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初四那日，哑妇居然出现在文华殿前。我看见她的时候，她直接便拉住了我的袖角，用手语告诉我，怀恩要她转告我，“皇三子可能不行了。”
我像是劈头盖脸的被泼了一盘冷水，不管不顾的往南宫奔去。我还没有跑到南宫门前，便听见里面的哭喊声。里面的人嚷嚷着求外面的人去请太医，外面的人无动于衷。我跑到门前，质问守在宫门前的宫人：“你们都听不见里面的人说皇三子病危吗？”
宫人竟然冷冷的回答我，“当今皇上只有一个皇长子。”
此时竟然听见太子的声音响起，“见湜是本太子的三弟！”
我转头一看，哑妇和贞儿跟在太子的身后。太子对我点了点头。
“太子恕罪，但没有皇上的旨意，奴才们实在是不敢开门啊。”宫人们还是不愿意开门。
“那你们便等着，本太子去请皇上的旨意。”太子说着掉头便走。
我靠到门边想要和门里的人说上话，因为我认得出，那声音是钱娘娘的。但是守门的宫人却不准我与门内的人说话，不然便要赶我走。我只能听着钱娘娘一个人在说，“求求你们了，见湜还只是一个孩子。求求你们去请个太医，哪怕医妇也好。”我不断地听见钱娘娘在喊，后来还听见了磕头声，我不禁捂住了嘴巴，眼泪止不住的哗哗往下流。钱娘娘她何曾向别人磕过头~即便是大婚时的请安，也只是虚拜。可我现在听见的却是掷地有声的磕头声。
直到夜里，都仍没有太子的消息，我便知道，恐怕出事了。我赶忙跑到坤宁宫，求汪皇后娘娘。
汪皇后娘娘闻言后，立刻让我回南宫等着。她自己便去了乾清宫。
我在南宫等了不知道有多久，那时的天色便已经吐白，已经是初五了。才看见汪皇后娘娘来到南宫。
“把门打开，让谈司正进去。”汪皇后娘娘一来便对那些宫人说。
那些宫人好像还在犹豫，这时候汪皇后娘娘喝了一声，“本宫刚从乾清宫来，难道本宫还会假传圣旨吗？”
“奴才不敢。”宫人们闻言便都拜倒。
“赶紧把门给本宫打开！”
便是这样，我进了这一年里，我最魂牵梦萦的地方。
二
却像是在用皇三子的命换来的机会。
我一进宫门，钱娘娘早已瘫在门边，声音嘶哑说不出话，那时候天还不太亮，我知道她现在的眼睛是认不出我的。随汪皇后娘娘来的小菊看见钱娘娘这样便马上想要把她扶起来，却不及汪皇后娘娘手快。我循着有哭声的地方跑去，一推开门，便看见宸妃抱着一个小孩，而祁镇抱着她们娘俩。樊儿就在旁边，向我摇了摇头。
我走上前去，把手搭在宸妃手上，弯下腰来看着她，说：“宸妃娘娘，是我，我来了。”
宸妃一看见我便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狂抓住我的手，“姑姑是你，你快救救见湜。”
我从宸妃手里接过皇三子，小皇子还有呼吸但是脸色潮红，呼吸已经很不顺畅。我探了他的鼻息，又诊了他的脉，似乎是中毒的迹象。我不解看着樊儿，樊儿也似乎有话想要对我说。但樊儿没有诊错，皇三子已经命在旦夕了。我忍住眼泪，把皇三子交回他的父母怀里，对着宸妃和他说：“对孩子说，不怕的。”
宸妃似乎是不敢相信她听见的，惊惶的看着我。而他则闭上了眼睛，抬起头。
宸妃不敢相信地看着我，问我：“姑姑，你说什么？”
我看着宸妃，咬着牙说：“我的亲人曾经说过，如果留不住，便告诉他，不要怕，终有一天会团聚的。”这句话是祖母告诉我的，祖母告诉我，她行医多年，没有见过长生不死的人，但是见过很多为了长生把自己的命折腾没了的人。祖母告诉我，每一次她遇到治不了的人，便会告诉他的家人，让他们告诉病人，不用怕的，会团聚的。
我第一次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是敬太皇太妃薨了以后。
他听见我说的话以后，缓缓睁开眼，含着眼泪看着我。
宸妃听见以后便抱紧了皇三子，温柔的说道：“我的好见湜，不怕的，好好睡。睡醒以后，你便不会再咳嗽，不会再喘气了。如果醒来看不见父皇母妃，不用怕，等你长大，父皇和母妃便会来看你了。”宸妃不断重复轻轻的念着，他也温柔的抱着宸妃。那个场景，让在座所有的人感到温柔而又心碎。
直到一个时辰以后，他缓缓放开宸妃，温柔对宸妃说：“宸妃，好了。孩子已经冷了。”
宸妃摇头，抓住他的手说：“不是的，皇上。我们只要抱着孩子，孩子就不会冷下来了。”她缓缓流下泪来，“见湜那么好的孩子，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他。”
我看着宸妃如此后悔，想起当年她怀皇三子时正值帝后疏离之际，她终日忧心，想来现在她是后悔了。突然宸妃又笑了起来，“是你啊，见湜。你又回来了。来母妃这里。”
听见宸妃这一句，在座的人皆是一惊。我不信鬼神，更不相信是皇三子起死回生。只是祖母行医多年，她告诉我有些病患离开了人世，有些他的亲人一时接受不了，会胡言乱语，甚至看见幻象，有些人一辈子就这么疯疯癫癫的。我此时抢先一步，去诊宸妃的脉息，她的脉息果然很凌乱。正当我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有一声孩童声音响起：“母妃~”
我与众人循声望去，是皇次子。他的身后站着汪皇后娘娘。汪皇后娘娘轻轻地对皇次子说：“不用怕的，去吧，孩子。”
皇次子听见后不停地看着众人，来到宸妃身边，拉着宸妃的手说：“母妃，不怕了。汪娘娘说，以后弟弟都不会再辛苦了。他会很开心了。”
宸妃听见皇次子的话，才开始嚎啕大哭，哭着说：“见清，弟弟没了。是母妃不中用，留不住弟弟。”
皇次子连连摇头，轻轻说道：“不是的，见清还记得母妃那时生弟弟，哭的死去活来，见清很害怕。还以为母妃跟弟弟都留不住了，可是母妃很厉害，留住了自己，也留住了弟弟。”他抱住宸妃，又说道：“母妃别哭了，汪娘娘说以后弟弟就能跑就能笑就能跳就能闹了，只不过是我们看不见而已。见清觉得，要是我见不着，弟弟就能跑就能笑就能跳就能闹，见清宁愿看不见他。可是见清会想弟弟的。”
这一幕，感人至深。汪皇后上前对他说：“上皇，若您信得过本宫，便把见湜交给本宫。本宫会好好安置见湜的后事的。”
说起，我便示意一眼樊儿，接着便到屋外，樊儿也跟了出来，我看着樊儿说：“为何皇三子会有中毒的迹象？”
樊儿皱着眉头对我说：“具体原因奴婢也不太清楚。但是看护皇三子以来，奴婢发现皇三子平日动辄便容易喘得厉害，而且也很怕见风。所以平日里，常常都会在屋里休息。入秋以后，屋里便要点上炭火。汪娘娘眷顾，炭火一直都没有断过。但是一旦屋里点上炭火，小皇子便会脸色潮红。”
我也不解：“是炭有问题吗？”
樊儿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奴婢觉得不是，炭火我检查过，没有异味也没有别的东西混在里面，不像是被人动过手脚。”
我听了以后也觉得很可疑，“我等会儿会进屋里，拿点火炭去验验。”
然后我悄悄拿了些炭盆里的炭火和屋里备用的炭。汪皇后娘娘提醒我们，我们不合适在这里留太久，他刚刚失去了皇三子，钱娘娘又昏厥过去了，还有情绪不太稳定的宸妃需要照顾，我并没有跟他说上话，只是看了他一眼，便随汪皇后娘娘离开了。
只是一出崇质宫门，汪皇后娘娘便说：“太子发了高烧，你快回文华殿看看。”
我闻言又是一惊，匆匆向汪皇后娘娘一拜，便往文华殿赶去。我这时才醒觉，我刚刚就该留意到太子并没有随汪皇后娘娘一同前来。
当我出现在太子殿下的寝殿时，贞儿一看见我便拉着我的手，着急地说：“太子是被人从乾清宫抬回来的，回来就开始发高烧，说胡话，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我不敢找别的太医，只能一直拿毛巾为殿下印汗。”
我一听见，便为太子诊脉。又是一阵忙活，太子的烧算是退下来了。太子已经睡得比较安稳了，小孩子睡得比较沉，我和贞儿又不放心别人来看顾太子，两人便守在太子床头。
贞儿见我神色不好，便问我：“小皇子怎么样了？”
我摇了摇头。
贞儿叹了口气说：“从前他出生的时候，我随太子去看过。后面朝堂上的事乱糟糟，太子也少了去见那个孩子。我也只是略略的见过几面，那孩子怪可怜的。从前太子去找他哥俩玩。那孩子只能坐在屋里看太子和皇次子玩。宸妃很疼那个孩子的，怕是要伤心坏了吧？”
我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不过，那孩子这样的身子，到了南宫，只怕是过得了这次也过不了这个冬。”不过说起太子，我问贞儿：“太子不是去乾清宫请旨了吗？怎么会受惊受寒了呢？”
贞儿拧着眉头说：“太子到了乾清宫，皇上不肯让别人随侍殿下入殿。殿下是一个人进去的。殿下进去说了什么，大概你跟我都知道。但是皇上一直没有出过声。”这时贞儿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或者是皇上悄悄的对太子说了什么，很久都没了动静。我们只能干着急，直到皇后娘娘来到。皇后娘娘推开大门时，我分明看见太子是躺在地上的。”
我闻言也不禁皱了眉头，先不说皇上对太子说了什么，八月的北京已经入秋，但是宫里的地龙还没有暖上。太子这样躺在大殿的地上是肯定会着凉的，更何况不知道太子躺了多久。为什么这个皇上就能那么心狠呢？
这时候贞儿嘟着嘴说：“我看他就是巴不得殿下烧坏了脑袋，那样就有理由了。”
贞儿虽然嘴上厉害，但是这句话还是不敢明面上说破，我当然知道，贞儿说的“他”就是当今皇上，那个“理由”当然就是废太子的理由了。
这时，太子却醒了，挣扎着要起来。我和贞儿马上转过身来，贞儿率先开口：“殿下你刚刚好点，不能出去吹风的。要是受了凉，恐怕就要拉下病根了。”
太子却不依不饶：“那~那弟弟呢？弟弟~弟弟怎么样了？”
贞儿和我都开不了口告诉太子皇三子的死讯。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我们齐齐望去，是汪皇后娘娘。
“见濬，弟弟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了。”汪皇后娘娘含着泪温柔地对太子说。
太子闻言大哭起来，“都~都是我不中用，不~不讨皇叔的喜~喜爱，没~没有办法救~救得了弟弟。”
贞儿心疼，一把抱住太子，几乎要哭出来的说着：“不是的。不是的。”
我终于察觉异常，从前伶俐的太子怎么醒了以后变口吃了？
太子在贞儿怀里哭着说：“会不会有一天我~我也会像弟弟那样死~死掉？”
贞儿只能抱着太子说道：“不会的不会的。”
一开始，我和贞儿还以为只是太子发热后醒来，神智未清。可是直到太子病愈，太子都还是说话口吃。贞儿问我是否能治愈，我说应该是受惊过度，只怕是这辈子都会这样了。
三
皇三子的死只是他苦难的开始。
那日我从皇三子屋里带走的木炭，我找怀恩找人验过，的确只是普通的木炭。难道，只燃烧普通的木炭也会造成小孩子的中毒吗？
景泰三年三月
皇太子被废为沂王，皇太子的位置终于如当今皇上所愿，空出来了。
这日，我被迫要回到西长房。而皇太子和贞儿只能搬到宫外。因为沂王现在只是一个亲王，而且人人都知道，当今皇上不喜欢这个沂王。太后早早的便来了，带来了一批宫人。但看样子，他们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贞儿大概也是看出来了，便对太后说：“太后娘娘，那些宫人手生，奴婢时常陪伴沂王，可能有时候会管束宫人不力。与其他们粗手粗脚的，伺候不好沂王。倒不如让奴婢一个人伺候算了。”
太后大概也明白贞儿话里的意思，其实是贞儿怕，与其挑一些心不甘情不愿的宫人伺候，可能反倒落了机会让别人害沂王。于是便说：“也罢，换了别人，哀家也不放心。以后你便多担待些吧。”说着便让一位姑姑把带来的宫人带走，再看着沂王，眼里泛着泪光，“我的好孙儿，皇祖母是真的舍不得你。”
谁知这时候，沂王竟说：“皇~皇祖母不要哭了，只要我~我不当太子，我们都会~会好好的。”
在座的人都懂沂王的意思，这时候，是太后先说的话，“你是哀家嫡子的长子，怎么能说这样泄气的话。”
太后这句话大概是想鼓励沂王振作的，但谁知沂王竟回答说：“皇~皇祖母，我~我怕我再~再当下去就会死掉。”说罢便哇哇大哭。
太后只能抱着沂王不断的柔声安慰沂王，“不会的不会的，有皇祖母在。”
我看着贞儿，贞儿也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她对着我摇了摇头。这些日子都是贞儿在陪着沂王，贞儿对我摇头大概是想告诉我，沂王这样的想法，她也已经没有办法了。我叹了口气，想必皇三子的死对沂王的打击很大，更不知那日沂王在乾清宫听了什么话。
其实第一个被废掉的，是汪皇后娘娘。
那日是我被召往坤宁宫，我以为如往常一般只是去请脉。谁知道，这一踏进坤宁宫便被告知，坤宁宫已经再度易主。它现在的主人是当今皇上的杭贵妃，也就是如今的杭皇后，她也是当今皇上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的生母。我从前在坤宁宫遇见过她来向汪皇后娘娘请安。嫔妃中数她请安最勤，来得也早，是个老实的人。自从和敬太皇太妃争吵过以后，我似乎对任何人都多了一点同理心。这个女人的这个位置，并非是她自己算计回来的，只是她的儿子想被捧为太子，她也只能被抬到这个位子上。那么那个小皇子见济便会是嫡子，他的身份也会压过是庶长子出身的皇太子。
杭皇后见了我也没怎么说，就说一切如常，她的脉也是我来负责。临走的时候，我请旨让小菊随我去太医院收拾些补身子的药。杭皇后也没想那么多便让小菊跟我走了。
就这样，小菊便成了坤宁宫里的老人，伺候过三位皇后娘娘。
我见四周无人，便问小菊：“这是怎么回事？”
小菊也瞧了瞧四周，轻声的对我说：“汪娘娘昨日又因为太子的事情与皇上争吵，当夜就被请离了坤宁宫。现在杭娘娘已经住进了坤宁宫，相信后宫易主的圣旨很快就会下来，传遍整个后宫了。”
我知道汪皇后娘娘被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这代表支持太子的有力的人又少了一个，于是我又继续说：“怎么偏偏是这个档口？”
小菊告诉我：“姑姑你还记得皇三子的事吗？当时是汪娘娘让打开了崇质宫的大门，说是有皇上的旨意。其实我昨日听皇上跟汪娘娘争吵时，皇上斥责汪娘娘矫旨！”
听见这些话，我像是被冷水泼了一般，浑身不禁打颤。那也就是说，当日汪皇后娘娘并没有得到当今皇上的许可，这当今皇上如果一旦要追究，那便不止是被“请”离坤宁宫那么简单了。
汪皇后娘娘被废的旨意下来后，两个月后，皇太子朱见濬被废。次月，皇长子朱见济被立为太子，时年四岁。如果说到这里当今皇上所求也已经达成了。但是我这时候才明白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当今皇上为了表示自己并非刻薄上皇一脉，一个月后，当今皇上下旨上皇的皇次子被封为荣王，皇四子为许王。其实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当今皇上的行为也能被理解。但是，不久后的一道圣旨，粉碎了我对他所有的奢望。荣王和许王都是有封地的，当今皇上竟然让这两位王即日就藩！当时荣王五岁，许王才两岁！我那日收到消息的时候，便跑往崇质宫。宫门的哭声都已经传遍了半座紫禁城。我上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失去了一个儿子；如今再见他，他又将失去两个儿子。封地路途遥远，这让两个小孩子如何可以承受。于是，皇四子还没有到达封地便病死在了路上。那是冬月二十四，那是他二十五岁生日过后的第十三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