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谈一心,南直隶常州府无锡县人。有兄弟各一人,名为“麟”“凤”,取“凤毛麟角”之意。
我出生之时,父亲在南京,乘祖母的意思替我取名为“一心”。祖母说,人活一世,一心系一事便好。
父亲长期在外为官,我母亲自产下我后便多病痛,于是我自幼和祖父母生活在无锡老家。
二
那年,我五岁。
“父亲,我想回无锡老家。”
“也好。”
当时庶母的肚子里的孩子快要出生了,请赋闲在家的御医看过,是男胎。一家人开心得不得了,我知道这时候我要回老家,父亲肯定会应允的。于是我请父亲派了钱叔送我回老家。钱叔和钱婶两夫妻是我娘家里带过来的仆人。
临行前,母亲对我说,
“一心,家里很快就会再添一个男丁。在这个世代,你和你哥哥弟弟都不一样。父亲和母亲对你都没有期望,但更因为这样你更能做你自己,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嗯。”我当时只是应了母亲,因为我当时心里只有一件事情,但并不能告诉母亲知晓。
母亲,我一定要学好医术,治好你。
三
回到无锡老家,已是腊月。街上稀稀落落都能看见一些露宿者,快要冻死的露宿者。当时我并不太知道怎样去帮助他们。只是被钱叔拉着小毛驴快步路过。但是到了老家附近便不太能发现露宿者了。当我敲开老家的门,第一眼看见的是卷起衣袖的祖母,还有坐满了廊下的露宿者和正在为露宿者诊脉的祖父。
四
年后,天气开始回暖。露宿者开始逐渐散去。祖父祖母开始空闲下来。但平日里祖父祖母除了讨论医理很少说话,甚至祖父祖母是分开睡的。
那天我在院子里看见祖母一个人在研究药草。我便壮着胆过去。
“祖母,这是什么药草?”
祖母放下手中的药草,看着我,“你想知道?”
我点了点头“是的,我想学医,我想救人。”
祖母笑了笑,“什么人?”
我愣了一下,“我的母亲。生身母亲。”
祖母看着我,“钱氏的病,你怕是治不好了。”说完,祖母便离开了。
我当时整宿没睡,也没有想明白祖母的话的意思,直到一月后,我看见自南京而来的钱婶,还有听见她带来我母亲已经死了的消息才忽然明白当时祖母说的话的意思。
钱婶说,弟弟出生后三天,母亲便病死了。父亲吩咐钱婶带回消息和母亲的牌位。但也不允许我回去祭拜。
我听了以后,心里说不出的感觉。一直以来,我都不喜欢和父亲、母亲还有庶母生活在南京。因为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没有人是错的,但是事情就总是感觉不对。
“父亲和母亲对你都没有期望,但更因为这样你更能做你自己,做自己要做的事情。”这句话竟成了母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但我要做的事情便是治好你啊,母亲。
我听了消息以后好像病了一场,我自己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只是浑浑噩噩的记得钱叔的叹息,钱婶的眼泪和祖母的手。
我的病应该是祖母治好的,她把手搭在我手上的时候我很记得那个感觉。祖母的手很细腻,后来她跟我说的时候,说医者的手要细腻敏感,患者的每一寸脉息都不能断错,否则误的便是一条人命。
五
一个月后,我的身体已经感觉好些。一天祖母来到我的房间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祖母一只手拿着一束菊花,另一只手拉着我,身后跟着钱叔钱婶。穿街过巷,来到了一处宅子。
我跟祖母站在门外,身后的钱叔钱婶都在抹泪。
“祖母,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你母亲的故居。现在已经成了别人家的宅子。你对着门口拜一拜便走吧。”
我看了看门上写的“陈宅”俩字,转头对祖母说,“祖母我们走吧。”
祖母看了看我,不说话又继续拉着我走,我们直来到一个小山坡。上面有一座墓碑,上面刻着什么我当时认不太清,只听见祖母对我说,“这是你母亲的碑,你对着她拜一拜吧。”说着,便把手中的菊花递到我的手上。
我听见祖母的话后,不知怎的倏地跪倒在地,把头埋进碑前的草里。
这时候,祖母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母亲钱氏本是海州人,是英宗嫡后钱氏的族人。因随父亲官职调动,入户无锡。后嫁给你父亲,土木堡之变后,钱氏败落,你母亲这一支也败落了,故宅也卖了,亲戚都各散西东,联络不上了。”
我这时忽然想起母亲总是坐在窗前的模样,江南多雨,雨时坐在窗前的母亲总有一丝落寞的感觉。
原来,有些人活了一辈子,到头来记住她的人不过寥寥。
这是我听见祖母说了一句“苦海浮沉,尽力而为。”
我抬起头看着祖母,忽然泪水夺眶而出,哭喊着,“祖母你教教我,我知道还有我能做的。但我就是想不到,还有什么我能做的!”
祖母蹲下来,抱住我,“跟我学医吧。”
六
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名字是应该是六岁的时候。我说的是他的名字,不是谥号不是庙号。
他叫朱祁镇。
祖母对我说,学医先明理。做好了人,才能做好事情。
我行医的时候,已经有许多医妇,我祖母茹氏便是南直隶一带最负盛名的医妇。男女有别,医妇是专门医治女性的大夫。祖母说,她年轻的时候只能躲在家里,替不忌讳的病人诊诊脉,能到今天开馆济世,全赖英宗下旨宫中设医婆一职,民间才开了风气。
大夫救人,帝皇治世。大概这样的人,他也想救人吧。
可我从不曾想,原来当年是因为我英宗才下的旨意。
更不曾想,茫茫大漠,我俩只能窝在一个破烂的毡房中相拥取暖活命。
到最后,我先他而去,他最后一道旨意便是,废掉妃嫔殉葬,我有她一人足矣。
我都在怀疑,是否前世的记忆太深刻,到最后午夜梦回时,才一一呈现眼前。或者只是我过于思慕他,一切都只是我的空想而已。但为何一切又如此合理,仿佛真的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