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裴榴说过,待后院里的白菊开了,便要带他们兄妹几个去城外神井山扫墓,可惜那白菊开的时间实在是不巧,正赶上秋猎开幕。
父亲穆修远虽是个文臣,可身子骨硬朗,搭弓射箭骑马样样拿得出手,于是被钦点伴随太子左右,还必得带上一两个儿子陪同,也算是隐晦的给太子找玩伴与未来的臂膀。
那日下朝后,父亲刚回厅堂便唤人找来四个儿子排排站,正准备开口,忽然瞥见小六手上的女娃,那一脸的绝望与麻木,不是穆斓还能是谁?
穆修远当即开口,指着她:“总被你六弟逮着,丢不丢人?”
“我的爹啊,是他非要抓着我,我要走还掐我。”
五姑娘的脸上满是理儿,穆修远上下看了她一眼,啧了一声“蠢笨如猪”,抬眼转向老大与老二,斟酌三分,幽幽开口决定了:“那就你们两个了。”
穆荀立刻咋呼出声:“爹!那我呢?”
“扫墓去。”
秋猎开始的早晨,府里变得格外宁静,裴榴焚香沐浴过后,将自己收拾的素静整齐才带着丫鬟们依次敲开孩子们的房门,嘱咐他们不要拖拉赖床。
咔擦一声,好似饼干咬碎的惬意,穆斓任由丫鬟们为自己穿好衣,扭头盯着窗外的那颗枯瘦的树,它的叶子稀疏,每有小动静的风经过,便会咔擦掉落一两片枯叶。
净脸漱口再编好头发,她跨出门沿着干净的长廊往三姑娘的房间走去,到门口时,对方果然还在挑选配饰打扮自己,桌上散开放着的是张张画纸,上面色彩鲜艳,线条顺滑优美。
瞥见五妹来了,她赶忙拍拍凳子让她坐下,一边拿左手插珠钗,一边腾出右手从桌子上的纸堆里翻出一张笔画温和的纸,轻轻放在对方面前,嘴上说个不停:“昨日我特地打听了,付清今日也要去扫墓的,往年常穿的便是这套,你看我这身可与他相配?”
“您这是还惦记人公子呢?我可记得三天之前你自己说三千弱水一瓢不少的。”
“哪能啊,你瞧他这身段相貌,满京找不出来第二个了吧?虽说比他好的大有人在,但你姐我还偏偏瞅准他了。”
“真的吗?我不信。”
穆斓抖了抖纸张,细细看着画上的少年,竹色的衣衫显人温润,眉目中含着些细腻,虽说画的并不很像,但意境算是有了。
大约又等了一息,镜前的三姑娘还在拿着各式各样的簪钗比划,那样子真是恨不得见缝插簪,穆斓无聊的倒了茶水灌进肚子里,想到上次玉国公府赴宴。
她这三姐也是狠人,为了不去赴宴被选中,大晚上把自己泡进冷水里受寒,第二日果然头疼发热,终于如愿以偿的待在家里。
这事儿嘛,也不是因为她自恋会被选上,而是那之前玉国公府嫡长子托人给她递了藏头诗,其中倾慕之意,句句肺腑之言,感人至深,吓得三姑娘好几日做噩梦,起来后直盯着自己大哥二哥和弟弟们以此洗眼睛。
“穆槿,穆斓,你们在磨蹭些什么?”
母亲人还未露面,沉沉的声音却已经从门外传进来了,穆斓立刻将桌上的纸张飞快叠在一起匆忙塞进三姑娘的衣柜里,背手乖乖的站在门边咳嗽一声出去恭顺道:“母亲,让您久等了,姐姐她已经收拾好了。”
后边的三姑娘边走边系耳环,急得差点儿绊一跤,好在前面有穆斓站着当扶手,她笑容温婉的调整好姿态,双手握住穆斓的肩膀朝门外的裴榴颔首:“母亲,可以出发了吗?”
“穆槿,你既然是姐姐,便不要在弟弟妹妹前磨蹭拖拉,往后做事要利落些。”
“是,女儿明白了。”
穆候府外停了两辆马车,前头的宽敞一些,是裴榴出门总用的,后头的较小,只能容二人活动。
穆荀抱着七姑娘左看右看,在裴榴的指示下坐上头车,六公子一副倔强相站在台阶上扯着穆斓的裤子,盯着头车的两匹马不说话。
婆子们劝了几回他不听,非要扯紧穆斓的裤子不松手,死了心要跟她一个车,穆斓默默的看向身旁的穆槿,商量道:“要不我和小六坐小车?”
“这可不行,我坐小车好看外头风景,大车的话母亲根本不让掀帘子,那样我还怎么寻找付清?”
“算了,我们挤一挤吧,再拖延下去,我的裤子就要被他扯掉了。”
几位主子上车后,马夫互相打了招呼,赶马一起朝城外驶去,头车里安安静静的,不曾有杂音传出,穆槿拿手逗了一下小六的脸蛋儿,扭身掀开帘子兴致勃勃地打量外头街景。
小六坐在穆斓身旁,面团儿似的脸随着马车行动微微晃动,他的手还是紧紧攥着身旁人的裤腿,大有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态度,穆斓使出浑身懈数也没能让他松开那么一点儿,眼下实在是麻木了。
“姐姐。”
天地良心,沉默倔犟的六公子终于在马车出城不久后开了口,同时松开了手,并且抱住了穆斓的胳膊:“我饿了,想吃酸菜鱼片。”
穆斓这一下给他整气笑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看我像不像酸菜鱼片?”
“那就,小果子。”
“我看你像小果子。”
她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微笑着摸摸弟弟软乎乎的脸蛋,心情好了些,于是听这咕噜噜的叫饿声,看向趴在窗口伸手接风的穆槿:“有吃的吗?”
“都在母亲车上呢,悔了吧?谁让他非要和我们坐。”
“……六六乖,马上就下车了,你咽几口唾沫坚持一下哈。”
身旁的小面团子一下子就缩成球了,整个五官都快要挤到一起,脸蛋儿红彤彤的吸着鼻子,狠狠地用脑袋撞向穆斓的肚子:“讨厌、讨厌。”
“靠…”
这一撞,直到下了车穆斓也无法忘却,她蹲在泥巴路边的草丛前满身黑线,看着婆子们将小六领走投喂后,终于如释重负的吐了一口气,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几步外,穆槿哐的下跳出马车落在地上,提着裙子往她跑过来。接着紧紧的握住穆斓的双手,双眼满是兴奋与疯狂:“天呐,我的天爷啊!你知不知道,李兰成他们几个也来了!”
“啊?秋猎他们没去?”
“不然呢?虽然秋猎可以接触到皇室,但也不是谁都喜欢的,依我看,大哥和小四是不想去的,父亲更不必说,要不是为了陪伴皇帝乐呵,他们恐怕恨不得整日待在家里吧?”
“姐,你不觉得你有点儿叛逆吗?”
“你又说什么怪话,我不懂。”穆槿跟打了鸡血一样,拉着她的手甩来甩去,恨不得蹦起来,“反正,李兰成他们来了,付清肯定也来了,到时候若是走在一起,我就远远的看,也定是满心欢喜。”
“姐姐诶,咱们是来扫墓的,不是来扫脸的,您可清醒点儿吧,走啦走啦。”
神井山很好爬,路途并无险阻,也无野兽猛禽,山中溪涧遍布,流水声悦耳,据说是因山顶有一泉眼,常年冒水不断,所以才造就了如今生机勃勃,植物遍布的神井山。
山中路早年是工匠用石板铺好的,一共六条,每条之间有所相连,穆候府每年扫墓走的是山正面的那条,途中可以在平台上休息,也可俯瞰山下全貌。
小六吃饱喝足,力气精神也上来了,挣脱了婆子们的手嗬哧嗬哧的往山上蹦,遇见一两根过界的藤条木枝,他还要去踩两脚,紧接着裴榴就会嘱咐他慢些,也别去乱踩花草。
穆荀将七姑娘交给婆子们,朝自家五妹妹伸手,谁知对方头一扭,带着小傲娇的情绪,悠闲的超过了自己,而三妹一双眼睛四处看着,满是光亮与愉快,一会儿戳戳叶子,一会儿追上五妹妹说几句悄悄话。
良辰美景,以及家人们的笑声让穆荀忘却了秋猎的失落,抬步冲过去从背后一把举起穆斓哈哈大笑,吓得还在婆子们怀里里的七姑娘看着他愣了几秒,哇的大哭起来。
被严厉的训斥一顿后,穆荀才规矩了些,他帮母亲裴榴将祖先墓前的落叶草根清扫干净,又除了些蜘蛛网与斑斑鸟粪,对折抖好火纸交给伸手笨手笨脚的穆斓和偷懒的穆槿,接着用火折子点着几张放进火坑里,慢慢的烧开来。
一家人蹲在老祖宗的坟前不慌不忙的烧纸,裴榴嘴中碎碎念,说的无非是保佑丈夫儿女健康平安,穆候府百年基业能够依旧安稳下去。
给这边儿烧完,那边儿还有祖父祖母的碑,裴榴独自过去烧着纸喃喃了会儿,才让他们过来一起。
兄妹几个在裴榴之后依次磕了头,拍干净衣上树叶松针,互相看了几眼,视线又全都汇聚在母亲身上,她背对着他们看着墓碑上的字,良久,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招呼孩子们可以走了。
下山的途中倒是巧了,穆槿如愿以偿的遇见了付清,他一身竹色衣衫,头发一丝不苟的束起,带着白玉银丝抹额,目光好似含着秋水,温良也宁静。
他看到穆槿后,站在原地愣了一下,身旁的长姐瞥他一眼,掩唇笑起来,率先有礼的朝裴榴问候,然后简单的寒暄几句就准备离开了。
两路人擦肩而别时,付清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谁知看见的却是穆斓往过来的眼神,明显含着疑惑与茫然,随即收回去了。反观穆槿,从始到终没有看他一眼,只端着优雅的姿态朝山下步步踏莲而去。
上车回去的途中,穆斓忍不住拉过穆槿,她还没问出口,对方便嗷呜哀嚎声,双手抱头倒在座位上:“天地良心,日月可鉴,他长的真好看!只需一眼,我穆槿便此生无悔了!”
穆斓想起她那下山是眼神都不偏一分的端正模样,微微迷惑,迟疑的问:“说的也没错,可你直视他了?”
“我怎敢啊…”穆槿一头坐起来,马车都晃了一下,她生无可恋的靠在马车壁上,逐渐平静下来,“我是用余光看见的…俊俏的人我倒能直视几眼,可付清那样的如谪仙般的人,我也只敢点到为止罢了,唉。”
“是吗?”
想到那少年最后颇为期待的回眸,穆斓眼珠一转,似乎摸清了什么故事,她高深莫测的看了穆槿一眼,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露出一个闪亮的笑容:“姐姐,条条大路通罗马,而你却已经在罗马中心了。”
“什么意思?罗马是何人?”
“…您就当我刚放了个屁罢。”
“罢了罢了,不说了,我要开窗通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