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尚卿,年方十五,是当今太师二子中的老幺,平日靠着一副斯文儒雅的外表骗得京中不少姑娘对其念念不忘。
而青楼乐坊也是他常去的地方,虽没一掷千金的豪气,也无拔刀相助的侠义,但却能让这些风尘女子对他青睐有佳,于是他手中的消息便无比灵通,各式各样的宝物或者难得一求的拜贴等等,他都能在第一时间内拿到。
然而,就在他将穆三姑娘的鸳鸯点翠转赠给百春楼的琵琶娘子之后,还没过一日,他娘刘萃芸便从陈官人府中的品茗会上早早拜辞,转眼打道回府,踏进门儿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气冲冲的提起鸡毛掸子往他院儿里走来。
彼时,他正捏着一片山药喂怀里的灰兔子,兔子肥头大耳,哪儿哪儿都是肉,一双黑色的眼睛满是呆滞,只有三瓣嘴一动一动的啃着山药,时不时也抖抖耳朵,或者在少年摸自己的爪子时给他来上一脚。
“本少爷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一个猪呢?”
说罢,兔子啃完了山药片,他叹着气将它举起来,抵着自己的额头蹭了蹭,止不住的抱怨:“大哥真是好,往后传宗接代可就只压着我一人,唉,可我压根儿没想过娶妻生子,还是养兔子更容易,是吧?珠珠?”
正此时,院门啪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了,张尚卿唰的抱紧兔子跳起来,心有余悸的悄悄打量门口的深橘色袄衣秋裙的妇人,而她手上拿的可不就是熟悉的鸡毛掸子。
要完。他心如死灰的放下兔子,却还是腆着笑脸迎上去喊“母亲”,整个人如沐春风般亲和而温柔,刘萃芸身后的几个小丫头看得羞红了脸,立刻被旁边儿的老嬷嬷瞪了下去。
果不其然,刘萃芸脸色好看了些,鸡毛掸子攥了又松,微颔着脸抬眼瞥向他,上下一扫,问:“前些日子那甚么花魁游,你都做了些什么事?”
“儿子跟随父亲去楼中参了宴席,您不是知道吗?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他一贯戏多,刘萃芸也不是没看出来,但她深知自家儿子的那点儿破脾气,若别人不主动戳破,他就不会先点头或者开口。
于是刘萃芸让老嬷嬷赶了旁人,单与张尚卿对面站着,请她坐,她也不肯,非要继续解开心底的愤怒与疑惑才肯散了这一口气:“张尚卿——你不知道?”
“娘,儿子真的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事情,且那日我的确始终跟随父亲,不信您可以去问父亲呐。”
“好,好。”刘萃芸都快被他这副撇干撇净的模样气笑了,手中用了力将鸡毛掸子攥得紧紧的,“那你前日给那艺伎的鸳鸯点翠钗是哪里来的?你说!”
这下好了,张尚卿没料到母亲要责问的是这件事,他心思一转,当即猜到定是在品茗会上有哪家娘子跟母亲提了,这京里坊间要说消息传递速度之最,非得当属这些夫人们不可。
他只好服软的笑了下,将手背到身后去紧紧掐住,边想边说:“钗子、钗子是我…朋友随手送给我的。”
“是吗?你的朋友可真大方,改日不如请上门来坐坐,好让你娘我也见见,究竟是谁这么大手笔,竟能在空青阁花高价定制一对钗子后又随手送给别人!”
“怎么可能?”在听见那二字之后,张尚卿五官都皱成一团,显然也被钗子的源头吓到了,“穆三姑娘给我时明说的是‘不值多少钱’…若不是那钗子好看,我是绝对不会要的!”
“你就是个木头哇!”
他终于说漏嘴了,天空似乎都灰白下来,残风卷落叶,伴随着刘萃芸的一声怒吼,张尚卿咚的跪在地上,低着脸不说话。
刘萃芸举起鸡毛掸子时顿了一下,随即咬咬牙,啪的打在他胳膊上,边训斥道:“那穆候府,你以为是别家能比的?他们家就算是根儿草,也比街头巷尾的猪肉贵,更别说一对点翠钗,人家穆三姑娘说不值钱,是因为见多了,你呢?怎么就不能动动脑子?!掂量掂量再决定啊?”
说累了,刘萃芸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垂眸看了张尚卿颓败的脊背一眼,抿气嘴,心里总算是软了半分,走过去在他背侧又道:“罢了,今日这事儿到此为止,你心里多少反省反省,下次长点儿聪明劲儿,可别再如这次一样犯错,明日我给你拿一对莲花镶金白玉镯,你去将钗子换回来,然后还给穆三姑娘,知道了吗?”
良久,才听见自家儿子模模糊糊的“嗯”声,刘萃芸咬紧牙齿抿起嘴,站了一会儿,弯腰过去把他拖拉提起来,硬着脸的给他将衣摆的尘土枯草拍干净,嘴里碎碎念着杂七杂八的事情,又扯到他小时候去。
“儿啊,你打小就比别的孩子会讨人喜欢,可今时不同往日,你年纪长了,眼界也就该放开些,有事情,心里得有数,那外头的风言风语,娘是不屑听得,娘信你是个好孩子,是有分寸的,你啊,有时间也好好读读书,别在荒废……”
眼前的妇人好似比记忆力苍老了一些,鬓角的白丝是藏不住的,眼角也因岁月流逝而落下了痕迹,可她的目光还像是在他小时候一样,这是唯一不变的。
张尚卿吸了吸鼻子,硬是把喉咙的酸楚咽下去,伸手扶住自己的母亲,点点头抿嘴笑了笑:“嗯,我知道。”
次日大早上,总算将那对钗子换回来后,张尚卿马不停蹄的奔向了许久未去的学堂,他去的不算迟,在门口仰头看着牌匾上的“上下”二字,抿着的嘴巴裂开了一条缝,轻笑起来。
穆斓揉着眼睛从大街拐过来,她的后领被自家大哥轻轻捏着,以防她撞墙,而穆槿则和穆熠讨论着花魁游的见闻,两个人的眼睛全都蕴藏光芒,精神气十足。
等他们来了,张尚卿从容不迫的迎上去,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再加之外表的出众,实在非常惹人注目,穆斓被穆烈往后一提,趔趄几步,站到了他身旁,这下完全清醒了。
穆槿见到张尚卿,先是一愣,随即笑容满面的朝他拍拍胳膊:“你终于肯来听课了,这下学堂定要更热闹,有空我们一起去听戏罢?”
“当然,不过…”他低头慢条斯理的从腰间的锦囊中拿出那对鸳鸯点翠钗,抬头递进穆槿的手中,“东西还你,请帖之事,仍算作两清。”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合规矩吧,那我这样岂不是白拿,张尚卿?你走什么?张尚卿!”
穆槿满头的疑惑不解还未得到解答,却见那银灰衣裳的少年转身步入了学堂,只留给自己一个惬意的背影,而声扬长道:“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