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政官的宅邸坐落在小月牙湖畔,这是一所僻静、别致的宅院。说“院”也许不准确,因为它没有院墙,只有一栋四层的楼房,和一片青翠的绿地。宅楼通体用白砖砌成,辅以青石点缀外墙,在月光的照射下,宛如一颗洁白的明珠,气派、优雅。宅子后面有一座小泳池,池里的水此时跟小月牙湖一样安静。绿地面积很大,将宅楼环绕其中,像母亲怀抱着孩子。绿地四周是葱葱郁郁的树林,将整个绿地围了个圈,只有一条石子路蜿蜒着穿过树林,伸向湖边的公路,如果非要说院墙,那这些树木便算是这座宅子的院墙吧。老白是典型的新学派人物,他很满意这种贴近大自然的设计。
此时夜已入深,整个湖畔都沉睡在黑黑的夜色里,唯独这栋宅子还灯火明亮,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老白不睡觉,他的管家保姆们也不敢熄灯。寂静的树林里偶尔传出一两声沙哑的虫鸣鸟叫,像是在抗议这恼人的灯火。
黑暗的树丛间,一双绿色的眼睛正盯着老白的宅邸。那眼睛像夜色中的猫眼一样发着幽光,散发出一阵寒意。绿眼下的呼吸声逐渐急促起来,表明他的目光正在逐渐接近目标。他慢慢喘起了大气,呼出的热气在夜色中很快凝结成水汽消散,那呼吸声就像荒原里的野兽一样沉闷,而这野兽已经悄悄锁定了他的猎物。随着呼吸越来越急促,他渐渐张开了嘴唇,两只尖利、锋芒的虎齿缓缓显露出来……
老白坐在最靠北的窗子边,任由沁凉的晚风吹拂他的身心,他的一瓶费德加烈酒已经喝完,空空的瓶子被他胡乱地甩在地上,此时他正拿着一瓶新开的卫斯吉酒在“漱口”,他不理会管家保姆们的劝解,并把他们打发得远远的,执拗地一个人在那里尽兴——或者说舔舐着他白天的伤口。
他索性将北面的房门大开,让屋外的冷风直直灌进房间,洗礼他的周身。在这扑头盖脸的寒气中,他那被烈酒灼烧的五脏六腑才感受到了一丝平静。美妙,这真是人世间最美妙的感觉。
他的女儿白约娜可不这么想,她站在父亲南面的房门口,满脸习以为常的表情。凉风跨过房间,吹在她白皙的脸庞上,使她不禁拉紧了临时披在身上的外套。她跟父亲一样,拥有一头褐栗色的大波浪头发,长发过肩,宛如海洋里的女神。她的鼻脸身腰像美术课本里刀削的塑像,大大的眼睛里似有波浪在涌荡,着实是一个可人儿。
“你自己不睡觉,难道让保姆们也都不睡觉吗?”
她带着责问走进房间,那语气就像妈妈跟儿子说话一样,倒不像一个乖巧的女儿在对着自己尊敬的父亲说话。
老白转过身来,举着酒瓶在自己脸边晃悠,说道:“我又没有捆住他们的手脚不让他们睡觉。”
约娜把头一歪,眼睛直直盯着父亲,就像妈妈不满意儿子的考卷成绩那样,希望他立马重新给个态度更端正的回答。
老白才不理她,他用有些醉醺的眼神看着女儿,说道:“你也一样,我也没捆住你的手脚,去吧,睡你的觉去,别管我,让我一个人呆着。”
说完,他转过背去,举起酒瓶又猛灌一口。
“任性的老头。”约娜低声念道,她并不打算离开。
“我听见喽,我还没那么老哟。”老白一边回味着那口美酒,一边诙谐一笑。
约娜并没有附和他的笑声,她走到北面的房门前,准备关上那扇吹着冷风的门。
“让它开着。”老白逐渐感到有点晕头转向,酒气还在持续地让他发着汗,他用可怜巴巴又有些淘气的语气对他的宝贝女儿说,“我恳求你,检察官大人。”
看到父亲有些站不稳,约娜赶忙回身扶住他,并打算把他扶到床上去,同时纠正他刚才的称呼:“是助理检察官。”
“管它呢,都一样。”他摇头晃脑,脚步却停了下来,“不不,我还想再坐一会,扶我到那个躺椅上去。”
“去睡吧,右政官阁下,很晚了。”约娜并不希望和他继续耗下去,因为她明天还要工作,而且毕竟父亲有了年岁,不宜熬夜折腾。
但老白显然不会轻易就范,他僵在那里,眯着惺忪的眼皮,磕磕巴巴对女儿说:“约娜,你是个好孩子……自从你妈妈走后,你把我这个老头子照顾得很好,我感谢你,发自内心的……”
他红嘟嘟的脸上,真诚与滑稽并存,让约娜感受到久违的暖意。
“……但你知道吗?如果你不跟我的躺椅过不去,那就更乖了!”老白掉转了话头,表达出不肯就寝的执意。
“你醉了。”
他吼了起来:“扶我去那个躺椅!”
对于父亲的吼叫,约娜不觉得稀奇,尤其是在他喝酒之后。那么,她也知道,这头倔牛不想去的地方,十个人也拖他不去。
“我可不想做一个吐得一床的糟老头。”
拗不过他,约娜只得将他扶到躺椅上。
老头的倔脾气约娜早就见怪不怪,她嘴里碎碎念叨:“也许正是由于你太‘年轻’了,才有那么多的苦恼。”
“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老白一边蹒跚坐下,一边琢磨着女儿嘴里又要吐出什么样的象牙来。
“常言不是说,年轻人才有梦想吗?你有梦想,说明你年轻。”约娜一边将父亲放下,一边用同情的语气说道,“可惜,梦实现不了,就会带来痛苦。”
女儿的言论似乎驱散了老白的一些醉意,他倒要听听看,自己在这个日益长大的女儿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形象:“那你说说看,你的糟老头老爸在做什么痛苦的梦?”
约娜本不想今天谈及这个话题,但既然老爷子自己提起来了,她便打算稍微和他扯一扯。
“我听说了……”她一本正经地望着父亲,语气中有一丝彷徨,但她还是说了出来,“他们都说你今天的举动是为了大选而博彩。”
老白把躺着的脑袋抬了起来,望着女儿:“他们?他们是谁?”
女儿被突然严肃起来的父亲盯得有些不自在,嘴里嘟哝道:“就是你的那些同僚、朋友,还有我们检查院的一些人,都这么说。”
“是吗?你也这么看吗?”老白用眼睛直视着女儿的眼睛,仿佛突然酒醒了一般。
约娜不知道父亲想听到何种答案。自打她小时候起,父亲就教导她,做人要遵从内心真实的想法,有话直说,不要心口不一,欺骗别人等于愚弄自己。然而,今时今日,父亲处于这样的位置,万事皆有可能:他是一个满怀热情的人,的确需要一个更高的舞台来完成自己的政治理想;即使他自己没有这个想法,那些拥护他、期待从他身上得到回报的人,难道不会推着他走上一条不归路吗?他此刻的所思所为,又是否心口合一呢?她明朗地感觉到,自己长大后,和父亲交心的机会越来越少,她常常觉得父亲是那样陌生。
因此,她表现出并不关心的态度,说:“我不知道。”
“是吧,你老子在你心目中就是这样的人是吧?”老白的眼睛紧咬着女儿回避的目光,他的话语里有一种莫名的悲凉。
约娜正眼回望住父亲,反问:“那你希望我怎样看?”
对于女儿的回答,他十分不满,他大声喝斥道:“难道你认为我为了一个头衔在不择手段吗?你认为我为了一个座位,甚至不惜搞乱这个国家吗?在你心里,我成了这样一个人吗?”
“也许你平时多给我讲讲你的事,就能让我比从别人那儿听到时更理解你!比如说你的什么宏伟蓝图!”约娜也激动起来。
女儿的反击让老白愣了数秒,随后他破口大骂:“女人懂什么政治!”
他把头扭到一边,愤怒地喘了几口大气,之后声音又轻柔了下来:“我倒希望你是男人……”
“又说出口了!”约娜感觉到心里有千根针在扎,她用怨恨的语气谴责父亲道,“你始终希望那天死掉的那个是我,对吧!”
听到女儿的话语后,老白感觉手心手背出汗更厉害了,但与之前的感觉不同,这汗出得有一丝透骨寒意。他的酒劲又涌上头来,仿佛自己正站在悬崖边,天旋地转,随时就要跌落深谷。看来女儿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都和他这个当老爸的不一致。
他咆哮了起来:“滚出我的房间!”
这咆哮声把管家和保姆都引来了,他们凑到房门口,来看看他们的东家出了什么事。
“都走开!”老白躺在躺椅上,把背转了过去。
约娜决定不再管他,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把保姆们拦了出去:“没事了,我们都去睡吧,这个倔老头疯够了会料理好自己的。”
约娜擦拭着眼角的泪水,独自冲上自己的房间。管家和保姆们也各自散去。很快的,他们都熄灭了各自房间的灯。整个宅邸唯独老白的房间里还孤零零地亮着灯。
黑黑的树丛间,那双绿色的眼睛仿佛开始了行动……
*
小月牙湖的清晨格外怡人,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芳香,鱼儿在湖面上吐着水泡,天上的鸟儿成群结队叽叽喳喳起来。
经过一夜的熟睡,白府的管家保姆们一个个神清气爽地钻出被子,在宅子里上蹿下跳干起活来。
作为王国的右政官、世代的贵族,老白家雇的家政人员并不多,一个管家、两个保姆,就是全部。人虽不多,但个个精明能干,把父女俩的起居生活打理得周周到到。
年纪最小的那个叫菲菲,她今早的任务是把宅子后面的泳池清洁一下。
当她哼着小调绕到宅子后面时,她感觉有东西正浮在泳池的水面上。为了看清楚一点,她小心翼翼凑了过去。
“啊!”她的惊叫声从宅子后面一直传到了宅子前面。
她不过十六七岁,正是神经敏感的季节,遇到事情总是慌慌张张、惊惊乍乍的。然而,她今天的尖叫绝不是神经过敏,而是因为她看到了令她永生难忘的画面。
老管家和另一个保姆也闻声赶来,他们看见菲菲瘫软地坐在地上,满脸都是惊恐。当他们疑惑着走上前去时,他俩人的脸上也瞬间变成了惊恐的表情。
约娜刚起床不久,还在自己二楼的房间里,她也听见了叫声,但她并不着急立马下去一探究竟,因为她知道这些人平时总是叫叫嚷嚷的,她有条不紊地打点好自己的仪容,准备去检察院上班。
她打开自己的房门,发现三个管家保姆已经凑了上来,都畏畏缩缩拥在她的门前,他们脸上全是哭丧和震颤的面容,她隐隐感觉事情不妙。
“出了什么事?我爸爸起床了吗?”约娜问他们。
年纪大一点的保姆吞吞吐吐张开嘴巴:“小……小姐,发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请你……请你一定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一边说,一边自己却哭了出来。
约娜忽然感觉到头上笼罩了一层阴影,她迫切地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三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敢先作声。
约娜将索问的目光停在了老管家身上。
老管家觉得话哽在喉,难以启齿,他用泣不成声的语调对约娜说:“小姐,你还是自己来看看吧……”
他们领着约娜,步履慌乱地来到宅子后的泳池旁。一幅令人心痛的景象映入了约娜的眼帘:泳池旁摆着一副一动不动的躯体。
约娜猛然间觉得脚下发软,头脑里像有霹雳在作响。她一边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一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噢不……噢不!”
不幸的事的的确确发生了。在喊来他们家小姐前,管家保姆们已经合力将那具躯体捞了上来,老管家对着他们老东家的胸口又是按又是锤,但都无济于事,那躯体早已僵硬、惨白、冰冷。显然,他们的老东家——右政官圣白德大人,已经撒手人寰了。
*
圣陨星大院,石心骑士团大本营。
调查部的办公室跟往常一样安静,三五个披着短披肩的骑士正在是模是样地办公,他们有的在翻阅文书,有的在低头沉思,有的在敲击老旧的打字机——这也是屋子里唯一的声响,它正滴滴答答有节奏地冲击着办公室里的宁静。
只有一个老骑士别具一格,他把双腿搁在桌子上,向后仰着身子翘起椅背,悠闲地品着上午的咖啡,仪态十分散漫,不过没人在意也没人管他。
一阵电话铃声扰乱了这平静,坐在老骑士斜对桌的调查部长老厦拿起了电话听筒。
接到电话后,老厦显然非常吃惊,就像早上出门发现自己忘记穿鞋一样。
他劈里啪啦说完一通之后,放下了电话,随后,他把头拧向了斜对桌的老骑士:“老凡,你有个差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