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牙湖畔的景色非常迷人,她不是那种气吞山河的壮美,而是那种小家碧玉的婉约之美,这里远离尘嚣、车辆稀少,树木、湖水、马路协调得非常好,曲折幽静、空气新鲜,实在是散步的好地方。
然而老凡可没有心思品味这些景致——尽管他行驶的速度极慢——他松开右手的油门旋钮,缓缓靠边,最后在主马路边停下了那辆团里配给他的闹哄哄的机车。他从机车上笨拙地跨下来,拖起要死不活的身体,缓步挪进大路边的一条石子小道。
沿着石子小道穿过树林,老凡向里走了一步又一步,他的步子蹒跚无力,没有太多急迫感,他想,如果早知道这么深,就应该骑着那辆破机车进来。
当他走到右政官的宅邸前时,可以看到宅邸前后都已经被拉上了长长的隔离条,那些隔离条围成几个圈,将宅子团团围住,里面有很多人在走来走去,有的在做记录,有的在拍照,有的在问话,嘈杂杂的。
老凡将隔离条往头上一拉,钻了过去。
旁边有穿着中央调查署制服的人冲他喊:“嘿,你不能进来。”
老凡没有理他,笔直走向人群聚集的泳池。
那个穿制服的年轻人一直追着他嚷嚷,直到来到他们的头头面前。
他们的负责人——中央调查署的橙警司正站在泳池边指点着勘察工作,他转过身来,打量了一下闯进来的老头的穿着打扮,示意他那个没眼力见的下属退下。
“你是这儿的老板?”老凡用并无敬意的语气问道。
橙警司倒表现得彬彬有礼,他回答他:“我是负责这里勘验的中央调查署警司,我姓橙,您怎么称呼?”
老凡懒懒散散从腰间摸出一块泛着金属光泽的徽章,在对方眼前晃了一下:“石心骑士团调查部,叫我老凡。”
那玩意就相当于中央调查署的警官证,橙警司一看就懂,而且这老头鲜明的穿着让人一眼就能辨别出他的石心骑士身份,所以橙警司并不纠结他的身份真实性。
但他用善意的语气提醒老凡:“我想这个案子是中央调查署负责的。”
老凡吊着眼皮望着他,用一副刻薄的嗓音问道:“死的可是一个常务元老,而且是位高权重的右政官,难道石心骑士团没有关心一下的权力吗?”
橙警司有些尴尬,他俩素未谋面,他不知道老凡为什么要这样说话,他希望这个老家伙不是石心骑士团派来找茬的。
老凡撇了撇嘴巴,表现出“面前这个人不够聪明”的样子,他索性补充道:“如果这案子中牵扯到有什么对其他元老安全不利的事,那就和我们有大关系了。如果没有,那就更好,我只是例行公事,来问问情况,不会抢你们的活儿干。”
“噢!”橙警司恍然大悟,立马恢复了微笑的神情,“原来是这样,不过你可能白跑一趟了,据我们初步勘验,这应该只是一起个案。”
老凡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灰尘:“没有的话就最好了,我就好回去交差了。你介意我四处看看转转吗?”
“当然可以,不过请答应我,你只看看,不要碰任何东西。”
“没问题。”
老凡把目光投向老白的尸体:尸体在地上,已经被工作人员用专用的大袋子裹上,只没有合上拉链了,他们正打算将他装上车辆,运送到中央调查署的法医部去鉴定。右政官的女儿和家政们被工作人员远远拉到一旁,正在黯然哭泣。
老凡凑近尸体,左右端详了一番。那苍白的尸体让他有点难受,但他还是把脸凑得近了又近,力图看得明白一点。
橙警司在一旁讲解道:“初步判定是溺水死亡,很有可能是意外跌落,没有枪伤、没有抓伤、没有撞伤,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不过一切都要以法医鉴定的结果为准,但八九不离十了,他喝得很醉,非常醉。”
“你是说他自己喝醉了掉进水里淹死了?”老凡蹲着身子,将信将疑地问。
橙警司不觉得自己的推断有什么逻辑问题:“我说了,要以最终调查结果为准,但这种案子并不少见,一年中有不少人家的泳池里淹死过人哩。你有什么高见吗?”
老凡摇了摇头。纵使答应不碰触尸体,但老凡仍能看得清楚,尸体上的确没有明显伤痕,枪伤刀伤都没有,正如那位橙警司所说。老凡徐徐站起身来,扭了扭自己的腰,答道:“没,没有。”
他在泳池周围转了转,走马观花似地勘察了一番,没有看出有什么令人惊讶的线索。他自己也知道,即使有什么,也早被中央调查署这些专业探员给发现了。那么,他只是做做样子,表明自己作为石心骑士团派来的调查员,已经为排除元老院可能潜在的威胁而做了调查,尽职尽责完成了自己的工作,这就可以了,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他就可以打道回府,按照中央调查署这位警司的说法去交差了。
看来就是这样了。
他简单地给了那位警司一个挥手致意,转身离去。
他还未走出石子小道,忽然感觉自己有一阵尿意,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所宅子,他可不愿意又踉踉跄跄走回去,他有点埋怨自己出门前喝的那杯咖啡太满。
他望了望旁边的树林,十分愉快地决定进到里面去解决一下,这对他这样的老油条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有伤大雅的事。
*
老凡摸进身旁的树林,左顾右盼了一下,感觉离马路有点太近了,因此决定走深一点再解决他的燃眉之急。
尿意稍稍加快了他那乏味的步伐,树木与树木之间有一些草丛,他径直朝草丛里走去。
越往里走,树木和杂草越茂密,看来这里平时是没有园丁打理的,这些绿植翠草可以尽情野蛮生长。有些相邻的树木的树枝交错在一起,垂垂搭搭悬在老凡头上,挡住了他的前路。老凡抬手扒开那些细枝,低着脑袋穿了过去。
四周都只是树木和草丛了,马路和右政官的宅子一个在远远的前方,一个在远远的后方,都只能透过这些茂密的树缝间隐约看到,从外面应该是看不到老凡这里面的状况的。老凡对这个位置很满意,他决定就在这里解决思考人生的问题了。
他解开裤子,哼起小调,伴随着滴滴答答的声音,享受起这一刻美好时分。
非常舒爽地解决完毕后,老凡低头瞧了一眼那块被他滋润过的湿哒哒的草地,他感觉自己的尿液有点偏黄,他联想起电视里那些狗屁医生说过尿液的不同颜色代表了不同的健康状态,他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又摆出无所谓的态度告诫自己:“不要贪心,你已是个糟老头,活着就是赚。”
正当他嘀咕着自我开导的时候,地上的一些草皮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可以看到,自己的脚边有一撮矮草俯倒在地面上,紧紧贴着泥土,像被什么东西压过一样——或是被人踩过。他再朝右望去,右边地上也有一撮,于是他低下脑袋以便看得更仔细,放眼向右,竟有许多撮草皮都被踩倒在地上,它们断断续续连成一条线,很像人的足迹,一直延申到更里面去了。
老凡左右望了望,确定周围没有人。他可以肯定,那些地方他自己刚才没有踩过,他是从左边进来的,而这片足迹通向右边。
这真是足迹吗?老凡弯下腰,捏了捏那些被压折的嫩草,它们还很新鲜,断裂处还有汁水,不像是很久以前被压平的,也许就在这一两天内。
老凡心中生出些许疑惑,谁来过这里吗?右政官的家人可不会进到这里面来撒尿,难道是外边马路上的人跟他一样尿急?
他忽然很佩服右政官规划自家庭院的胆识——马路上的陌生人可以随意穿过树丛接近他家的宅子,这里又远离城市中心,而他居然不修院墙也不请保安,甚至连监控设施都没有,这种所谓贴近大自然的设计要是被居心叵测的人盯上……
等等,这些足迹该不会跟这案子有关系吧?
带着一些没头没脑的猜测,老凡索性沿着那些被碾平的草皮走了进去。他一边走,一边两边看,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人在树丛里面,貌似偌大的树丛里除了他自己,就只有鸟叫声。
他顺着那些碾倒的草皮走着,发现自己确实越来越接近右政官的宅子了。他站在树丛里,透过树缝望着宅子,心里不自禁地想:最好是我多心了,我可不希望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冒出来,我还赶着回大本营吃午饭呢,上了点年纪的人可一点节奏都乱不得,该吃饭时就得吃,该睡觉了就一定得睡。
他虽然这么想,但还是迈着脚步循着足迹跟了下去。
被踩折的草皮印一块接一块地延伸着,在整个小树林里划了大半个弧,似乎在远远地绕着宅子转圈,透过那些树缝,老凡知道自己从宅子前面绕到了宅子后面,他能清晰地从树丛里看到那位去世的右政官的房间、以及那个泳池,还有那些忙得七手八脚的人们,但那些人看不到树丛里的老凡。
老凡一边循着足迹,一边试图给自己一个无关痛痒的解释:这些足迹说明不了什么,这是一个公共区域,虽然杂草丛生,但免不了可能会有些人进来踩两脚,要么是散步,要么是摘果子,或者干点别的什么,比如来湖畔幽会的男女,甚或这根本不是人的足印,这种荒郊野外有点野猫野狗是正常的,那些草皮印也许是那些家伙踩出来的,这不代表和右政官的死有什么关系。
随着草皮的逐渐稀疏,老凡来到了一片泥土暴露得较多的地方,之前由于地上的草叶太过密集,足印的形状并不明显,但此处,泥土上逐渐显现出一些脚印的迹象,虽然还是被一些草叶给阻断了完整轮廓,但至少可以判定出,那不是阿猫阿狗的小脚印,因为那泥印上隐约显现着鞋底的花纹。
老凡还没来得及弯下身子细看,忽然听到树丛里“嗖”地传出一阵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就在不远处钻进了茂密的草堆。
老凡下意识向下弓了弓身子,猫着脚摸到身边的树旁,他倚着树干,四下打量了一下,最后将目光凝视在传出声响的方向上。
“谁在那?”他用试探性的声音问了一下,发问的时候眼睛不忘扫描着四周。
没有人回答,草丛里恢复了平静。
会是凶手吗?是个什么人?难道凶手还在这里吗?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老凡觉得自己好像遇上了讨厌的麻烦事。根据那位橙警司的说法,右政官的死亡时间是在昨晚到今天凌晨,如果真的是他杀,为什么凶手还没走?他还留在这里干嘛?
好吧,他也可能真没走,可能为了消除证据,可能为了观察情况,也可能昨天行凶时受了伤,现在正奄奄一息躺在草堆里,总之有一万种理由可以造成他还没走,而他现在可能就藏在对面那两片宽大的阔叶后面。
老凡一边想,一边把手伸到后背,从腰间拔出了那把银色的骑士手枪。他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慢慢摸向那两片阔叶。
他把脚步声压得老低,一点一点挪到阔叶前面,他用鬼魂似的方式将左手伸出去,悄悄搭在那片像门帘一样宽阔的叶子上,随后迅猛一拉,将叶子揭开了。
但是,阔叶背后空无一人,只有乏味的树枝和草地。
老凡上下左右环顾四周,并未发现他所想象的那个凶手。他咬了咬牙齿,又歪了歪嘴巴,对自己这个扑空的举动有点愤懑。
正当他怀疑自己的想法时,他听到另一处草丛传来一声“嗖”的声音。他纳闷了一下,接着寻声扑去,又掀开一片阔叶,又没有人,随后听见第三声“嗖”的声音。
这家伙在逃窜!这是明摆的叫板和对抗!老凡赶紧跟了上去,势必要把他揪出来。
连续的嗖嗖声传来,对方似乎窜得很快,在草丛间晃来晃去,一下就扎远了。
老凡那副久不活动的身躯被这么折腾两下,已经气喘吁吁了,他决定不再胡扑乱逮,他要一记即中。他低下身子,匿藏自己的声形,缓缓在草丛间挪动,他把目光投得远远的,整个儿地观察着这片林子里可能藏身的地方,只要对方再窜一次,他就要在一瞬间冲出去逮住他。他还想,如果对方是一个凶残的年轻人,也许会朝他反击,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骑士手枪向他射击。
想到这里,他头上冒出了一丝冷汗。
然而还有更令他吃惊的状况出现在他眼前,当他俯身查看地面时,他面前显现着一个完整、清晰的脚印,让他终于看到了这个足迹的真容,而这个脚印的轮廓让他全身为之一颤。
那是一个硕大、有力的脚印,鞋码恐怕得有50码以上,大多数磐石国的成年男人都难以达到这样的尺码,而更令老凡震惊的是脚印上的花纹,那花纹呈现着雪花的形状,令他立马联想到某个外族常用的装饰图案。
老凡似乎对这个脚印有所顾忌,他开始变得有些慌里慌张,赶紧挪到身边的树下,背靠着树干,将自己隐蔽好,然后再三扭头全方位观察情况,不再轻易出去了。他不知道那个家伙在哪,但他本能地觉得他很危险。
他不禁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些往事,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敲打起他的心脏,他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赶忙调整呼吸,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但额头上的冷汗根本不听指挥,像下雨一样开始流淌。
他的腿脚有些发软,口舌变得干燥。他背靠着树干坐在地上,用有些颤抖的手将手枪的弹仓打开,把里面的子弹一一取出,然后胡乱地塞进上衣兜里。由于他心情急切,一些子弹并没有塞进去,零散散跌落到地上,叮叮哐啷作响,但他顾不了那么多,赶紧用那只颤抖的手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盒子,并将它使劲掰开。
那里面装着星松弹,一种特殊的子弹,乃是石心骑士专用的配备。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子弹里面加入了星松石粉——一种只产自磐石地区的稀有高能矿物,其穿透能力和毁伤效果都在普通手枪子弹的十倍以上,是一种强力杀伤火器,只要用上它,就连防弹衣都能打爆,更不用说那些血肉之躯了。
换用这么强力的弹药,老凡的目的只有一个——一击击倒目标,让对方没有任何机会垂死挣扎。在他的记忆里,那些皮糙肉厚的外族十分凶残,即使挨上几粒枪子,也完全有可能在断气前扭断对手的脖子,他这副身子骨可经不住心惊肉跳的折腾了。
然而,这类子弹并不是随意使用的,星松石粉的能量被激发后,会产生巨大的冲击力,给开枪者一个难以承受的反伤效果,类似于步枪的后座力,但力量比那要大得多。要克服这种冲击,就要用“元意”的力量来对抗这股能量,确保自己不受伤害。因此,只有懂得运用元意力量的骑士,才能使用星松石武器。
老凡记不清上一次激发自己的元意是什么时候了,这些年他过得很安稳,没有出过什么凶险的任务,根本用不上那小盒子里的东西,不止是他,大家都一样,这些年国家太平,骑士们的日子过得很安逸,上班下班,喝酒领钱,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所以,这一刻他不确信他还能否熟练呼唤起那份久违的感觉。
他将星松弹一一灌进银色的手枪里,牢牢握紧手枪,大大地吐了几口气,开始凝神聚气,用脑子里的意念去激发身体中的潜能。
骑士终究还是骑士,他唤醒了自己沉睡的元意,身上隐隐浮现出一层幽青的荧光。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确认对手的位置,一鼓作气冲上去,举起手中的骑士手枪,然后射出一枚星松弹,把事情了结,就这么简单。
他不确定自己元意的激发状态可以持续多久,也许一分钟,也许几秒,说不好,毕竟久不操练——纵使在自己年轻的时候,他的元意力量也不算强,所以毫无疑问,不能耗下去。
他的心情急迫起来,他可不想一点一点浪费时间,错过自己的最佳状态,他必须在这个转瞬即逝的时刻里奋力一搏,赢下这场战斗。
他操起地上一块石头,使劲朝他认为最有可能的藏身点投了过去。他想,只要激得对方躲闪,他就能马上确认位置,即使不在那个方向,这个举动也势必引起对方的一些反应,那么,自己就有机会找出他。
果不其然,对手嗖嗖嗖地开始窜动。
这一次,老凡不会盲目地跟着声音瞎追了,他仔细辨别好声音的变化,预判出了对手窜动的方向,他直接向对手最有可能钻入的下一个草丛奔去,他将在那个位置堵截住对手。
他大步流星迈了过去,就像自己的身体跟年轻人一样矫健,他使劲一跃,扑向了那个草丛。
几乎同时,那团黑影也扎进了那团草丛。
逮住你了!老凡心中迸发出一股成就感。
现身吧,让我瞧瞧你的真面目。他举起手枪,神情激动地指向他的手下败将。
然而,眼前的情形却让他大跌眼镜。
一只兔子。
那是一只灰不溜秋的野兔,呆僵地立在他眼前,被他的枪指着,仿佛在瑟瑟发抖,样子十分可怜。
老凡大感意外,整个人都懵了,他傻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那只惶恐的兔子逃走。
这不是什么凶手。
老凡冷冷嘲笑了自己一声,感觉自己被深深地愚弄了。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刚才激烈的动作已经造成了腿脚一阵酸痛,但同时他也大松了一口气,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
他拖着狼狈的脚步,一口一口大气喘着走回了马路边,骑上他那闹哄哄的机车离开了小月牙湖畔。
这是一个糟糕的上午,他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