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黛离开了,姐姐欣慰了,飘红姑姑放心了,而时间也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我将杯中山葡萄酒一饮而尽,有泪滑过我的脸颊。多少年前,母亲就是那样把山葡萄一颗一颗的采摘,一颗一颗的挑选,再一颗一颗的洗净,将葡萄去核,制汁,然后放入酒,糖,再将罐子封好,埋入地下。春天之时,就从地下取出,全家共尝美酒。可是,如今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美酒今尚在,故人何处寻?我紧紧地握住杯子,用尽力量的握住,我狠狠地道:“父亲,母亲,等着,女儿为你们报仇。”
这一日在我的盼望中终于来临,我踏着积雪走在去往宣元殿的路上。那积雪柔软又有着韧性,仿佛是踏着遍地尸骸。黄昏时的天空如被烟熏过,微微的发黄。夕阳的余晖渐渐消逝,留下一圈金色的弧线。也是在这个时候,我进入了谢家,而今,又是这个时候,我最后一次进入宣元殿。是啊,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了;不,不是的,也许后人都知道我,可能是因为孝德青史留名,可能会因置天下而不顾遗臭万年。
一袭白色的长裙,再次显示我的清纯,只是袖口之处的几朵兰花平添几分柔美,紫烟罗的宫锦丝绦显出我的优雅,庄重。我粲然一笑,很是迷人。我亲手捧着一壶芳香浓郁的山葡萄酒向前走去,裙摆滑过地面,只留下一串长长的深深的脚印。
我走过依旧开得绚烂的梅花,梅枝勾住我长长的发,青丝温柔的从梅枝上滑过。我一抬头,眼前竟是依旧飘逸的子遥,只是眼神中却有些淡淡的忧伤。还未等我请安说话,他却用悲伤的语调直接的问我:“今天是不是最后相见之日?”我着急又惊讶的问道:“王爷何出此言?”他却不答话,径直走开了,身后别着的那支玉箫凸现着冬日的寒凉。他优雅的身影慢慢的在我眼前消失,只留下最后一个微微的白点。
我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更读不透他眼睛里的忧伤。绕开散漫的梅枝,我从容的向宣元殿走去。黄昏的夕阳余晖留下的那抹金黄洒在我洁白的长裙上,有着一抹微黄。
张福来早侯在殿外,见我来了,忙迎上来请安,道:“蘋主子,快请进去吧,皇上等着您呢。”我点点头,看一眼手中的酒壶。单独宴请我,他是不会用银针试毒的。我深深吸一口气,向殿内走去。
殿内一如既往,还是窗边的那张小红木桌,还是那个身影。我轻轻的走过去,轻声道:“皇上。”他看我一眼,点头道:“起来吧。”我微微一笑,起身。我将那玉壶美酒放在桌上,那股浓郁的酒香之气就迅速窜满整个殿内。桌上摆着精致的佳肴,果盘里新鲜的水果弥散着微微的果香,旁边还放着两只小巧玲珑的酒杯。靠近我的位置,还有一碟盐梅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我端庄的坐下,正对着他那追寻的眼光。
“你今年十七岁了吧。”他夹起一口小菜,有意又漫不经心的问道。我的手微微一颤,随即装作无事一般,道:“皇上怎么知道的。”他啜一口小酒,道:“没什么,朕也是猜测。”我有一瞬间的失神,马上恢复了平静。眼见他的酒杯见底,我拿起酒壶向他杯中倒去。那微混的美酒缓缓的进入他的杯中,酒香四溢。我的手微颤,便有美酒溢出。
他端起酒杯,看了我一眼。刹那间,我身体不自觉蜷缩,浑身麻木,手握成拳头,手心沁出汗来。我眼瞧着那杯酒进入他的口中,拳头才微微张开。他一饮而尽,又示意着倒第二杯。我虽有着不忍,可是又无计可施,我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了。我尽力的回忆着那些能让我变冷的画面,迅速恢复得若无其事一般。
三杯酒下肚,我已经没有什么担心了。即使现在被发现,即使现在我死,也是死得其所了。现在姐姐是不是一身红衣,在醉春楼的高台之上纵情歌舞呢?她终于脱下那身代表悲凉的白衣,穿上一身代表喜庆的红衣了。现在琴媛是怎样的着急不安啊,棋黛在怎样的默默祈祷啊,飘红姑姑是怎样的担忧等待啊。
我胡思乱想着,却又保持着十分的警觉。他直直的看着我,说道:“这壶酒有毒吧。”我听到他的话,震惊非常。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的,更怀疑刚才的毒酒对他的作用。我警惕的看着他,问道:“你,怎么可能,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却安然的答非所问:“你是对的,是朕对不起玉成,这是朕该还他的。玉成有你这样出色的女儿,他应该高兴。”我突然明白,便冷笑道:“皇上,你做的亏心事还真不少,竟能连仇人的报复都坦然受之。只是,你错了,我不是什么玉成的女儿,我是前江都织造杨汇清的女儿。”
他听着我的话,先是一惊,随即又像醒悟一般,道:“杨汇清真是难得的忠臣,没能为朕所用,真是可惜了。”我以为他突然意识到父亲的忠诚,心下惋惜。便道:“昏君,这都是你自作自受。家父一生清廉,却反遭污蔑,身败名裂,声名毁于一旦,为万人所不齿。你竟心知肚明,你,你于心何忍?”
他仿佛没有听到我说话,再次端起那只小巧玲珑的杯子,慢慢地饮着,仿佛自娱自乐一般。只听他喃喃道:“絮儿也爱饮葡萄酒,山葡萄酿酒是最好了。可惜,这酒比不上絮儿的手艺。”他慢慢地饮着,慢慢地回忆着,仿佛那是玉液琼浆。他仔细的瞧着杯子,好像杯中有着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想过当他知道杯中之酒是毒酒的表情,可能是惊讶,可能是害怕,可能是愤恨,还可能是惊慌失措,可是我没想过他会是这种表情,这样泰然处之,仿佛面临的不是死神,仿佛这一切是他早就预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