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然只过了三天清闲日子,齐敏就让人传来了口谕,命他明日一早上朝议事。
第二天,他乘着轿子还未到宫门,侍卫隔帘禀报,辅宰大人在前面迎候。
贺然虽不知这辅宰是何人,但人家既于路边相侯怎也要下去见一见的,他不情愿的下了轿,当看清那辅宰的面容时他吓的两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此人竟是他的老冤家,先前的赵国的太宰——赵宏!他这才醒悟前几天心生警兆的原因,自己竟忽略了这个早已投靠了康国的宿敌!
贺然已经够小心了,离开王宫前他还特意与齐敏仔细商议过,把清楚他身份的德昌巡查等人都调往了外地,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个赵宏,这也怪不得齐敏,自己与赵宏的恩怨一直没有公开过,而且他二人也只见过一面,别说齐敏,若不是今日相见,贺然自己都快不记得这个人了。
赵宏投靠康国后过的并不得意,官职稍降尚在其次,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来自康国上下的那种不信任,这倒不是说大家怀疑他投靠康国是别有用心,而是因不耻他人品而生出的那种排斥,他毕竟曾是赵国老臣、重臣,赵王不曾亏待于他,康人虽不知他与肃王意欲谋反之事,但在崇尚忠君报国的时代,他这种背主投敌的行为颇为令人鄙夷,康王完全是出于政治目的才给了他这份高官厚禄。
赵宏既已走到了这一步也只能百般隐忍,可他并非自甘寂寞的人,数十年的官场打拼早已让他成了精,所以没用多长时间就赢得了一些权贵的好感,康王的死让他极为兴奋,这种王权之争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了,太后与平山公火拼是早晚的事,他这些日子一直强压着激动的心情在冷眼旁观,准备看准时机后放手一搏,以图再登上太宰之位。
这新冒出来的尚议郎令赵宏有些疑惑,丰富的经验让他敏感的意识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人能在这个非常时期出任这么重要的职位其身份必非寻常,自己若要下注就必须先摸清此人底细,是以他才谦恭的在此迎候。
当他看清从轿中下来的是贺然时,受到惊骇程度一点都不比贺然小,好在这二人都是见惯大风大浪的,贺然脸上的惊慌之色一现既收,硬着头皮笑着拱手道:“大人亲来迎候,这可折煞齐然了。”他故意把“齐然”二字说的很重,两眼含着笑意牢牢的盯着赵宏,心中作着最坏的打算。
“哦,哈哈哈,齐大人贵体可安好了?前日下官去府上拜见,门上人说是大人身体不适,下官心下惦记,听说大人今日来朝,是以特来问候。”赵宏脸上的神情变换的比贺然还快,话语中透着亲切。
贺然看着赵宏,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和这种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有趣,赵宏眼中也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意。
“有劳大人费心,我只是偶感风寒,现下已无大碍了。”贺然说着挽起赵宏的手臂并肩走入了宫门。
远离的宫门的守卫后,赵宏低声道:“惊煞老夫了,贺公子真是高深莫测啊,着实让老夫开了眼界。”
“过奖过奖,赵大人在康国过的可还舒适?”
“好得很,只是见到了贺公子让老夫有些不安了。”
“彼此彼此,天意弄人,在下万没想到会在此得遇故人。”
他二人用言语相互试探着,脸上却都带着笑容,在外人看来似是谈笑甚欢,实则二人心中都在急速打着自己的算盘。
贺然的想法比较简单,那就是如何合情合理的在赵宏危害到自己之前尽快除掉这个祸害。
赵宏要想的就复杂的多了,首先是贺然为何会在这里出现,其次是他到底是来帮谁的,只有弄清了这两个问题他才能决定自己该如何去做,他还得准确称出贺然现在的份量,这直接关系到自己的生死,虽然手中抓着他的把柄,可赵宏却觉得心里很苦,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这把柄很可能会要了他的命。可让他着急的是,都快走到大殿门口,他仍未从贺然口中得到一丝有价值的信息。
正当赵宏心急如焚时,贺然停住了脚步,微笑道:“赵大人旧居高位,当深知‘谋定而后动’这句话的真意,往事已矣,来日可待,大人是聪明人,在下的话大人应该明白吧。”
赵宏不动声色的看着贺然,感慨道:“下官明白,我已然老了,如今独在异国再无往日雄心,惟愿得以安享余下岁月。”
二人均知对方在用稳军之计,心意相通的对视而笑。
“齐大人不去朝房内与诸位大人打声招呼吗?”赵宏为不至冷场,随意搭讪着。
“我生性不喜热闹,不去也罢。”贺然心不在焉的回答着。
赵宏笑了笑,略一沉吟,低声道:“今夜下官想请大人过府饮宴,一则恭贺大人荣任尚议郎,二则以谢下官过往之不敬,不知大人肯否赏脸?”
贺然心知他不试探出自己的底细是不会罢休的,遂笑道:“大人言重了,我方才讲过‘往事已矣’,若论起先前之事,倒是我的不是更多些,我们都不要再提了,大人既有此盛情,在下感激不尽,我们不醉不休!”
恰在此时,升朝的鼓声响起,群臣鱼贯从朝房中涌出。
赵宏躬身作了个手势,道:“齐大人请!”
贺然官职比他大了半级,当下也不客气,昂首走入了大殿。
康国的金殿宽阔庄严,大到一梁一柱小到一几一案,从造型到做工无不透漏着王者之气,殿旁的禁卫各个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两厢的文武依品级入席而坐,人数虽多但绝无半点喧哗之声,这里绝非苏平疆的那个草台班子可比,连贺然这种一贯吊儿郎当的人也不自主的收起了笑容。
过了一会,鼓声再起,平山公与带着面纱的太后从大殿东西两个角门先后走了出来,他们俩的几案并排摆在大殿上,待二人坐下后,群臣起身朝贺,声音整齐划一,这两天虽有人教过贺然上朝的礼仪,可他根本没用心学,这时只好滥竽充数的干张嘴不出声,反正大家都躬着身子不用担心被别人发现,至于上面的齐敏和平山公他是不怕的,即便被他们察觉了也无所谓。
“诸位卿家安坐。”平山公的的声音带着那种发自内心的洋洋自得。
贺然坐下后侧着头看了看上面的平山公与齐敏,刚才入殿时心中生出的那种敬畏之心顿时消散,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玩世不恭的浮华笑容。
商议过了几件大臣奏请的议案后,平山公看了一眼齐敏,对群臣道:“对静庭侯与醉乡侯争斗之事诸位卿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贺然下垂手的一个四十多岁的文士起身道:“臣宁修欲进言。”
“讲来。”平山公面带微笑的看着他。
“臣这几日听了各位大人对此事的看法,觉得大家所讲的责罚都略嫌轻了些,他二人皆为侯爵,当为万民表率,却做出了持械私斗之事,不但是知法犯法,而且大损我朝廷之威,若不严处对下难塞民众之口,对上有纵容官员私斗之嫌。”
“依你之意该如何处罚才算适当呢?”平山公笑着问。
“臣以为,静庭侯带人去醉乡侯府上闹事,应担首责,当逐其回封地,永不升迁,动手打人的恶奴流放边疆,醉乡侯好勇斗狠也有过错,当领斥责,罚奉一年。”
贺然听到要处罚齐宁的亲兵,不禁想起自己曾答应过蒙吉的话,微微皱起了眉头。
“宁大人方才说我们下的处罚轻了些,可你只是加重了对静庭侯的处罚,对醉乡侯的处罚 比我们讲的还要轻,这未免有失公道吧,醉乡侯辱打静庭侯亲兵在先,由此才引出了事端,若依我之见,二者当同罪,要永不升迁就都永不升迁好了。”一个武官起身讲道。
争论一起,群臣纷纷起身发言,平山公与太后两个阵营隐有壁垒分明之势,齐敏在上面一言不发,因遮着面纱不知是何表情,平山公则眉头紧皱一副不厌其烦的神态。
贺然左看看又看看,不一会就觉得无趣了,低着头独自想起了心事,正当他神游天外时,齐敏终于开口了。
“辅宰、左将军、掌库、御丞几位卿家连日来一直未对此事置一言,想是心有成虑了吧。”
贺然知道齐敏是要逼这些人表态了,他饶有兴致的看着身边的赵宏。
四人起身后互相看了一眼,赵宏不疾不徐道:“启禀太后,依臣愚见,两位少侯之争并非什么大事,他二人虽居侯爵,但毕竟只是热血少年,因一时血气冲昏了头而大打出手乃是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常有之事,事后二人皆有悔过之心,年少轻狂孰能无过?对二人严加斥责也就够了,若日后再犯可二罪并罚加以严惩,但他们手下的恶奴却不可放过,二位少侯都是青年才俊,若不是受了这些恶奴的挑唆绝不会做出这等荒唐事来,如宁大人所言,处以黥刑发配边疆当不为过。”
其余三人纷纷出声附和,贺然心下暗自佩服,赵宏这老狐狸果然狡猾,轻轻数语把两个阵营之争化解成了两个小孩打架,避重就轻的把矛头指向了那些侍卫,这种两不得罪的和稀泥态度让齐敏的试探落空了。
赵宏刚坐下,立即就有人出言反驳,可赵宏全无争辩之意,只是笑着点头不语。
眼见两方的唇枪舌剑又要再起,平山公不耐烦的摆摆手,目光转向贺然,道:“尚议郎今日初次临朝,不妨也说上两句吧。”
贺然本想低调一些,心中已然打算好了,下朝后私下对齐敏和平山公打声招呼放了蒙吉等人也就是了,可现在被平山公点了名,他只得在群臣的注目下站起身,余光看到赵宏望向自己的专注的神色时,他心中念头电转,决定变低调为高调。
“臣虽初次临朝,但对二侯之争的原委却知之甚详。”贺然这句话大出众人意料,本来大家都以为他会借初次上任的托词蒙混过去,可听他的意思却是想发表些意见,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尚议郎本就是大家关注的热点,这下大家更来了兴趣,朝堂之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下官对诸位大人的言论不敢苟同,宁大人方才讲到对二人的惩罚略嫌轻了,下官倒还赞同,可觉得宁大人所下的处罚依然嫌轻。”
此言一出群臣震惊,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都觉得这个新上任的尚议郎未免太过不知深浅了,赵宏等城府深些的大臣则露出了凝重之色。
“哦?讲下去。”平山公露出嘉奖之色,贺然看的暗自摇头,这笨蛋演技太差了。
“诚如辅宰大人所言,二侯皆年少气盛,但既居侯位,则不可以等闲少年视之,他二人应严于自律,作天下少年之表率,可这二人所为反不如市井之徒,依仗权势聚众私斗,所争不过一口气罢了,如此下去如何了得?在我看来他二人绝配不上‘青年才刊四个字,若再娇惯下去,来日都成了气候,争斗也必随之升级,那岂不是要危害到康国安危?与其这样不如防患于未然都削去爵位永不录用的好!”贺然也采取了不偏不向的策略,把矛头指向了二人的品行。
众人闻言无不为之变色,都想不到这个人竟敢开出这么重的处罚,他们纷纷把目光转向平山公与太后。
平山公之所以点名让贺然发言,无非是想在群臣面前表现出自己对他的偏爱,完全是出于一番好心,可贺然竟然把醉乡侯与静庭侯一视同仁的对待,让他多少有些不快,但想到贺然机智百出既然这么做肯定会有自己的道理,再想到那个不争气的醉乡侯的确难当大任,所以心中也就释然了。
齐敏却心头暗喜,以为贺然是想借此来帮自己打压平山公的气焰,她本就想削去齐宁的侯爵,现在贺然居然要连醉乡侯的爵位也削去,若真能如此则自己一方无疑是占了个大便宜,她偷眼看了一下平山公,见他脸上并无怒意,心中更喜,恨不得现在就把贺然拉进后宫好好“奖赏”一番。
“太后之意如何呢?齐卿家倒真是个敢于直谏的良臣,不是本王托大,宁儿与那醉乡侯果如齐卿家所言都不成器,日后真要委以重任难免会坏事。”平山公对齐敏说道。
齐敏哪里还会反对,当即道:“如此也好,就依尚议郎所言吧,顺便以此二人给那些王公贵戚之子做个警戒,尚议郎不畏权势,敢于直言,哀家定当奖赏。”
殿上群臣面面相觑,均露出惊异之色,他们没想到争论多日的棘手难题,竟然被这个新上任的尚议郎几句话就解决了,而且处罚之重远超他们先前的想象,更让他们不解的是,平山公与太后在自己亲属因他而受到严惩后不但不怒反而争相褒奖他,这简直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赵宏静静的看着贺然,他的心已经开始发凉了,看到太后与平山公对贺然的态度,他已清楚的知道:自己握在手里的不是贺然的把柄而是一道催命符,若不能取得贺然的信任,自己恐怕连今晚都活不过去了。
贺然听到齐敏要奖赏他,暗自咧了下嘴,心道,你这几天奖赏的够多的了,你想累死小爷啊?可当着群臣他只能躬身谢恩,虽然隔着面纱,他也能想象出齐敏此时得意的样子。
“臣还有一事奏请太后、摄政王。”谢完恩,贺然朗声道。
闻听此言,百官都服了,心中都在想,这位大爷到底是何方神圣啊,第一次上朝已经得了个大大的彩头,居然还不肯见好就收,真不知他在想什么,同时也都对他要奏请的事充满了好奇。
“讲”平山公含笑看着他。
“臣以为二位少侯的亲兵奴仆不应给予处罚。”
“这又是何道理?”齐敏好奇的问。
“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忠于主上并无过错。”
百官听他奏请的居然是这等小事,都笑着摇了摇头,尽管很多人觉得他是在强词夺理,但想到两个少侯的爵位都让他削了,为几个奴仆根本不值得跟他计较,况且看情形也计较不过他,所以无人出来反对。
平山公本来想驳斥几句,可见到贺然对他连连眨眼,遂笑道:“就依卿家,但若查出其中有惑主乱事者不可轻饶。”
“摄政王英明,臣生平最恨这种小人,有事无事的挑唆主子,在背后出尽坏主意,事到临头却躲得远远的,着实可恶,不过据我所知,这件事倒不关下人的事。”贺然谈到小人时咬牙切齿,这神态甚合平山公的心意,他连连点头。
齐敏强忍着才没笑出声,若没有面纱遮掩恐怕早就在群臣面前失态了,她心中暗骂:这个不知羞耻的无赖!自己骂自己居然一点都不脸红。
下朝后,贺然已经成了群臣竞相争抢的香饽饽,都欲邀他过府饮宴,赵宏急了,一边紧紧拉着贺然的手一边为他挡驾,贺然笑着对众人拱手致谢,推说病体初愈一一推辞了。
出了宫门,不等贺然上轿,赵宏就请求道:“大人就别回府了,直接到下官居处吧。”
贺然知道他是真的害怕了,笑了笑道:“也好。”
来到赵宏的府邸,奴婢奉上香茶后就被赵宏挥退了,不等贺然说话,他就一躬到地道:“望大人宽宥下官往日之罪,赵宏日后甘受驱驰。”
贺然在朝上已看出他在中间派的官员中颇有些威望,要杀他并非是一件简单的事,遂扶起他道:“先前之事怪不得你,是我坏了你与肃王的大事在前,你想除掉我也在情理之中,我与赵王有仇你是清楚的,你们若真杀了那昏君未免不是赵国百姓之福,论起来要赔罪的应是我才对,往事休要再提了,否则我可真的要怪罪你了。”
赵宏听出他语气挚诚,感激的又施了一礼,“大人虽年少,但胸襟却如此宽广,难怪有此成就,老朽当日初见大人就已看出大人绝非池中之物。”
贺然想着那晚在他府上发生的“解煞”趣事,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赵宏瞥了一眼贺然肋下的宝剑,忽然起身道:“大人稍候。”说着急匆匆的走了出去。
不一刻,赵宏又急匆匆的走了回来,手里捧着一把造型古朴的宝剑,贺然正在纳闷时,赵宏赔笑道:“大人所佩的可是竹音公主的嗜邪剑?”
贺然点头道:“不错,好眼力。”
赵宏皱眉道:“嗜邪乃兵中神品,加之公主昔日曾佩此剑周游列国,所以能识出此剑的人不在少数,大人既要隐迹藏行最好还是别佩戴它了。”
贺然被他点醒,急忙解下嗜邪剑道:“姜果然还是老的辣,若无你指点,我如同挂着贺然的招牌嘴里还硬说自己是齐然,真要贻笑大方了。”
赵宏笑道:“好在公主芳足不踏康土,想来德昌城内能识得此剑的人并不多,不过还是小心为妙,老朽这里有一把珍藏的裁云剑,不是老朽夸口,其名气并不亚于公主的嗜邪,来康国后老朽本想以此作为晋身之阶,可一直未舍得送出,今日正好送与大人,略表些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