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景泰七年二月十三·乾清宫前
我扶着墙艰难的走出了乾清宫，看着天边刚漏出的破晓之光，紫禁城的寒意扑面而来，我再也支撑不住，抱头痛哭。
朱祁钰死死地攥住那封杭康婷写给他的诀别信，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音。这时门外传来女子的痛哭声，他也忍不住终于发出了粗重的呼吸声。
二
从乾清宫回来后，我静养了几天。接着我便发现郑公房间在夜里会有光亮从房间里透出，我壮着胆子推开门，发现胡姑姑在。
“姑姑？”我惊讶地说了一声。
“我搬来了这间房里住。”胡姑姑理所当然地知会了我一声。
想起她和郑公的渊源，我便问：“那姑姑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们。”
“谈一心，别走。”胡姑姑突然叫住了我。
“是你和怀恩处理郑和的身后事的？”
“准确来说，并不是。姑姑您也知道郑公是回回人，心里最笃信的是大食教。他临终前想我和怀恩把他的骨灰撒向活水，希望可以流往他说的圣城。”
“大明那时候征战连年，宫里有大半的宫人都是战俘。天南地北的哪里都有，有交趾人，有回回人，什么人都有。郑和自小便信奉大食教，终其一生也希望能去圣城朝圣。”
“说起来我和郑公也有点渊源，郑公中宣德三年的那次下西洋。我的一位族人就随行过，她很仰慕郑公的为人。我在郑公生前征得他的同意，将他死后的骨灰交由我的那位族人带到圣城埋葬。”
“那便好。”
“姑姑，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是关于大行皇后娘娘的事吗？”
我点了点头，这些天我想了许多，从杭皇后的遭遇想到了这场争斗究竟已经伤害了多少人，再想到了女官对于天下女子的意义。
“姑姑，你是大明女官最昌盛的时代走过来的人。我想象不了。但是大行皇后娘娘可以说是天下间仅次于太后娘娘的最有地位的女子了。可为什么大行皇后娘娘临了的那段日子如此的绝望，她说她自己已无处可逃，唯有死路。”
胡姑姑听了我的话以后，轻叹了一声：“自古皇后都是中看不中用，除了开国皇后。你看汉高后吕雉、文献皇后独孤伽罗、文德皇后长孙氏、我大明孝慈高皇后。”
我黯然点了点头。胡姑姑说得没错，除了极少数皇后以外，基本上世人能记住的都是开国皇后。
“从前我也像你一般忿忿不平，这宫里气人的事我比你见得多了。后来也想明白了。皇后皇后，有皇才有后。皇后虽说权势可以遮天，但是归根到底她的权势依附于皇上的权势。大行皇后娘娘之所以感到绝望是因为她没有办法拒绝皇上。”
胡姑姑的这番话我从来没有想过，但是回想起来也有人隐约地告诉过我这个道理。
“一心，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母亲知道你想保护母亲。但你现在还没有能力保护母亲，回老家去，有祖父祖母，他们都是当世名医。如你能得他们的指点，将来也能行医救人，而不是依附于你的父亲，你的丈夫，你的儿子，才能为自己为母亲挣一个安身立命之本。”母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母亲说想我凭自己的能力为自己和她挣一个安身立命之本。
“一心，比起成为妃嫔，我更羡慕你们女官。特别是近来的日子更让我感觉到，自己不过是男子的附属品罢了。这也让我由衷的羡慕你，你有一技之长，甚至有被拉拢的价值，你每日醒来都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有人会来寻求你的帮助。”
杭皇后说她羡慕我有一技之长有被拉拢的价值。
我想到这里，正感到满心悲凉，突然听见胡姑姑一句话：“但你也可以换个说法。”
我困惑地看着胡姑姑，只见她接着说：“太平盛世需要法度维持，女子因为很多原因而不能像男子一样轻易获得工作和读书认字。因此掌权者在制定法度时很多时候因为没有考虑到女子的感受，或者比起牺牲男子的权利他们觉得牺牲女子的权利会更划算。毕竟古往今来，你只知道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可有见过女子奋起反抗？”
我被胡姑姑这番话说得愤懑不平，正想要反驳，却被胡姑姑接下来的话给堵了回去。
“你也不需要愤怒，你需要的是去改变这种现状。”胡姑姑平静地看着我。
听见胡姑姑这一句，我便泄了气般地说：“便就连大行皇后娘娘都做不到，我拿什么改变。”
“苦海浮沉，尽力而为吧。”胡姑姑叹了一句。
这时我抬起头来，听见这一句熟悉的话语，祖母和郑公的叮咛还言犹在耳。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突然很想放肆大哭。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把抱住胡姑姑，放肆大声的哭喊道：“我真的尽力了！一直以来我都已经尽力了！可是无论我怎么做，我都没有办法改变任何事情！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许久以后，胡姑姑才叹了一声，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一直以来，苦了你了，孩子。”
三
景泰八年元月十六
乾清宫突然来人传召，当我随宫人来到乾清宫内殿时，发现皇上虚弱的躺在龙床上。这时旁边一名太医向我走来，对我说：“皇上有话跟你说。”
接着那位脸生得很的太医便吩咐殿里所有的人都退出去了，只剩下皇上和我。
我看见皇上这个样子，心里想着最坏的情况可能已经发生了，正在担心皇上的龙体。这时候躺在龙床上的皇上突然开口对我说：“是朕输了。”
我被皇上突如其来的一句说得莫名其妙，只能愣在原地。
皇上见我不说话，便自己再缓缓地说：“朕像不像不信扁鹊的蔡桓公？”
我这时候缓缓地跪下来说：“是微臣没有尽力劝阻皇上。”
“谈一心，一直以来，朕都没有信过你。朕觉得就是你害死了朕的怀献太子和肃孝皇后。朕以为自己能证明你是别有用心的。结果朕又输了。”
“皇上，输赢就那么重要吗？”为了这个原因搭上性命，值得吗？
“对一个帝王来说，输赢很重要。对于一个快死的人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