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祁镇念完这些名字和悼文以后，神色黯了下来，说道：“从我土木堡战败以后，直到刚才听见老人家的话，我方才明白，我这条命不是我自己的，是国家，是每一个黎民百姓的。即使再后悔，我也不敢死，死了才是真的逃避吧。”他又抬起头看我，“你说你是见濬当皇帝那时候的人，那我后来有机会补救吗？”
我听见这句话突然不知道怎么说，这些天我重新回想了往后的事。祁镇会被景皇帝囚禁七年，后被石亨等人夺门带出，重新登基为帝。可是八年后，他便英年早逝。我眼前的这一个人，我知道了他的一生，但我不知道哪些该告诉他，哪些不应该告诉他。
“算了，我不想知道了。我只管做好我自己就好了。”他在我还在思考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话，令我如释重负。
“祁镇，你该知道当今皇上已经不待见你了。”我想再提醒他，他此番回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你这样说，想必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吧。可是那座城是养我育我的宫殿，里面住着我的母亲、妻子和子女，我能去哪里？”他叹了口气跟我说，“你知道建文君其实没有死吗？”
“什么？”建文君便是当年太祖指定的继位人，因为削藩惹得太宗靖难。最后兵败，自焚在宫里。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祁镇这么一说，我竟怔在哪里，不知所措。
“父皇托孤的大臣里有一个人叫胡濙。当年太宗靖难成功，却发现当日宫里失火，烧死的人根本不是建文君。自此彻夜难眠，太宗不敢声张，只能暗中派人寻找。便是胡濙，寻得了建文君。”他并不意外我的惊讶，继续说道，“胡先生教过我，他教我的只一样，落叶归根。他告诉我，当年建文君因为害怕太宗，东躲西藏。到最后胡先生寻到他的时候，他也已经老了。建文君见到胡先生似乎也很坦然，像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胡先生告诉我那一夜，建文君问了他许多事情，就像故人叙旧。建文君问了懿文太子妃如何？衡王如何？江都公主如何？到了最后，建文君对胡先生说，我这一生最错便是逃离了那座宫殿，自那以后，我再也回不去了。如果还能重来，我宁愿死在那座宫殿里。这句话，很触动我，我想若是我一定要死，我也想死在那座宫殿里。那是我的家。”
这一刻，我觉得很悲伤，他有他的家，但是他的家，可能是他的坟墓。
“各位英灵，我朱祁镇曾身处高位，但我知人不明，用人不贤。如我还有今后，我定必用我之命捍卫帝国，捍卫你们的家人，只求慰各位在天之灵。”
我看着他，想想他今后七年都将身处囹圄，我悲伤得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还有想做的事，他还有要做的事。
二
又过了一天，估计明天我们就能到达京城了。这天夜里，祁镇找到了我。
他一见我便说：“我还欠你一场婚礼。”
他伸出手，示意我跟他来。我被他这一句震得失了方寸，只能傻乎乎地跟着他。
他一手拉着我，一手拿着一个包袱，拉着我来到客栈的院子里。接着他便打开包袱，包袱里面一对大红龙凤蜡烛牢牢地吸住了我的目光。
他首先把身上的斗篷披到我的身上。然后一顿收拾，立起红烛，摆好酒菜。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我模糊了视线。
他收拾停当后，转过身来看见流泪的我，便温柔地替我擦去泪水说：“都是要当新娘的人了，怎么能哭呢？不要感动，你我原本订了亲。是因为我要回京，才让你等了我这些天。这个本就是我欠你的，是我不好。”
我知道他是怕等他回去了紫禁城，可能不能再随心所欲。所以才赶在到达前的晚上和我完成这件事情。
我这时才想起自己连日来赶路，觉得自己灰头土脸的，便抹着脸说：“你就这样拉我出来，要我灰头土脸的和你拜堂吗？”
“一心，我实在是不在乎你的容颜。我只知道我每天都想看见你的容颜。而且我唯一在乎的只有你的心。”他抱住我，轻轻地在我耳边说：“一心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好了。”
我羞得连忙推开他，一边跑回房间一边说：“等我。”
我回到房间，翻出博勒让我留着的嫁衣和妆匣。我利索地梳洗了一番，换了嫁衣，再笨拙地上了妆。
他早已经在门外等候，似乎拿着什么在看。
等我收拾好了自己，我又拿出了他的喜服。这是博勒劝我把嫁衣留下的时候，我特意把他的喜服找出来带上的。当时也没有想着会用得着，只是想留个念想。
“祁镇，门外的人是你吗？”我叫了一声。
“嗯。”他应了我，是他的声音。
“进来吧，我帮你梳洗。”
祁镇推门进来，看见我拿着他的喜服便笑着说：“怪不得我和袁彬翻来覆去都找不到，原来是你藏起来了。”
“哪有？是博勒说喜服和妆匣都是娘家人送的，送也没人要，所以让我自己收好的。”
祁镇听见我的话，便拉起我的手看着我说：“我可不这样想，喜服不可以送人的，就像媳妇是自己的。”
“朱祁镇，从前真的不知道你这么流氓。”
“一心，从前我没有底气流氓，只能儒雅。如今只有你我，我不需要再做一个翩翩公子了。一味地儒雅是不可以保护你的。”
我看着他，不觉嘴角挂起了微笑。
我替他梳洗更衣后，他说：“一心，此番回去，我不能保证前路。今日只能以月光为证。他日若有以后，哪怕千难万难，我也一定把今天的一切补偿给你。”
“我不争这些。今日的一切是我心甘情愿的。”若我今日和祁镇拜过天地，便算是平妻。大明自太祖朝开始，便是连纳妾都是明令禁止的。太祖和孝慈高皇后恩爱一生，太祖是深恶痛绝平妻这回事的。祁镇若是他日真的再度登基为皇，他不可以给我名分的。更何况，我的身份在瓦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若是祁镇真的要给我名分，很可能会动摇他的根基。
我心知不可能，但还是为他的承诺感动。
三
“天地为证，我大明京城朱氏祁镇今日与无锡谈氏一心结为夫妻。此后夫妻同心同梦同命，我当以命护她一世周全，平安喜乐。”
“天地为证，我大明无锡谈氏一心今日与京城朱氏祁镇结为夫妻。此后夫妻同心同梦同命，我当以命报他相护之意，一生一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