了,再也离不开了“应千帆冷笑一声,充满敌意的看着男人。
“扑“蔚迟一口茶水喷到了桌上,咳嗽了起来。
“让你随便喝陌生人给的东西,该!“应千帆斜了一眼蔚迟嘲讽道。
“这只是普通的茶,取的是湖水,公子觉得味道如何。“男人并未因应千帆的话而生气,又为蔚迟斟了一杯。
蔚迟看向一脸坏笑的应千帆就知道自己被耍了。
他又饮一杯茶,茶汤的香气在唇齿间飘散而开。
略微寒暄之后,蔚迟便步入正题。
“还未请教您尊姓大名“蔚迟学这男人的样子恭敬的问道。
“称我为邃便好了“男人谦卑的说道。
“请问您是如何知道深渊镜对我不起作用的?“蔚迟道出自己心里的疑问。
“请恕在下冒犯,蔚兄并非寻常人,身上有追溯光阴的力量,而深渊镜本质上也是对于过去的重现,它并不能制造邪恶,只是单纯的将人心所经历过的阴暗之面呈现出来,蔚兄本就不受时间法则的约束,所以对于深渊镜来说,蔚兄是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它在你面前也就失去了效用。“邃耐心的解释道。
“我早就知道了。“应千帆插嘴说。
“知道你不早说,还唬我照镜子。“蔚迟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已经被应千帆耍了好几次了。
“既然您知道我们来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那我想请问您,我的那位学长,也就是那个叫步旅聪的男人他去了哪里么?“蔚迟转过头,有些激动的问道。
邃遗憾的摇了摇头。
“在下并不知情。“
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一下子又断了。
反倒是应千帆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哼哼,好像在说别人怎么可能比他知道的多。
“不过我可以把他最后照这镜子时说的话完完整整的给你看。“邃说着在桌上一挥,那里竟凭空冒出了一面镜子。
蔚迟下意识的向后躲,生怕里面再冒出一道裂缝把他吸进去。
但那镜面只是轻轻浮动了一下,随即便映出一个昏黑的画面,那是他和应千帆被吸进漩涡之后,前来查看被下了梦魇的墨风和食梦兽的对话。
画面最后静止在步旅聪径直朝着这面镜子看了过来,随后镜面又重归于平静。
“这是在那面深渊镜前发生的事情?“在一旁的应千帆突然问道。
“是的“邃很干脆的答道。
“呵,原来你一直在监视用这镜子的人。“应千帆冷冷的看着他。
“可是学长他是怎么知道他的妹妹去了哪里的,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蔚迟没有理会应千帆的挑衅,追问道。
邃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用一种有些期待的眼神看着蔚迟,好像在鼓励他把心中的想法大胆的说出来。
蔚迟想起那镜子最后的画面,学长望向了镜子的方向,蔚迟立刻明白了什么,却还是有些不敢肯定的说道:
“你的意思是深渊镜,告诉他,
他失散的妹妹现在在哪里。“
邃赞许的点了点头。
“可是为什么,深渊镜不是为了照出人心的阴暗而存在的么?“
“你说的也没错,传说深渊镜有三块,放在亡者途径的路上,分别照出他们曾经的幸福,秘密,和痛苦,这样逝去的人便不再有留恋,安心离去,你们见到的那块就是其中的痛苦之镜,当然这传说不一定是完全真实的,但是你们看到的那块深渊镜的确具有映出人心中最阴郁,最不堪的过去的能力。“
“有人称他为邪恶之镜,可在下却不这么认为,就像众人所熟知的,每一种人面对深渊镜都会有不同的反应,多数人会逃避,而另一些人会屈从他们心里的阴暗,嗜血入魔,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他们选择直面自己最不堪的过去,这不一定是最好得选择,却是最勇敢的。“邃继续说道。
“你的师兄便是如此,于他心里最阴暗的过去,他选择忏悔,一旦选择直面深渊镜,那么就和镜子无法映出蔚兄你的过去一样,镜子对他失效了。但那镜子会以另一种形式释放它的力量,即给出一个答案,对于你的师兄,那面镜子选择映出他丢失妹妹的下落。“邃缓缓说道。
“真的么?这么说学长并不是乱找一气!“蔚迟一下子站了起来。
“镜子只能给出一个很宽泛的范围,但是他既然用勇气想要弥补,我相信他会成功。“邃很乐观的说。
“可是我们还是找不到他了。“蔚迟轻轻叹息,不过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他这样想着。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刚刚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应千帆突然开口说道。
邃温和的看向他,一副任君吩咐的样子。
“你说的一切确实都和事实对的上,当然了,这些我也差不多都料到了,咳咳“
蔚迟听到这里白了他一眼。
“不过,你始终隐藏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应千帆望着邃那双清澈的眼睛。
“既然你知道一切事情,又对这镜子了如指掌,那么,你又是谁?“
应千帆一句话让空气瞬间凝固了,蔚迟也发现自己确实忽略了这个问题,这是哪,邃到底是谁,他为什么可以看到深渊镜另一边的景象。
邃浅笑了一声,他抬起头,那双如镜般明亮的眼眸坦然的看着两位,平静的说道:
“我就是深渊镜。“
这下连应千帆的脸都僵住了。
“更准确的说在下是那枚镜子的前身,如二位愿意,在下恳请能道出一切原委。“邃恭谨的向他们征求意见。
蔚迟用力的点了点头。
邃感激的笑了笑。
“一切都要从千年前说起,深渊镜一共有三块,保存在上古石窟之中,后被人发现分别运往天地三处,而我,邃镜,则流向了当时的一个国家,那时候的邃镜比现在的魔力要强很多,它并不只是简单的映出来人心底的不堪,它还会把人彻底拉向到人们心里的阴暗,于是懦弱的人变得一蹶不振,罪恶的人便的更加嗜血疯狂,邃镜会将人拉向一个极端,然后任其毁灭。“
“我的力量甚至毁灭了一个国家,无数人的生命葬送在我手里,可是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力量,我只是一面镜子,我没有人形,也无法把自己藏起来。一旦有人照了这面镜子,我便再也无法阻止把他们拉进心底的深渊。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道士,他不会被我的力量迷惑。他问我愿不愿意放弃自己力量,我求之不得,只是有一个惨痛代价,就是那道士的命。“邃说到这里轻轻摘下自己的玉冠,小心的摆放在桌子上。
“这冠是他的遗物,他以自己为媒介引来天雷击中镜子,天雷虽然没有让我彻底消失,但却削去我的绝大部分力量,还让我的元神可以和本体分离。我的本体也已经不再强大,它仅仅是还原人们心中那最不愿意面对的过往。但是仍然还会有人因此变得疯狂,那是我再也无能为力的事情,但是好在我不会再引起战争,于是我便把元神附到一具死尸上行医游历了许多年,只可惜我虽然已经没了大半力量,却还是会对一些人产生不太好的影响,比如说很容易使接触到我的人变的偏执,并且我渐渐发现这种影响是不可逆的,于是我便回到了镜子里,几百年来再也没有出来过。“
邃终于讲完了他的历史,蔚迟久久不能平息,像是听一个人诉说了跌宕起伏的一生。
蔚迟还未从他的经历中缓过神,邃却突然对他作揖拜首行礼,虽然他不懂几百年前古人的礼数,不过他明白邃一定是想要恳求他做什么事。
“你快起来,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蔚迟连忙想去扶,却被一旁的应千帆拦下了,示意蔚迟让邃先说完。
“虽然我的本体已经不再具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可它终究是不祥之物,蔚兄有时间流转之力,可不受其影响,我恳求蔚兄将我的本体带走,只有蔚兄的力量能压制住本体的力量,使其不再为祸人间。“邃一字一句,声音几近悲婉。
蔚迟扶起邃,
“我会尽我所能免得它再落入他人之手,只是我毕竟是普通人,寿命不过几十年,我想知道你是否还知道能有什么法子把这面镜子封印起来。“
“我找了几百年,也没找到适合封印着镜子的力量,不过我倒是注意到了一件事。“
“我始终没有打探到另外两块深渊镜的下落,当初我们一起被从石窟带走,可为什么世上仅仅有我的传说,我游历了几百年,也没有找到有关那两块镜子的任何消息,我猜一定是有人将它们带走藏了起来,如果能找到另外两块镜子或许就能知道深渊镜究竟是怎样被封印在石窟里的,只要知道封印的方法,那一切便都好办了。“
“也就是说他不但得帮你管好你不听话的本体,还得负责给你寻亲,是么,镜子兄?“应千帆在一旁没好气的说道。
“行了行了,这事你别管了,反正着镜子这么多年不也被藏了起来,没听说出了什么事情。“应千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便想离开这楼阁。
“镜子如果不被人掌握在手里,它的力量就会散逸,引来那些真正对罪恶所痴迷的人,只就是为什么百年来它从未被人们完全遗忘的缘故。“邃说道。
“我答应你“蔚迟看着他,神色坚定。
“但我仅仅是个人类,我没有把握找到连你都找了几百年却没有找到的镜子。“
“承君一诺,已是万恩,天道人事,皆随命数“邃站起身,再次无比恭敬的向蔚迟行礼。
回到现实的时间后,蔚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枚镜子放回盒子里死死的扣上盖子。
走出那栋老楼时,天空已经满是繁星点缀,蔚迟突然觉得这一切无比真实。
“所以你还是没有找到那个偷东西的妖兽,它和学长一起走了。“蔚迟看着一旁悠哉悠哉的应千帆,好像丝毫不对此发愁似的。
“总比你强,还嫌自己的麻烦不够多么?“应千帆讥笑道。
“我最大的麻烦就是你。“蔚迟摸了摸自己胸前的玉佩,在想着要不要回去就把它摘下来藏好,免得他再来缠着自己。
“我劝你,千万把这个玉佩戴好。“应千帆看着一脸紧张的蔚迟,调侃道:“本座现在是你的代班守护神,可别遇到麻烦再哭着后悔自己没有好好戴着玉佩。“
还不等蔚迟开口反击,他便纵身一跃,踩上了附近一棵大树。
“后会有期,小蔚迟“应千帆笑意盈盈的说道。
“等等!“蔚迟突然喊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什么妖怪“
“你说呢?“应千帆转过头,眯起狭长的眼晴,狡猾的瞥了他一眼,随即便消失在茫茫夜空里。
“我就知道,这只死狐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