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洪熙元年五月十二
是夜,一行人行色匆匆进入了钦安殿。
我猛然一睁眼,身旁的人便个个低着头。我想要抬头,却发现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难道这是梦?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便听见屋里有人说话。
“皇上,是太子到了。”是一把谦卑厚重的男音。
渐渐的我除了能看见,还开始嗅到屋里有淡淡的香气。
“父皇。”我听见有咚的一声,应该是有人跪在了地上。
接着,我身旁的人通通一起跪倒,我也跟着一并跪倒。这时我发现我已经可以控制我的身体。但我决定先静观其变。毕竟我在梦里听见了“皇上”,“父皇”这种字眼。难道是那个人吗?
二
祖母年轻时曾在南京太医局侍奉,因此她告诉我。行医救人,治心济世。当时我还小,祖母虽说让我跟她学医。但我每天做的事情便是把祖母开过的药方抄写一遍。可是当她看到我抄的药方的时候,我平日又多了一项功课,识字习字。
八岁时祖母给了我第一本书——《英宗实录》。祖母总能从一道道奏疏里告诉我当时的民生。我从这样的渠道认识了不同的风物。祖母曾与祖父走遍大江南北问药救人,若不是祖母有这般见识,恐怕也不能用《英宗实录》教我民生百态。但我从这本书中除了学会民生百态,还看见了一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
三
回过神来,我发现我甚至都能感觉到膝盖传来的阵阵酸楚。接着,我听见一把虚弱的人声轻轻的说道,“瞻基,你是成祖的好圣孙。朕不担心你为帝王的能力。之所以急召你从南京前来。是朕自知时日无多。汉王野心勃勃,其所求,满朝皆知。他在封地设下伏击,打算趁你赴朕国丧之时将你杀害,谋反称帝。”那人又咳了几声,继续道“等你准备好了,朕便服下那边准备好的药,往后你便是大明王朝的帝王了。”
这些话,说得在一旁听的人不住地磕头,我也跟着磕头,从余光中我看见我面前的宫人正端着一碗药。但那太子是成祖的圣孙,也就是说,病危的是仁宗,即将继位的是宣宗,英宗的父亲。我心里一阵失落,心想若是真的是一场梦为什么不让我见见他呢?哪怕只一眼。
“儿臣自是不怕皇叔的,父皇又何必呢?儿臣便是堂堂正正的面对皇叔,儿臣也是不怕的。”
“瞻基,这便是父皇要嘱咐你的唯一一件事,朕希望你尽你所能不要与汉王正面对峙。”
“为什么,父皇?难不成父皇还怕他?”
仁宗叹了一声,“成祖一世英名,心中唯一一根刺便是建文帝。为了这根刺,成祖一生的英名几近败尽。若你俩叔侄再对峙,无论谁胜谁负,朕都无颜面再见成祖。即便朕不服下那碗汤药,朕的时日也无多了。既然汉王动了谋反的心思,这件事情再拖恐怕就会有变数。朕不想天家人伦再被为世人闲话。望你一定切记。”
“儿臣谨遵圣旨。”说着宣宗便对着仁宗的床头磕了三个头。
接着,殿内一片死寂。忽然仁宗叹了一声,“好吧,现在把药递过来吧。”
我听见这一句情不自禁看向自己面前的那碗药,却发现几乎殿里所有的人都在看那碗药。我赶紧低下了头。可是过了良久,捧药的宫人依旧是一动不动。那也是,谁敢当着太子的面向皇上递毒药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刚才的些许失落,疯狂地想或许这就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吧。我鼓起勇气,拿过那宫人手里的药,弯着腰向仁宗和宣宗走去。走近以后,我才发现,宣宗一直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仁宗倒是很平静,“给朕吧。”
我颤颤巍巍的用勺把药喂向仁宗。仁宗服了以后平躺在床上。又是良久,仁宗苦笑着醒来。“朕命你们太医院配的药,你们还真的是当的好差事啊。”这时门边有人不停的磕头说着“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想必那人便是配药的太医,没有真的配出能让皇上及时宾天的药。但这也的确是为难。
我不知是刚刚已经鲁莽了一回,便索性救人救到底吧。我拿着勺子也往自己的嘴里灌了一口药。众人显然也是愣住了,直到旁边有人喊出“大胆!”我心里早已有数,这药正常人用了无害,但想必仁宗是急怒攻心才无力回天,这药效虽然也有,但显然对现在弥留之际心如止水的仁宗不能立竿见影。
“奴婢自知有罪,但这药是有益于气血运转,但皇上现在心如止水,恐怕不能立竿见影。还请太医为皇上针灸或推拿鸠尾,巨阙等穴位。”
门边那人闻言后一愣接着还是不断磕头,直呼“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这时仁宗似乎已经不省人事,但仍能听见粗重的呼吸声。宣宗叹了口气,说道,“你来吧。”
我摸准了穴位,为仁宗推拿,不久后,仁宗面色潮红,便不再闻见呼吸声,我这时又跪下来,向着仁宗磕了磕头,再向着宣宗说,“皇上宾天了。”宣宗闻言跌坐在地,随后便有人把我拘着。我闭着眼睛,想不到我第一次施展便是要了一个人的命。
四
我记得,那些宫人把我拘离那座宫殿的时候,那一夜很混乱。有哭喊声,有催促声……此起彼落。
我被拘在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地方,不像是牢房。我只记得第一晚到这里来的时候浑身颤抖,冷静下来后想我应该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来到这个年代,屋里什么都没有,我没能看清自己的样子,但想必这个身体应该不是我的。那时我才知道后怕,我要是被判死罪,又是多害一条人命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屋里来了一个人,身后跟着一个宫人。那个人一身明黄龙袍。
我认得,那个人便是宣宗,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上。
五
我想要跪拜宣宗,但可能因为长期蜷缩着,身体的关节很多地方都气血不通,我几乎是伏在地上的。
“你的医术不错。”头顶宣宗的声音响起,“人胆子也很大。”
我并不回话,我怕再说错什么真的会害死这个身体的主人,宣宗能这样来见我,估计我还有一线生机。
“朕不会杀你,但也绝不用你放你。”说着便转身就走。
第二日,有人又来到这间房间,把我带到一个僻静的一个宫殿的偏殿。
“你以后就生活在这里,我每月会来一次,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告诉我。”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本孙思邈著的《千金方》递到我的手上。“但你不能出这宫殿一步。我会知道的。”
六
这宫殿的正殿里住的是仁宗的敬妃,如今的敬太妃。她的祖父是成祖靖难的第一功臣,于是她便免于殉葬。但这生,也已是无望。
我被命令不得离开这座宫殿,此生,应该也是无望了。
殿里还住着一名哑的宫妇,宫殿日常的洒扫和饮食都是她负责的。
一天,我和敬太妃坐在院子里闲聊。我跟她的处境比较尴尬,她自是不可以开罪的,但是宣宗既然安排我与她同住,想必她也是知道我是宣宗一个“不会杀也不会放”的人。
闲聊中,敬太妃告诉我哑妇是她娘家从外面挑的人,自愿毒哑自己进宫侍奉的。
“那我呢?敬太妃知道我是谁吗?”我带着戏谑的口吻问,但心底却真的希望敬太妃能给我一个答案。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她轻轻一笑,“我绝不会与不明来历的人同住。”
“你,没有人知道你的名字。是成祖最后一次远征蒙古时带回来的奴隶。年纪约十二三岁。你不会讲汉语。就是因为这样,才进了御前侍奉。”敬太妃把目光转到我的身上,笑着问,“我说的对吗?”
我还在细味着敬太妃刚才的话,一时并没有留意到她的问题。敬太妃还以为我是在惊讶她竟如此熟知我的过往。
“敬太妃是怎么知道的?”我回过神来,反问她一句。
“托孤那日,我父亲也在。”她看着我,“你这样的举动,很难不让人记住。”她又笑了笑,“当今皇上不杀你是因为那是他父皇的意旨,杀你无名。但不用你是因为一个‘哑’了一年的奴隶,却在托孤那晚开了口,而且显然是懂汉语的,叫人如何敢用?又因不知道你侍奉的时候听去了多少秘密。所以你这种人,不能杀也不能放。”
我顿感前路茫茫,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到我原本的时代,回到祖母身边。难道我余生便要困在紫禁城的一隅?
七
宣德二年冬月十一
今日宫里似乎有一件事情发生,比即将到来的春节还要隆重。我知道,是他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