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在这里安稳的度过余生。虽说没了自由，但至少还有爱我的人，我挂念的她和孩子们。
但是，朱祁钰。他夺走了我的一切！
我的皇位，是我自己输掉的，他拿走了。如果这不能怪他，那么我仅剩的自由他凭什么也要拿走。我的见湜病重，锦鸾哭求了一夜，都没有人理会我们。他废了我的见濬，封了他的见济。如果这也是人之常情，那么他凭什么还要把我的见清、见淳也要带走。见淳连跑都还跑不利索，便死在异乡。
我懂了，不是我退便能海阔天空。只能让别人得寸进尺！朱祁钰，你太凉薄，终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二
景泰四年，皇太子薨。
皇太子被封为太子以后，便住进了沂王搬离的文华殿。这个天之骄子正是花团锦簇的时候，我见过那个孩子，挺机灵的。我也提醒过杭皇后，不要在殿中烧炭烧得过猛。杭皇后听了，但是皇太子撒手人寰的时候，那个样子十足了已经去了的皇三子，满脸通红。我是应杭皇后的召过去的。那天小菊来找我，说太子在文华殿晕倒了，杭皇后已经赶往，让我也过去。我到的时候，太子已经没了气息。皇上没有表情，呆呆的坐在椅子上，杭皇后抱着太子的尸首静静地流泪，口中不停的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这时，文华殿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汪娘娘。因为皇上在废掉汪娘娘的旨意中并没有提及她矫旨，只是说她无德统领六宫，到底是留了情面。汪娘娘废后也没有被圈禁，依然可以如常在后宫行走，只是少了人服侍，少了些赏赐而已。但由于杭皇后敬重汪娘娘，所以谁也没敢去欺负这个废后。
汪娘娘步入殿内，宫人也没敢拦着。她看也不看当今皇上，直直的走向太子和杭皇后，缓缓的蹲下来，口中轻轻的说着：“孩子们都是无辜的。”汪娘娘转而转过头来，盯着当今皇上，恨恨地说：“都是你，为了你的私欲，害死了见济！”
殿内的人闻言大气都不敢出，我给了个眼色小菊，我和她立马把所有的宫人都领到门外，再把门关上。虽然往日汪娘娘在位的时候，帝后时有争吵。但是如果今日不留个情面给当今皇上，汪娘娘已经没有后位可以丢了，若是再吵，只怕丢掉的便是性命。
但我和小菊还是听见了。
因为汪娘娘很激动，她大声的呼喊着：“我一直劝你不要，见濬并没有过错，就这样废掉是有伤天和的。你自问是如何对待崇质宫里的孩子的。你可知道，见济这个样子，十足了见湜走的时候！”
听到这里，殿外分明就能听见一个女声尖叫。我和小菊对看一眼，决定和小菊进去一看。推门一看，杭皇后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皇上依旧颓颓的坐在椅子上，沉沉的说道：“来人！把这个弃妇给我带去崇质宫！”
当今皇上这句话，让还在扶起杭皇后的我和小菊怔在原地。谁知，是汪娘娘先说的话。
汪娘娘抬起头，振振有词地说道：“你早便该了，就把你不敢见的不想见的人都关到那里去吧！不用你赶，我自己知道去那里的路！”说完便径直走出门，只是走到门前，汪娘娘停了下来，侧侧的回过头，用和刚才完全不一样的语气说：“祁钰，我从没有想过你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说罢便径直步出了文华殿。
自那日以后，怀献太子的死便是当今皇上的禁区。当今皇上并没有其他别的子嗣，如果不能生出嫡子。那么沂王便是最有可能继位的人。于是，那个从前与哥哥琴棋书画，有说有笑；国难当头力挽狂澜的帝王；变成了一个自私偏执的人，变成了汪娘娘口中那个她从未想过的人。
祸不单行。景泰五年，听怀恩说，前朝有人上了奏折，请求复立沂王为太子。甚至还说了怀献太子早逝，可见沂王才是天命所归这样的话。惹得当今皇上大怒，那人被杖死。便是同一年，南宫发了大火。救灭了以后，崇质宫西厢的一所房子已经被烧成败瓦。那所房子里面住着他的五位公主，外加一名当日守夜的妃子，无一幸免。我渐渐觉得这个地方很恐怖，我也渐渐觉得自己很无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生命消逝，看着他受苦。
三
今天我又跪在乾清殿内，听见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问题。
“皇后还可以生育吗？”
“可以。皇后和您都是正值壮年，当然可以再有子嗣。”
“你退下吧。”闻见皇上这句话，我便退出了殿外。
第二日，召见我的，是杭皇后。
她一见我便说，“为什么？你要跟他说本宫还可以生育？”
太子已经下葬一段时日，但是杭皇后一直看着人都没有精神。我没有当过娘，但是也隐约感觉到，于是便回：“奴婢有罪。”
杭皇后问我：“有没有办法能让本宫不能生育？”
她问的语气很淡，像是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回答她这个问题，“娘娘~”
“不论是从前或是往后，本宫都只有见济一个孩子。”她的眼睛还是没有焦距，“不论你帮不帮本宫，本宫都不会再替他生一个孩子了。”我实在是说不出话了，杭皇后却突然激动地说：“凭什么？他们兄弟的恩怨要报在本宫儿子的身上！要本宫和他再生一个？再生一个来替他遭报应吗？”这些都是犯忌讳的话，但是杭皇后已经屏退了殿里的人。这些日子来，想必也是憋坏了。“本宫从前以为他登上皇位，见济当上太子，自己变成皇后。心里生过不该的念头。本宫以为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谁料一个人命里吃多少，有多少都是注定好的。若是僭越了，便会被惩罚。当初汪皇后娘娘劝过本宫，说本宫要阻止皇上，不能让皇上封见济为太子。当时本宫有私心，觉得见济当太子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是本宫太过贪心，是本宫对不住见济！”杭皇后说到这里，便没有再说了，因为她心悸了。
忙了一个下午，总算是让杭皇后好好的入睡了。可是心悸这种病症，一旦发作便算是落下了病根，难见好转，难以根治。可是只怕日后当今皇上想再要一个嫡子，只怕是不可以了。
而这两年，本来那日我与当今皇上说他正值春秋鼎盛，言下之意嫡子的事不必过于着急。但是崇质宫里的他似乎是和自己的弟弟杠上了，这两年与后妃甚至是宫女生了三个皇子，两个公主。再加上朝堂上催促太子之位不应空悬。当今皇上的心态似乎已经有了变化。他来坤宁宫的次数不少，传召我去询问皇后身体情况的次数也不少。但是渐渐我发现这位皇上变得越来越浮躁易怒，眉头越来越难舒展。这很可能是肝不藏血，血不养神，则易惊易恐易怒。皇上易怒，只怕是肝气过旺了。
转眼又是一年的元宵。宫里因为帝后的缘故，过得很冷清。杭皇后其实只要不触及怀献太子，通常是不会心悸症发作的。只是今年的元宵，帝后循惯例是要团聚的，所以皇上用午膳的时候就来了。小菊硬要拉上我在殿外候着，我看她神色不太对，便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说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今天隐约要出事。我知道小菊不是有意瞒我，她说不上来，只是因为她知道了一些端倪，但是这并不能切实的说明什么，所以她才会说不上来。
因为我也有这样的预感。杭皇后明知道今日是元宵节，皇上是必定会来的，却依旧打扮得极素，以致皇上一进殿，脸都气得红了，不过可能看着今天是元宵节，也就忍了下来。杭皇后自怀献太子走后，对当今皇上已经极为冷淡。当今皇上那日问我，皇后能否生育，也并不是出于对杭皇后的爱。只是他知道，他需要一个儿子来继承皇位，否则皇位早晚还是要落到沂王头上。而现今后宫里像样又有位分的就只有杭皇后。而且当今皇上执着于嫡子，恐怕是因为对崇质宫里的他有执念。
不料，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殿里已经吵起来了。先开口的是皇上。
“为什么？见济都走了那么久。你还是放不下？朕需要一个儿子！一个可以承继朕的江山的儿子！一个像见济一样的孩子！”我和小菊互望了一眼，认为还不是时候，便不敢入内打扰。
“本宫这辈子只有见济一个孩子，本宫这辈子也只要见济这一个孩子~”杭皇后淡淡的回答着。
“你以为朕没有你们就不能有孩子了吗！你这样，汪氏也这样。是朕太惯你们了，竟一个个都爬到朕的头上忤逆朕！朕才是天子！朕的江山凭什么让你们一个个指指点点！朕的见济走了，那群朝臣不知道有多少个说朕活该！说见济活该！”当今皇上有些话似乎是另有所指，可能是这两年来的怒火都发泄出来了。
我能明白当今皇上的意思，杭皇后如何能不比我更明白，她继续冷冷的道：“便连您也把见济和接下来的孩子当做您坐稳江山，安享晚年的工具。那些朝臣们还不一个个的都轻贱了本宫的孩子吗。”
皇上听见这句话终于绷不住了，听见一声响亮的耳刮子声，便听见皇上咆哮着说：“你们这些个贱妇！一个个都要来剜朕的心！从前你最是懂事听话，如今也学了汪氏！你们为什么都不能有人体谅一下朕！见济走的时候，汪氏的那些话，朕巴不得死去的是朕！朕也是见济的父皇！你们却一个个的来指责朕冷血自私！有谁体谅过朕！”
过了许久，殿里都没有声音。我和小菊都隐约觉得不妙，接下来便听见当今皇上着急的说：“来人！来人！”
我和小菊首先冲进殿内，当今皇上已经把杭皇后抱到榻上。杭皇后紧闭着双眼，可能是胸中气血淤积，我为杭皇后推拿，不久她便吐出来一口大大的淤血。人也醒了。皇上想要唤杭皇后，但终究是忍住了。
小菊急切的叫着：“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杭皇后眼睛慢慢从无神敛为有神，看了一眼我们，最终把头撇开，看着窗外。
皇上又遇了冷，尴尬的咳了咳，说道：“朕改日再来。”便转身离开了。
我与小菊陪护了杭皇后一日，直到她服药睡下。我方才把小菊拉到殿外叮嘱她：“皇后娘娘现在气血两亏，万万不可受凉，不可食寒凉的食物，让宫里的宫人去膳房里说了，多给一些温补的膳食。我回去以后也会配合着方子搭配一些药膳给你们，让膳房照着煮便是了。”
小菊担忧着问：“皇后娘娘不会有事吧？娘娘的眼睛哪里像是有神气在，那样子看着渗人。”
我宽慰她说：“少怪力乱神，要是真有神明在，要我们这些大夫干什么。皇后娘娘现在还不能下床活动，你早晚给她热敷关节，晚上要泡脚，给她多多按摩推拿，你可以边推拿边开导开导她。丧子之痛，那是我们这些没有孩子的人可以体会的，你要多多注意皇后娘娘的身子和精神。”
小菊听到这，支支吾吾的轻声说道：“不是的，姑姑。宫里的人都在悄悄的说，是我命不好，伺候一个皇后，就倒霉一个。”这时候小菊小声地哭了起来，“她们都是很好的人，为什么会这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我轻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说：“皇上和皇后娘娘都是有天命的人，你是什么来头，可以左右他们的命运。快别做梦了。好好照顾皇后娘娘，别想那么多。主子们的事，岂是我们这些奴才可以管的。”
小菊悲戚的点点头，“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奴才，没什么用，可是看着皇后娘娘她们那么惨，自己却帮不上忙。”
“谁说帮不上忙的，你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了吗？”我打断小菊的话，“快去干活，别光顾着想耽误了手上的活。”
折腾了一天，我踏出了坤宁宫的大门，但是心里却说不出的难受。杭皇后只怕是时日无多了。我叹了口气，往崇质宫的方向走去。
宫门有人守着，我停在离宫门最远的宫墙外，不说话，就这样站着。看着崇质宫里，从前在崇质宫里有一棵很大的海棠树。他总是每天都爬到树上等我，我也总是来这里看看他。两个人有时候说话，有时候不说话，就这样看着，也开心。可是有一天海棠树倒了，我知道是有人不许我们见面，或是不许他再眺望，为了他，我只能再埋起那份思念。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墙的那边响起那把熟悉的声音，“一心，我想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