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宣德十年
十年了,我除了每天读医书和研究药方。还奉了道。
既然此生无望,便心如止水鉴常明吧。
我也知道,很快很快他便要成为天子了。
七年后,他会有自己的皇后。钟爱一生的妻子。其实不论我出现的时间对不对,都没有我可以立足的地方。
十四年后,他会面临此生最大的失败。如果我在场,能不能改变什么。如果不能改变什么,那能不能陪着他呢?
二
消息传来的时候,是宣宗驾崩的当晚。当然不是因为我有多重要,只是因为我与重要的人同住而已。因为敬太妃的父亲又成为了托孤大臣。而敬太妃已经变成敬太皇太妃,她似乎并没有兴趣。对于她来说,日子还不是一样。
“与我何干?”她漫不经心的呷了一口茶。“我是人尽皆知的敬太妃,以后的敬太皇太妃。”
我也跟着轻轻一笑,是的,这一切也与我无关。
“但你还有机会。”她放下茶杯,拿手中的帕巾抿了抿嘴角。“你想要吗?”她看着我。
我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仿佛觉得我来这里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但又似乎有什么不甘心的,但一时心绪不宁,竟理不清。
“你一身的医术,不想施展吗?”敬太妃又缓缓道来。
我忽然想起来,那天我和祖母说的话。
“祖母你教教我,我知道还有我能做的。但我就是想不到,还有什么我能做的!”
如果说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就让我多做点吧。
“我想。”我认真的回望敬太妃。
“你不像我,没人认识你是谁。宣宗崩了,也不会再有人在意你的去向。送你出宫我不想,但我能让你在宫里治病救人。”敬太妃自信的笑了笑。“宫里的宫女宫妇生病了甚少有人医治。你若是想我能让父亲荐你去太医院当个医工。”
“那种地方治不了病,救不了人。”我摇了摇头,“你且告诉我哪里的病人最多吧。”
“我让哑妇带你去吧。”敬太妃看了看我。“不过我要告诉你,即便你诊了症,那里的人也是没有能力去太医院求得半副药剂的。”
“我知道太皇太妃你可以。”我当然知道,我也知道就算我也没有这个能力。
“罢了,就当还你的恩。”她摆了摆手,让哑妇扶了她进屋。
我看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
三
三年前
我越想越是不安,想着想着便跑到敬太妃的屋里。那时天还是大暑天,太妃正在屋里午睡,我这一闯显然是惊着她了,吓得她小声地“呀”了一声。
“太妃你何苦如此呢?”我情急之下抓住了她的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她赶忙甩开我的手,边下床边整理衣衫。
“你是想死吗?”我继续逼问她。
“你竟看得出来?”她理了理鬓发,戏谑地自言自语,“即便是我不死,又能怎么样?我这一生都出不去了。如果注定我丧夫,那连我的自由也剥夺,这也太残忍了。”
我一时语塞,我似乎并没有权利左右别人对自己生命的决定。但我不想放弃,似乎已经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
接下来,我们便开始了旷日持久的“斗争”。
我一次次倒掉太妃喝的慢性自戕药。她又不能明目张胆的自戕,只能想着办法瞒过我。一次次下来,似乎为这座宫殿斗出了生机。
直到一次,太妃读完一封家书后,竟想拿起桌上做女红的剪子。我二话不说便伸手去夺,混乱中我的右手手臂被划出了深深的伤口。
太妃怔怔的看着我伤口,突然泪如泉涌。“母亲她殁了。”
我抱着她,没有说话。
自此以后,太妃没有再寻过短见。
四
这样想着我便已走到了一间破败的院落前,哑妇用手指了指屋里面,转身便走了。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在这里困了十年,也许更久,但却对这个地方很陌生。
我抬步走进院里,屋旁有几个破烂的药罐和药煲,那个小灶看着应该还能用。我再走进里屋,里面的人都或挨着墙坐着或直接躺在地上,有些人身下甚至连张席子都没有。屋里很暗,我甚至看不见往里的人是什么样的情况。我看了看离门边最近的人,他还清醒着,我走了过去,伸手想要为他搭脉。他竟抽走了手。
“你是谁?来干什么?”他戒备的看着我。
这一问,屋子里其余的人都看了过来,那些没有看过来的,估计是想看都没有力气看了。
我也懒得跟他解释,直接站起来走到一些已经没有力气质问我的人身旁,为他们诊脉。
“没用的,”旁边的一个人缓缓说道,“普通的宫人生病,便休假,能好就继续干活,不能好,久了就会被送来这里。我们的命,不值钱。记你账上跟记阎王爷账上,没有分别,都是烂账。”
我知道他是在对我说,就算我治好他们,他们感激我,为我卖命,也是没用的。因为,他们的命,不值钱。
“不值钱的命,也是命,也要救。”我又搭了那个人另一边的脉,“你们也是有父母生的,怎么能随便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呵。”那个人冷笑一声,“在这里的,便是放出宫去也不知道哪里找家的人。死在这里跟死在宫外,有区别吗?”
我拿出随身带的纸笔,在那人的衣服上画了个标记,随后开始开药方。看来下次要多带点纸,墨也要带来。
我开好药方以后,又把手搭到刚刚跟我说话的那个男孩手上。他见我为他诊脉,也没有反抗。似乎在自言自语的说着,“我记得他们的名字,我也记得我的名字。但是他们的样子我已经记得不太清了。”
我心里默默有了计较,“既然你在这里,也没有人在乎你的死活。不如我治好你,你帮我干活吧。”
“你要是能治好我,我就帮你。”那个男孩戏谑地笑了笑。
“那你叫什么名字?我姓谈,你叫我谈姑姑就好。”那男孩约摸十三四岁的年纪。
那男孩眼里闪过一丝阴狠,“我叫记仇。”
“噗!”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后来才知道,那个男孩名叫怀恩。但怀恩不是他的本名。他本名戴德,是官宦世家。但家人因在宣德年间获罪,他三岁便被充为官奴,还被赐名为怀恩。
五
第一天因为有很多情况没有预料到,所以当我回到住所时,把药方交给敬太妃的时候。
“哦?就这点?”敬太妃瞄了一眼,笑着问我,“你可是整整忙活了一天。”
“而且我明天还会去忙活,麻烦您了。”我还装模作样的向敬太妃鞠了个躬。
“赶紧给我消失,我最讨厌你用敬称叫我了。”她理了理鬓角,“明明和我差不多年纪,弄得我好像很老似的。”
“是的,我就不打扰您老人家休息了。”说着,我便是头也不回的跑出门去。我知道,敬太妃听别人用敬称是很受用的,她只是不喜欢我对她用敬称而已。
“谈一心,你给我记着!”我远远听见身后传来敬太妃生气的声音。
六
第二日,我请哑妇再带我一回,我怕自己走错会耽误时辰。而且今日清晨,敬太妃已经让哑妇把我昨天开的药方里的药都准备好了,我一个人拿不了那么多,只有请哑妇帮忙。
今天我一到地方,众人都齐刷刷地看着我。不是因为盼着我来给他们诊脉,而是因为我有本事一夜就从太医院弄来那么多药材,在他们眼里,我定是贵人无疑。
我吩咐小男孩把屋里能用的桌子和椅子搬到屋外,有阳光,便省了带蜡烛。小男孩其实没什么大碍,不过是病来得比较凶,便被同僚送了出来,这反倒养好了病。不过,这样“养好”的病,病愈后难免有些气血两虚,调理调理就好了。
渐渐,我越来越有经验。怀恩那小子我把他带回了我所住的宫殿,让他帮忙给敬太妃和跑跑腿,还可以拿药。
便是这样一路忙活,到了正统七年。他,终于要娶妻了。
七
今日,敬太皇太妃穿戴齐整,我也请哑妇帮忙梳理了一下自己。便要跟着敬太皇太妃去接受新婚帝后的请安。那日我听见他要娶妻,太监来传旨请敬太皇太妃去朝见礼时,我便求敬太皇太妃让我扮成是她的宫女,让我去凑凑热闹。还被她调笑我说我不像是会去凑热闹的人。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其实我一直不太在意这张脸。首先,这并不是我自己的,我又有什么资格介意;其次,一个旁观者长什么样子,重要么?
但是直到今天,我知道自己快要见到他了,竟还是希望自己能再好看些,或许能引来他的一望。
只是这张脸只是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蒙古人的脸。根本不可能达成我的愿望。我戏谑地笑了笑,便跟着敬太皇太妃往清宁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