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统十一年,就在周妃生下皇长女的那一年。朝堂上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那太皇太后说的两位‘杨老先生’中的最后一位,杨溥先生卒,赠太子太师,谥号文定。
一开始,他因为这件事情也只是有点感怀而已,后来便开始总是感叹,若是杨老先生还在,定不至于事事操心劳累,杨老先生的票拟总是能解决问题。但后来,他又不那么感叹了,开始称赞王振能为他分忧。
我心道不好,现在离土木堡之变只剩三年了。可我又能说得上什么话,只能去求皇后娘娘。结果却是让人失望的。
“王公公是个不错的人。”皇后娘娘笑着说。“谈尚医你多虑了。”
我搜肠刮肚想找个理由,总不能告诉皇后娘娘我来自未来,将会有大事发生吧。偏偏我只是个医妇,也没有算命先生能唬住人的说辞。情急之下,只能说“皇后娘娘,难道您忘了太祖的规定吗?”
皇后娘娘定了一定,看着我,“谈尚医是说‘内臣不得干政’这个规定吗?”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的,本宫知道了。你先退下吧。”皇后娘娘只说知道,并不表态。
接下来事态怎么发展我不清楚,但有一天,漱婳对我说。
“你不知道那块碑已经被王振移走了吗?”漱婳云淡风轻的说着。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太祖规定‘内臣不得干政’,而且把这句话刻成了碑,立在后宫与前朝之间的一道宫门前。王振那厮居然敢动太祖成法。我定了定神后,随即跪倒在地,“敬太皇太妃,求您了,您有办法除掉王振吗?”
敬太皇太妃很认真的看着我说,“我没有办法,王振已成气候,动不得了。”
“可您的父亲是英国公啊。”我急得不知道怎么办。
“那又怎么样?父亲并不擅长朝堂之事,更何况我信你,难道你也要我父亲像我一样相信你吗?为了你一句没理由的话,和皇上最宠信的人对峙吗?我只是我父亲众多儿女中的一个而已,你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漱婳被我吼了一句,立刻气冲冲的回敬我。
“不是你的错,是我太看得起我自己了。”我低头转身就走了,这些年漱婳的相助,皇后娘娘的赏识,还有他的青睐都让我忘了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官。而且漱婳的话让我感到惭愧,这些年我受她众多恩惠,但从来没有真的回报过她什么?甚至当初救下她的命也只是因为恻隐之心,而非出于对她本人的关怀。我突然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好龌龊的人而已。
自那天起,我搬到了西长房常住。我心里隐约知道,我可能改变不了那件事情的发生了。但是我希望能保留住希望的火种。
二
尚医局就是我的火种。祖母说是尚医局医妇开了民间女子行医的风气。我需得保住这个地方,说不定有一天能改变什么事情。
我如今经过几年的铺排,尚医局已经有固定的运作模式。从前宫人生病只能去太医院以症取药,若是疑难杂症是根本不会有医工管的,尚医局便成了他们救命的地方。司诊司的四个人负责诊症,由我复诊。顺儿很努力也很好学,是四个司诊中学的最好的一个。我把教她读书的任务交给了郑公,郑公还笑着说,他也是像顺儿那么大的时候开始认真学字。
正院的外间便是司诊司,断症的地方。普通的病症,尚医局只断症,药自己去太医院拿,要是能等也可以由尚医局的火者代拿,毕竟我们拿药有皇后娘娘的批准,这是一般宫人比不得的。要是别的比较复杂的病症,由我主诊,我会在断症以后附上药方,有详细的指引。
生病的宫人可以拿着药方去到东间,那里是司药司,他们管对药方熬药。
而司诊司后的左右各两间耳房便是司骨司和司灸司。正骨和针灸需要多年的经验,那些宫人没有我这种童子功,只能慢慢来。现在主要还是我负责正骨、针灸,她们从旁学习和负责用具的准备和清洁,或者病人的护理和伤口的清创。
司诊司后的里间是大家休息的地方,我给郑公拨了几个火者,平日里郑公便少了许多体力活。即使郑公身子骨还硬朗,但是毕竟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很多事情不能由着他硬撑。我搬去尚医局后曾经还劝过他,不要再照顾那些快不行的人,我可以照顾他们。可郑公说,这是他实现了一个他小时候就发下的大愿后,向真主还愿的方式。
怀恩小子不值班也会来帮忙,因为他为人比较爽快又不计较,一来二往,竟也在普通宫人中建立了一点威望。怀恩还告诉我,神宫监的太监老了,准备要告老还乡了,他有可能会当上佥事甚至是掌印太监。我告诉他,要是可以选当上佥事就算了,在正统十四年以前都不要当掌印太监。他表示他知道怎么做了。
离土木堡之变发生的日子已经只剩两年了。
三
皇后娘娘自从知道王振移走了太祖的碑以后,也劝过他要小心王振,但是只是得到他的敷衍。
后来皇后娘娘得家里人的消息知道,朝堂上自三位杨先生全部去世以后,大半都是王振的亲信。就连皇后娘娘的父亲任职的锦衣卫的指挥使马顺也是王振的人。皇后娘娘渐渐感到不安,屡屡劝阻他不要过于宠信王振。他一开始还会敷衍几句,后面便带有呵斥的语气替王振分辨,到现在只要皇后娘娘一劝,他就会离开,有时候好几天都不见皇后娘娘一面。因此,皇后娘娘偷偷的哭过好多回,我也劝过皇后娘娘不要再提王振了。可皇后娘娘却对我说,“陛下待王振如父如兄,王振待陛下自然是好的。但是王振随侍陛下的时候,陛下已经是太子,就算他对陛下好,现在看来恐怕也是另有图谋的。这样的人在本宫丈夫的身边,而陛下又是天下人的君皇,本宫怎么能不劝。只可惜陛下不明白,陛下只知道王振对他好,但并不知道对他好的人不一定都是好人。陛下便是太愿意相信人了。”
我默默不语,也许王振是真的对他好,但是这不代表王振是个好人,好人坏人都会有朋友,有想要对他好的人。而他生在帝王之家,小时候有太皇太后,先皇和太后的保护,当了皇上以后又有三位杨先生和英国公的保驾护航,又何曾知道人心间的险恶。
于是他依旧宠信王振,皇后娘娘无计可施,反倒被他日渐疏远,甚至最近一次皇后娘娘劝勉他的时候,他竟然说,“王振自朕年幼便为朕解惑,朕视他为翁父,皇后作为朕的妻子,怎可每每在丈夫面前谈论家翁的是非呢?你实在令朕太过失望了。”然后便拂袖而去。
别说我了,便连皇后娘娘也没有办法改变他的心意,一切仿佛往注定的方向发展,任谁也无法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