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刚下了雨,近日便气温骤降,京里的裁缝店、成衣店等生活铺子那真是人满为患,掌柜的都被挤到角落里,涨红了脸还要奋力挣扎着给人介绍衣裳的款式花样。
地上湿气也重,每走一步寒意直冲脚心,于是街上卖鞋垫的人也多了,大都是自己家中妻母手工缝制,为了补贴家用这才拿出来卖。
河沿下停着几只小船,附近的水面聚着枯烂的叶子,不远处的白石桥旁蹲着不少进京卖柴的农人,再往里他们是挤不进去的,位置都教人占光了,而且里头住着的富贵人家哪儿有人还烧木枝取暖啊。
街上牛车马车逐渐少了,偶尔有那么一辆,也是驶向勾栏酒肆,出京的却不怎多见,进来的倒常常见着,大都是其他城的商人,又或者是归乡的旅人。
穆候府上的天空和外头一样,都是灰蒙蒙的,说有云吧,可它平整无痕,说没云吧,但蓝天蓝天,怎能是灰的?
穆斓穿着红红火火的新兔毛边袄子,一脸专注的坐在府里纺织婆婆的身旁,盯着她手里正搓着的线,婆婆的嘴巴也咬着一头,但她实在看不明白。
不久,外面院里传来一声呼唤,她连忙告别了纺织婆婆,从三草堂跑出来寻人,叫她名字的是三姑娘穆槿,今日穿的一身灰蓝,像鸽子羽毛似的温柔整洁。
穆斓过去问她有什么事,穆槿做贼一样左看右看,忽然变戏法一样从袖口掏出一封信,她灵动的眼睛弯得像月亮,拽着穆斓来到了府里的湖心亭。
水面也是灰的,平静的正如穆斓的心情,她浑身骨头都被抽走了似的,有气无力的靠在柱子上盯着笑容狡黠的三姑娘:“什么事?付清的信?”
“瞎说什么呢,这是百春楼花魁游的请帖。”
穆槿拆开信美滋滋的看着,便没有瞧见自家五妹妹膛目结舌的脸,解释说:“我拜托张尚卿许久,他才愿意给我,虽说失去了一对鸳鸯点翠钗,可我终于能进去看看这人间难得一见的花魁游了。”
她暗自乐了好久,转身看向穆斓,嫌弃的一缩脖子:“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我方了。”
“你哪里方了?凤眼包子脸的,你方什么?”
“…你跟爹怎么越来越像了。”
“这和爹又有什么关系?五妹,你莫不是因这事而欢喜的找不到东西南北了吧?来来,快坐下缓缓。”
就在穆斓的屁股离冰凉的石凳还差一毫米时,她以闪电般的速度站了起来,并且装模作样的拍了拍屁股的灰。
兴许是穆槿终于意识到外头冷,她如愿以偿的坐进了温暖的房间,幸福的汲取着火盆的热情,穆斓环视一周,发现这三姑娘的房间竟有不少柜子抽屉,想来是装她那些藏画与书籍。
等穆槿介绍完花魁游后,她握住了穆斓的双手,似乎一点儿也不怕带坏自己的妹妹,语气温和可亲,让人心生好感:“到时候咱们两个一起去,说不定可以一窥美人颜色,五妹妹,你且放心,我绝不会像去年花灯节一样将你弄丢在人群中的!”
“但是我拒绝!”
穆斓一手指着额头,摆出思考者的姿势,她的记忆也被拉回到了那无助茫然的一晚,年幼的她站在穿梭不息的人流中,攥着糖葫芦满脸麻木,好似一个望穿红尘的大师。
她的回答伤透了穆槿的心,她的心碎了一地,悲痛的捂着胸口梨花带雨般朝穆斓眨眼间,然而这种小伎俩,很快就被智慧的穆斓揭穿了,只见她目光一闪,无语的摆摆手道:“姐姐,心脏靠左边,你捂反啦。”
“罢了,你不愿去我也不强求,但只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穆槿忽然正经了,她收了那些随意的姿态,大方的挥袖坐直,轻轻的看了穆斓一眼:“花魁游于京内点梅山举办,届时引得各方人士前来,其中更不乏有江湖人…”
“谢谢姐姐,姐姐真好,到时候您可不要把我弄丢了哦。”
只见穆斓立刻抱拳朝自家三姐一拜,带有惊天动地的决心与坚持。或许,是她的情感太过真挚,面前的三姑娘从容不迫的绽开了欣慰的笑容。
何为花魁游?其实也就是搭个场子,铺张毯子,让抬花魁的百花撵从山下一直到达山顶的飞燕楼,这时候花魁便下来,优雅从容的登楼点亮一盏孔明灯祈福,其他人也纷纷点灯放飞,久而久之,便也成了每年约定俗成的事。
不过好的是,这一天百春楼会开铺施粥,慰劳一些为家人奔波的商贩,又或者救济无家可归的乞讨者,总而言之,只要拿碗过去,他们一定会给你盛上满满的咸肉粥,虽肉不多,可总归是暖的。
只顾着看那些商贩们手中的粥,穆斓差点儿撞上了人家的招牌,旁边的穆槿一把将她扯过来提醒了一句,拉紧她的手往点梅山前进。
她们算是偷偷出来的,不然也不会如此狼狈闪躲,本来花魁游是男女皆可去的事情,然而裴榴不喜此类场合,于是她们也不敢说,便只能趁着母亲出门的时间跑出来。
“你说大哥二哥四哥他们跟父亲出去干嘛了?”
穆斓矮了穆槿一个脑袋,懒洋洋的被人家拖着走,偏偏还手贱喜欢戳戳墙砖和枯藤,她闲的发慌,也没见到什么江湖人,便抬头盯着穆槿。
“或许也来这儿了?毕竟…哥哥们迟早要成亲,是该见见外头的许多风景,这样以后才…”
“得得得,姐姐您还是不用回答我了。”
有时候她真想掐着穆槿的脖子质问她到底是不也是穿越来的,怎么总是说出震撼人心的话,简直太吓人了,连她这个现代人都被吓懵了。
终于到了点梅山,此山并不高,若是与穆斓平生所见大山相比,不过也只是一丘罢了。只是这山上的建筑实在风雅,且一路上有常青树相陪,仿佛回到了夏日。
她们来的还算早,点梅山附近的铺子正在准备糕点鲜花,还有卖孔明灯、草编虫子、蛐蛐笼子、小竹球之类的。
穆斓刚伸手去点一个商架上的小竹球,旁边便突兀的伸过来一只手直接将它取下来,几枚铜钱峥响,落在摊位钱娄中,少年人才道:“这个我买了。”
商贩是个老翁,他连忙谢了多给赏钱的少年人,又问面前身穿大红袄的小姑娘要什么,然而穆斓其实没想过要买,她转身刹那,穆槿变了一个人一样,冷冷清清的端着浅笑朝对面问候道:“李公子,付公子,马公子,今日真是凑巧了。”
马阅谨“诶”了一声,表示不用这么见外,接着立刻弯腰要来捏穆斓的包子脸,却被对方的黑眼睛一瞪,脆声稚气的怒道:“你试试。”
见对方笑了声讪讪的收回手后,穆斓看了一眼自家文静的三姐,她竟然在看对面的人,于是穆斓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却是李兰成。
低头发现小姑娘在偷看自己后,李兰成眯着眼跟她笑了笑,怎么看怎么坏,就好似一肚子坏水的白狐狸,穆斓便也朝他呲牙笑,怎么看怎么假,简直比敷衍还要随意。
马阅谨摇了摇手里的竹球,眼珠子一转,在穆斓面前摇了摇:“你叫我声哥哥我便给你,划算吧?”
“你这人,自己没有妹妹,便总是惦记别人家的妹妹,不知羞。”
李兰成在一旁揶揄道,随后和穆槿说了句什么,接着将付清轻轻一拍,说:“这是付清,宰相家的,他平日鲜少出门,宴会也甚少去,没想到你刚才竟认出来了。”
气氛忽然变了味道,明白的人自然明白,不懂的人自然还蒙在鼓里,只是当事人穆槿身上的尴尬都快要溢出来了,穆斓小手一抓,抬头看着微微愣住的付清,扯了扯他的袖子:“哥哥你不跟我姐姐问个好吗?”
“啊,是,是这样。”这个少年似乎现在才有所反应,他的脸红也是瞬间蔓延的,耳朵更是咻的红到了骨头里,藏在袖子里的手也攥的紧紧的。
“不,不必如此的。”穆槿埋着脑袋,下意识的将发丝绕道到通红的耳后,差点儿就绷不住清冷表情,脸也飞快的染上红霞。
待少年暗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抬头看过去,轻轻点头,声音虽然紧张,可仍旧温柔:“穆小姐,你好。我是付清。初次见面,往后请多指教。”
“呼……”穆槿攥紧胸口的手渐渐松开了,抬起头也看向他一笑,“付公子你好,我是穆槿,往后还请多指教了。”
这一刹那,穆斓好像看见两人的背后有烟花不断盛开,美到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