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夜,我到了他的营帐。
“先生,我有话想对你说。”我看见他的第一句便说。
他看了看我,笑了一下,“说吧,是想告诉我,你的身世吗?”
“我名叫哈察珠,是阿斋台吉的长女,脱脱不花的孪生姐姐,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我说完,看见他的脸色明显变难看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他想了一下,又看着我问道。
“因为我也在乎你。”我真诚坚定的看着他,“还想知道吗?”
他笑了,“我想又不想。”
我知道他这话的意思,他想是因为他在乎我;他不想是因为他怕我身上流着的血。
“但我又不是我。”我笑着对他说,“我是宪宗时候的人。”
他不解,“谁是宪宗?”
“皇长子继位便是宪宗。”我回答他。
他惊讶的看着我。“那你是一个从将来来的人?”
“你相信吗?”我还是很认真坚定的看着他,“我出生在天顺五年,先生死时,我方才三岁。”
听见这些话,他一直沉默着,我看着他,过了良久,他开口说了一句,“别再叫我先生了,叫我的名字吧。”
二
当晚我们只聊了那么多,我终究还是有点怕的。怕他不信我,怕他因为哈察珠的身份疏远我忌惮我,怕他其实心里还是想和皇后娘娘在一起。想到这里,我开始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爱那么自私,皇后娘娘可以真心地觉得皇上的女人越多越好,我却会在意皇上心里有没有别人。这时候,我不自觉摸了摸手上的绳子。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对是错。
这几天,他都没有来找过我,我也开始后悔,也许不应该告诉他,也许保持原来的样子会更好。但我也不明白,他那日让我叫他的名字,又是什么意思呢?我也有想过主动去再找他说明白,但是想到那一天,我还有一句话没有说,我就退缩了。
过了十五,他来了。我看见他的笑容的时候,突然有点害怕,害怕以后他不会再对我笑。
“宫里来人了。”他对我说。
“哼,朱先生还没受够那群人的气吗?”自我来以后,宫里派过好几次使者来瓦剌,自从喜宁死后,也先对皇上的态度也温和了许多,也表示只要宫里愿意接,便愿意归还皇上。但偏偏宫里来的这些使者带着的诏书语气一封比一封刻薄,给也先的礼物也少得可怜。甚至国书根本没有提到皇上,带来的东西里面更是没有东西是给皇上的,更甚者有个使者还明里暗里的讽刺皇上落得今日如此完全是咎由自取。我跟哈铭他们都气得不行,只有皇上还说他没有说错。自那以后,我平日里便会拿一些我替贵族或者商人看病时,他们答谢我给的一些布帛替他做点替换的内衬,我说我手拙比不得皇后娘娘,他也只是笑笑并不言语。
“祁钰已经登基近一年,他是个明白人。不待见我,也是情理之中。而我也已经无心皇位,我只是想回去。”他看见我忿忿不平的样子开解我道。
“也是,钱娘娘还在等着您呢。”想到这里,我似乎有点失落。
“我想回去,那毕竟是我的家,那里有我的母亲,妻子,儿女。”他看着远方说。
我看着他,突然有点失落,他没有提及我,也许只因为在这里,他才会看得上我,也许他若是一直都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天子,我与他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一心,跟我回去好吗?”他突然转过来看着我,眼神温柔得想要滴出水来。我看着他,怔怔的说不出话来,他见我不说话,便继续对我说,“你那晚说的话,我相信,但我想不明白。我也不敢随便的答应你,在这里,我唯一学会的就是原来夫妻是可以从一而终的。我从前是皇帝,三宫六院,由不得我,为了皇家香火,我放弃了对锦鸾从一而终。但我想我从感情上还是可以从一而终的,但是那是对你还是对锦鸾,我现在也不敢说。或许,我若是还是在深宫里的那个皇帝,也许总有一天,我们会走到一起。但是如今我也成长了,就如那天你问我,会不会和锦鸾再像从前那样,我直到现在也还是不能回答你。我希望你能跟我回去,我会给你一个答案的,好吗?”
听到这里我有太多的疑问,也有点害怕,又有点感动。我害怕他回去以后发现皇后娘娘才是最适合他的,我感动的是他居然在我们还没有来到找个地方时,我便已经走进了他的心里。我心里真的想把这些天缠绕我的疑问通通都问出口,也许等他清楚了他的心意,再问,便太迟了。
“你不怕我是黄金家族的人吗?”
“你说过,你不是哈察珠,我信你,在我眼中,你就是谈一心。”
“若是有天我突然不见了,回去了原来的地方,你会后悔吗?”
“那我便当你死了,你说我应该去找一个不死不灭之人,然后爱上她吗?”
“我年长于你,很多很多。”
“我喜欢的是你,你的脸上也没有写着你今年几岁,你又何必把这些放在心上。”
“我愿意跟你回去,只是当你有一天想好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问你。”听到这里,那个问题我始终问不出口,只因为他回答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神太过温柔,我真的没有办法说出口。就等一切过后再算吧,若是他回去,不选我,我也不用说了。若是他选了我,那就把一切都交给他定夺吧。现在我的心没有办法好好的想这些问题。
“好的,我答应你。现在就回营帐收拾东西吧。”
“什么?”听见他这句话,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
“我刚从也先的营帐回来,宫里来人,这次的使者是来接我的。”他看着我的样子,笑意更深了。
这时候,哈铭冲了过来,一边跑一边说道,“小娘子,我们可以回去了,我们都可以回去了。”哈铭这小子不知道是从哪里学了句“小娘子”,便一直叫我小娘子。
“朱先生也在这里。”哈铭跑到的时候对着皇上说。
“我知道了,朱先生告诉我了。”我看见哈铭不觉好笑。
“那多好,我们都可以回去了,我还怕你想留在这里不回去了。”哈铭眉开眼笑地说道。自从那日我从海边知道了我的真相,哈铭一直以为我是看见了神迹,奉了海神。可能是怕我不愿意离开这里吧。
“不,我一定要回去的。”哈铭这一出现反倒让我的心定下来了,我定神一想。从之前国书的态度可以看出,现任的皇上肯定是不待见皇上的,之所以突然让我们回去,只怕是不怀好意,如果是这样,我定要守在皇上身旁。
三
第二天,皇上在面见使团的时候,我请哈铭陪我再去一次阔滦海子,因为明天便要出发了,我想再来这里一次。
我走到海边,闭上眼睛,“我要回去了。”
“你很快会回来的。”哈察珠对我说。
四
第三天,我们已经跟着杨使踏上了回去的路。这一路,我都没有办法平静我自己的心情,无法阻止自己想那天跟哈察珠的对话。
“很快?难道是我们没有成行吗?”
“不是的,只有你一人会回到这里。”
我没有再说话,我突然想不到要说什么。
“还有多久?”当我再说的时候,哈察珠已经没有再回答我了。
我一个人在海边站了好久,直到哈铭叫我该要回去了,我们方才回去。
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只有我一个人?很快是多快呢?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到达了紫荆关,他问杨使能不能今晚就在这里歇脚,杨使便安排我们住下了。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我带了香烛纸钱在他当日跪拜紫荆关一众将士那里等他。他看见我也不意外,笑着说,“你也来了。”
我看着这片大地,到了晚上格外的荒凉,呼呼的风声能让人想起当日的厮杀声,“既然先生有东西祭奠当日战死的将士,我不过是搭个便船而已。”
他看着我,凄凉的笑了一下,转过身去,从怀里掏出一件事物。我也走上前去,看着他掏出火折子,把那件东西连着包裹焚毁了。我看着他,也拿出篮中的之前纸钱和蜡烛。可能是他事先让杨使跟关将打过招呼,我们半夜在那里焚烧纸钱也并没有人理会我们。过了一会儿,有个老婆婆走了过来,也掏出纸钱,跟我们一起烧了起来。
他看着那位老婆婆,突然说了一句,“对不起,老人家。”
老人家并没有看他,依旧看着火,说着,“今天是我儿子的生忌,我本想偷偷地祭奠他,奈何怕有人说闲话。现在也是看见你们在烧,我才敢出来。”
“为什么?老人家。为什么会有人说闲话?”我不解。
“当日紫荆关被那群瓦剌蛮子攻打,撑不过三天。战败之后,不知道是京城哪些个大官说守关的那个兵老爷没有带着人抵抗,那个战死的兵老爷在府里停了差不多一旬,都没人敢给他下葬,最后还是草草烧掉。兵老爷都这样了,咱们这些小老百姓怎么敢吭声。”老人家似乎是习惯了,只是眼角还挂着泪。
听到这里,他转身向老人家跪拜了一下,再对着城墙的火堆拜了三下,并没有言语。
“后生何必拜我,说真的,有人以为他们是为了国家守住这个关,可是这城墙后面住的便是他们的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姊姊妹妹、妻子孩子,他们守住这座城是为了守住后面的人。是我们两个老的没用,城破了,儿子没了,我们这两个老的居然没死成。”老人家越说声音越是颤抖。
那一晚,我们送走了老人家,祭奠了紫荆关的将士,我转身收拾东西的时候,突然看见他拔出刀子,向自己刺去。我连忙伸手一挡,我的手被划出了一个口子,血哗哗的流。那把刀是伯颜帖木儿临别时送他的,想必是一把利器,我只碰到手背上便开了口子。
他见状立马握住我的手,从身上的衣服撕下布条为我包扎。他看着我,笑了一声说,“真傻。是不是很疼?”
我回握他的手,认真的说,“便是你以死谢罪,那些死去的冤魂也不能再回来了,也许上天会给你机会再来一次,做好后面的事便是对前面的错最好的弥补了。”
他听见我说的话,神色黯了下来,“从我土木堡战败以后,直到刚才听见老人家的话,我方才明白,我这条命不是我自己的,是国家,是每一个黎民百姓的。从前我承认即使再后悔,我也不敢死。可刚刚我想也许死了才是真的逃避吧。”他又抬起头看我,“你说你是见濬当皇帝那时候的人,那我后来有机会补救吗?”
我听见这句话突然不知道怎么说,这些天我重新回想了往后的事,皇上会被代宗囚禁七年,后被石亨等人夺门带出,重新登基为帝。可是八年后,皇上便英年早逝。我眼前的这一个人,我知道了他的一生,但我不知道哪些该告诉他,哪些不应该告诉他。
“算了,我不想知道了。我只管做好我自己就好了。”他在我还在思考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话,令我如释重负。
“先生,您该知道当今皇上已经不待见您了。”我想再提醒他,他此番回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你这样说,想必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吧。可是那座城是养我育我的宫殿,里面住着我的母亲、妻子和子女,我能去哪里?”他叹了口气跟我说,“你知道建文帝其实没有死吗?”
“什么?”建文帝便是当年太祖指定的继位人,因为削藩惹得成祖靖难。最后兵败,自焚在宫里。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他这么一说,我竟怔在哪里,不知所措。
“父皇托孤的大臣里有一个人叫胡濙,当年成祖靖难成功,却发现当日宫里失火,烧死的人根本不是建文帝。自此彻夜难眠,他不敢声张,只能暗中派人寻找,便是胡濙,寻得了建文帝。”他并不意外我的惊讶,继续说道,“胡先生教过我,他教我的只一样,落叶归根。他告诉我,当年建文帝因为害怕成祖,东躲西藏,到最后胡先生寻到他的时候,他也已经老了。建文帝见到胡先生似乎也很坦然,像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胡先生告诉我那一夜,建文帝问了他许多事情,就像故人叙旧。建文帝问了懿文太子妃如何?衡王如何?江都公主如何?到了最后,建文帝对胡先生说,我这一生最错便是逃离了那座宫殿,自那以后,我再也回不去了。如果还能重来,我宁愿死在那座宫殿里。这句话,很触动我,我想若是我一定要死,我也想死在那座宫殿里。那是我的家。”
这一刻,我觉得很悲伤,他有他的家,但是我的家,我不知道在哪里。
“各位英灵,我曾身处高位,但我知人不明,用人不贤。如我还有今后,我定必用我之命捍卫帝国,捍卫你们的家人,只求慰各位在天之灵。”
我看着他,想想他今后七年都将身处囹圄,我悲伤得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还有想做的事,他还有要做的事。
几天后,我们回到了那个地方,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