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没有想过，我会再踏足坤宁宫。
这里已经易主，现在的皇后是旧时的郕王妃汪氏。虽说以前皇后娘娘也常与她来往。我感觉郕王妃是个很好的人，可是听说郕王以前对皇上也是十分尊敬的，怎料在权力面前，兄弟情分都可以忘得一干二净，何况只是妯娌。
但我再仔细想想，似乎皇后娘娘传召我也是合理。毕竟我还是一个司正。
“拜见皇后娘娘。”我恭谨的向现在的皇后娘娘行了跪拜礼。
“姑姑免礼吧。”郕王妃的语气还是往日一般和蔼，我不禁壮起胆气抬头打算偷偷瞄一眼郕王妃。我一瞄便忘了再收回目光，因为郕王妃的笑容一如往日的和蔼。
郕王妃看我盯着她不说话也不生气，继续说道，“姑姑您此番前往瓦剌，照顾上皇，实在是于国有功。是我们后宫女子的典范。”
我听见，想到自己与他在大漠发生的事情，想想自己其实当初答应去瓦剌可能是因为自己的私心，我赶忙道，“皇后娘娘说的话，奴婢愧不敢当。”
郕王妃听了我的回答以后，笑着对我说，“姑姑过谦了。不论如何，姑姑也算是保全了上皇，总算是于国有功之人。”
郕王妃这样说，令我想起，大漠里，他、我、哈铭和袁彬四人相依为命。他为了救袁彬不惜以命威胁也先；袁彬用身体为他暖脚；他用身体给病中的袁彬取暖；哈铭每天都要走四五个时辰的路为他拾柴火；还有我们一次次的生死与共。只是想到这里，我忽然回过神来，当今皇上对于他回来的态度是满宫里都知道的。如今郕王妃又来称赞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没有等我想明白，汪皇后便说出了她这次召见我主要的目的，“从前，你便一直伺候钱皇后的身子，如今本宫也命你照顾本宫的身子。西长房的一切事宜也照旧。”
“谢皇后娘娘。”我听到这里，只能谢恩了，可是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难道是帝后的想法不一样？又或者是有更大的阴谋隐藏在背后？
“姑姑不必客气，还有一件事情。钱皇后在迁往别殿的时候，对本宫说过，希望你回来以后，也能把太子的日常请脉交给你。你退下后便去文华殿一趟吧。”汪皇后顿了顿再说，“钱皇后既然把太子托付给你，相信你也是钱皇后信任的人，希望你能对得住她的信任。近几日来，宫里的风言风语传得到处都是，希望你们要好好当差，不要理会那些风言风语，更不能因为这些传闻便欺负了一国的储君！”
当我踏出坤宁宫的时候，我大概相信了，相信了汪皇后没有变。她还是那个直来直往，黑白分明的郕王妃。相信皇后娘娘在被囚以前拜托过郕王妃照顾年幼的太子，现在看来，郕王妃还是做到了的。
可是，现在才是那惊涛骇浪的八年的开端，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呢。
二
从坤宁宫出来后，我请了小菊带我到文华殿。
小菊现在依旧在坤宁宫当差，我刚刚看了一下，除了汪皇后身边的随侍宫女以外，大部分的人我都识得，都是钱娘娘在坤宁宫时当差的宫人。小菊算是除了大小万儿以外在钱娘娘面前比较得脸的人，与我也比较相熟。她见我不知道怎么去文华殿便向汪皇后告了声，请准了带我去文华殿。
我见四周没人，便说，“我们快要到文华殿了吗？”
小菊点了点头，“姑姑，再过两道宫门便是了。”
我壮起胆气问小菊，“菊儿，汪皇后似乎很关心太子。”
小菊不像大小万儿一般聪慧，只是给了话头，她便似乎有许多话想讲似的，对我说了一大段，但是她似乎也害怕这些话被人听了去便四周看过了没人才跟我说，“姑姑，您不知道。当时您走的时候，当今皇上已经准备登基了。太后娘娘下懿旨让当今皇上登基，但是前提是太子必须是上皇的皇长子。可是自从皇上在京城打退了瓦剌蛮子以后，个个都说皇上干得好，说皇上是天命所归。从那时候起，皇上好像就不太喜欢太子了，还四次三番的跟现在的皇后娘娘说，才干还是自己的孩子好。不过皇后娘娘每次都会跟皇上说，现在皇长子才不到三岁的年纪，怎么能看得出才干呢？倒是当今太子，表现的十分仁孝，想必将来可堪大任。皇上总是不爱听皇后娘娘的这些话，有好几次都吵起来了。可是皇后娘娘不像钱娘娘，半步不让，有几次还说，‘陛下现在众望所归是因为您的无私，要是将来反悔，定必失掉民心所向。太子并无大的过错，若是只是因为您要改立太子便改立了，见济受了命里不该受的大际遇，只怕会折了见济的福！’”
我听了以后不禁暗自惊讶，汪皇后娘娘竟然正直到这么与当今皇上说话。
小菊看我不说话，还继续说：“依我看，汪皇后娘娘是个大大的好人。她几乎每隔几天便会去看望太子，问太子的功课。要是依我说，从前她总是进宫陪伴钱娘娘，她应该知道你对皇后娘娘也是很好的，所以现在把太子的看护交给你，只要是皇后娘娘开了口，那么谁也不会怀疑你要偏帮谁了。”
我听了小菊这些话，觉得也是个道理，的确回来之后形势有点复杂，一时竟忘了还有皇太子在。我想起那时候他与皇后娘娘道别时的样子，便觉得那孩子可怜，那么小的年纪，便要离开父母，一个人面对这么多的朝堂斗争。
不觉间，小菊便已带我进了文华殿，这时候她拉起我的手，恳切的对我说：“姑姑，太子真的是个好孩子，求你一定要帮帮他，就当是看在皇后娘娘往日对您那么好的份上吧。”
我看着小菊，突然感叹，即使世事变迁，也还有些人依旧保持着她们的良知。
三
“奴婢求见太子殿下。”小菊在文华殿外通报。“大哥，这是皇后娘娘派来给太子殿下请脉的司正姑姑，还请您通传一声。”
不久我们被带往偏殿，皇太子并不在，只有贞儿在等着我们。
贞儿看见我，缓缓地施了礼，“姑姑好。太子正在书房跟师傅用功，您要是没紧要的事情还请您在这里等等。”
我向她点了点头，“无妨，是皇后娘娘让我来的。我等便是。”
小菊看这样的形势，便对我说：“姑姑，既然是这样，菊儿就不陪你在这里等了，我要回去给皇后娘娘复命了。”说着便对我施了礼。
我对小菊点了点头。
小菊会意后，又说：“那一切便拜托姑姑了。”，说罢又看了一眼贞儿便离开了。
贞儿目送小菊离开后，便转头对我说：“姑姑刚从大漠回来，刚才又皇后娘娘那里过来，想必菊儿也对您说了什么吧？”贞儿握紧了拳头，这当然逃不过我的眼睛，我期待她接下来想要对我说的话，“恕贞儿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姑姑想要避开是是非非的，便请回吧。姑姑应该知道请平安脉这件事非同儿戏，既然钱娘娘和皇后娘娘把太子的健康交给您，便是等同于太子的性命交给您了。我犯个大忌讳告诉您，如今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当今皇上巴不得太子死在这文华殿里。若是您自问对不起她们的嘱托或是没有能力保太子平安，我们便领了您的心意就算了。”
我心里暗叹，想起当日听过贞儿说的一番话。果真，太后和皇后娘娘当日没有看错人，贞儿便如她自己说得那样，绝不让任何人欺负自己的主子。虽然刚刚的话不太好听，但都是实话，我甚至开始有点喜欢贞儿的为人，我站起来看着她，开口说道：“我今后便搬过来，太子穿的衣服，吃的东西，殿里熏的香还有其他的别通通经我的眼才能给太子吃穿用。假如太子今后有什么好歹，我谈一心用性命还给上皇和钱娘娘。”
贞儿闻言，双腿下跪，向我一拜。
自那日以后，我向汪皇后娘娘请了旨常驻在文华殿，我看得出汪皇后娘娘的样子是为难的，但她终究是应允了我。我与贞儿达成共识，轮流看护太子。太子还年幼，但是也大概知道自己的处境，即便贞儿什么都没有告诉他。看他终日眉头紧锁，实在是心疼。怀恩趁我回西长房时让哑妇跟我联系过几次，大概的意思便是他暂时还没有办法弄我进南宫，但是我安排给怀恩的宫女，似乎已经顺利地入了南宫。那个宫女姓樊，人很安静，做事也细心，年纪应该跟我相仿。之所以拜托怀恩安排她进南宫，是我实在不放心皇三子的身体。樊儿跟随我多年，医术还是可以的，希望她能保得住皇三子。
四
今日我又一次来到乾清宫，不过这里的主人已经不再是祁镇了。当今皇上比起祁镇在位的时候架子要大，平日里我为汪皇后娘娘请平安脉时，也遇上过几次，不过每次汪皇后娘娘都示意我退下，所以我从没有见过这位皇上。今日，是他召我前来。
“奴婢拜见皇上。”我一进殿便拜倒。
皇上并没有回我，殿里也没有别的人，过了良久皇上才懒懒的说了一句：“皇后对朕说，太子抱恙，所以才需要你常驻文华殿。如今已经过去大半年，太子的身体可有好转？”
我当然知道皇上找我来并不可能只是关心太子，满宫都知道他不喜欢太子，只怕他是不喜欢我待在太子身边，和贞儿像左右门神似的。现在经过金公公的事情以后，朝堂和宫里都没有人敢说话了，可是皇上依旧不敢明面上是对太子胡来，才会让我们这些小人物绊住了他。这样一想，我便觉得冷汗直冒。只怕我若是贪功说太子已经好了，便会被调离文华殿；若我说太子还没有好便会被责备医术不好，也会被调离文华殿；也许我能说太子已经在好了，再容我调理调理，但是这样皇上可能就会知道我不想走的意图，毕竟满宫都知道往日钱娘娘对我多好。
“太子的病虽有起色，但是还需要细细护理，奴婢伺候太子已有半年有余，相信假以时日定必能让太子康复。”没有办法了，只能这样说才有可能不被调离文华殿。
“那朕便觉得是你的医术有问题。”果然，皇上不肯放过我。
“奴婢，自正统年以来便在宫中行医救人。虽不能说起死回生，化腐为神。但至少从无错症。”不管了，今日恐怕不说个明白，皇上是不会放过我的。想起太子年仅五岁便终日愁眉苦脸，我实在不愿丢下他。
“你救的是什么人？太子又是什么人？”皇上冷冷的说。
皇上言下之意便是我治的多是宫人的症，是比不得皇亲贵胄的。“皇上恕奴婢直言，在奴婢眼里，人就是人，两只胳膊两条腿，五脏六腑一张嘴，并没有什么分别。”我听见皇上那样冷漠的说那些话，便觉得太不应该了。即便他一直高高在上，这样想恐怕无可厚非。但是如果是祁镇，即使是当年那个还没有兵败土木堡的他，他也绝不会说人人有别这样的话。
“大胆！”皇上见我软硬不吃，似乎是要动怒了。
我没有办法，只能等死了。不料此时，殿外居然响起一把洪亮的声音，“臣于谦有事求见！”
是于少保！于少保的家乡离我的家乡并不算远，我十三岁时曾随祖母去钱塘县于公祠祭拜过于少保，我对于少保是充满了敬佩之情。他年少入仕，后来便到地方上任职，所到之处民众无不称颂；王振当权，唯有他不惧强权，敢言敢当；更别说他挺身报国，带领众人打退瓦剌，保住了大明江山。但是，于少保是死在祁镇手上的。
皇上听见了，并没有言语。似乎还想要对我说什么。这时，于少保竟然推门进来，说道：“臣有急事！”
皇上这才收了看着我的眼光，懒懒的对我说：“退下吧。用心当你的差事。”
我这才逃过一劫，后来我才想明白，汪皇后娘娘命我回避皇上不是因为皇上架子大，而是因为汪皇后娘娘不想让皇上看见我，撩起皇上的一块心病。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我在文华殿遇见于少保。于少保似乎是认得我，对我说了一句：“尽力而为便好。”这不期然让我想起我的祖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