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然随竹音朝后堂走去,没走多远就慢慢停了下来,道:“你去跟姐姐她们说一下,就说我要拟些军令,一会就回去。”
竹音看到他神情十分萧索,心中有些不安,她没想到这事令他这么动心思,皱眉道:“至于如此吗?你要是心里不痛快,或杀或逐随你,大不了事后我跟云裳去讲,要是知道你这样,还不如早些我替你解决呢。”
贺然勉强笑了笑道:“云裳从西屏来此不易,在这里没什么亲人,她的事我是要想周全些的,好了,快去吧,我去书斋清静一会就回去。”
望着贺然垂头远去的背影,竹音皱紧的秀眉久久没有展开,看着他现在的样子着实感到心疼,她太了解贺然了,这个人很少把软弱的一面展现出来,嘻嘻哈哈的表象掩盖了内心的一切,带给身边人的永远是开心快乐,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太多的磨砺与艰辛把他那颗心历练的无比坚强,尤其是执掌易****权后,肩负着重担苦苦支撑,最终破除各方危难,大败白宫博把蕞尔小国壮大至现在的局面,他亦如破茧而出的彩蝶,遇事从容不迫,在竹音看来天下再没有什么事能令他愁眉苦脸,可现在云裳却把他打回了原形,估计就算是听说赵国与顺国再度联手来攻,他也不会消沉成这个样子。
现在能打到他的只有身边的女人了。竹音深深知道这一点,她在内心叹了口气,唤过小厮命他快去给书斋送去火盆,然后隐藏了重重心事展出笑颜走进了后堂。
未及开饭贺然就回到了后堂,竹音正与苏夕瑶对弈,暖玉夫人对围棋只是略知一二,边观棋边小声向小竹询问着。
贺然笑嘻嘻的来至案前,接替了小竹的讲解工作,对两边都是好评如潮,几乎是她们下一手他就夸一通,弄得竹音与苏夕瑶很快就下不下去了,两双美目皆不满的看着他,贺然这才略作收敛,侧重为暖玉夫人作入门引导。
不久云裳回来了,竹音留神偷观贺然,见他对云裳神色无异,还主动拉她也坐下听讲,云裳不喜下棋笑着推却。
贺然摇摇头一副哀其不争的样子,道:“那你在边上弹几曲吧,下棋没有琴声少了许多雅趣。”
云裳欣然应允,不久悠扬舒缓犹如仙乐的琴音荡漾开来,众人立即被琴音吸引屏息静听,苏夕瑶与竹音也忍不住抛开战局侧耳倾听,只有贺然不知趣的还在讲,引得众人白眼不断,暖玉夫人含笑拉了拉他,贺然才闭上嘴。
一曲终了,贺然抱怨道:“琴声不过是为助兴罢了,你们可倒好,放下正事只管听琴了,好了我接着讲。”然后转向云裳,“你接着弹吧。”
暖玉夫人嗔道:“制舞琴音能听一次已是莫大的福气了,哪有你这么暴殄天物的?如果西屏王知道你拿制舞当乐工般使唤,不发全国之兵来杀你才怪!”
云裳咯咯笑着得意的看了贺然一眼,眼神在说:听见了吗你!然后对夫人道:“姐姐快别这样说了,在几位姐姐面前裳儿乐得当个乐工呢。”说完端整神色琴音再起。
贺然见众人还是专注聆听,只得放弃讲解也听了起来,云裳琴艺确是了得,他前一段虽没少听,现在静心听来还是神为之夺,心绪不由自主的虽琴音而动。
二曲弹完,贺然摇摇手,道:“够了够了,别弹了,再弹下去我们什么都不能做了。”
云裳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意,撇撇嘴威胁道:“我能让你哭一次就能让你哭第二次,信不信我让你当着姐姐们的面出丑!”说着纤指轻拨,琴弦发出高亢之音。
贺然闻言当即求饶,道:“我信我信,求制舞琴下留人。”
云裳抿嘴而笑,命司琴收起瑶琴。
竹音大感有趣,笑着问:“他这不通音律之人也会闻琴而哭?究竟是怎么回事,妹妹快讲来听听。”
云裳笑而不答,暖玉夫人遂把当日在西屏客卿之宴上贺然被琴音所动不觉流泪的情景讲了一遍。
竹音听得惊诧不已,眨着明眸道:“妹妹琴艺竟神奇至此!快快快,把他弹哭,我要眼见为实,如果真能奏效,这倒是个解恨的好方法。”
众人无不莞尔,贺然不服气的哼了一声,对云裳道:“你要敢再把我弄哭了,我就把你这张冰泉琴摔了。”他那副色厉内荏的样子引得众人笑声更大。
快要开饭时,席群来报,大将军派人来请军师过府饮宴。贺然作出无奈的样子起身去了。
这把戏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竹音,还别说许统早已清楚了贺然的性情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请他喝酒,就算是真想请他去,也一定会亲自来,否则贺然是绝不会去的。看来他是要趁云裳在家里时去找那个燕聑的麻烦了。
竹音猜的一点不错。贺然只带了席群与红亯二人找上了燕聑家门。燕聑的家靠近城门,前堂后宅是座再寻常不过的小院落,应门的是个老仆,显然并不识得贺然,还以为他是来取乐器的,问他所定何物。
贺然摇摇头,道:“我只是来拜见你家主人的,烦请通报一声。”
来至前堂后贺然见到了燕聑,此人三十许年纪,身材和自己差不多,面庞白净,宽额细眉,眉目间隐隐有些许与生俱来的忧郁之色,可能是自小寄人篱下的原因,他的眼神看起来谦恭且温顺,一身半新的青衫,整个人显得文雅随和。
他也不认得贺然,其实鸣钟城内不认识贺然的倒有大半,因为他在这里的时间加起来也没多少,即便在城内也从不招摇过市。
燕聑愣了一下,随即拱手道:“敢问兄台高姓,不知贵足踏贱地所为何事?”
贺然看他是副文弱模样,对身边的席群与红亯道:“你们在外面等吧。”席、红二人看出就算打起来燕聑也绝非军师的对手,领命出去了。
贺然含笑又打量了燕聑两眼,然后从容的在主位坐下。
燕聑以前见惯达官显贵,从对方显示出的气度上已猜出此人必定大有来头,他并未坐下而是神态谦和的垂手站在贺然面前。
贺然打了个手势,让他坐下,然后面带笑容道:“我是贺然,为云裳之事而来。”
燕聑闻言身子颤了一下,白净的脸上更无血色,盯着贺然看了一眼才垂下眼帘缓缓的从席上站起来躬身施礼,口中道:“草民不知是军师大驾,有失远迎,请军师恕罪。”
贺然淡淡道:“不知不罪,坐下讲话吧。”
燕聑直起身,脸上神色颇为难看,苦笑道:“草民不敢与军师共席,军师既来问罪,草民愿领刀斧。”
贺然扬了扬眉,道:“如此说来你是知道云裳来历的了?”
燕聑虽面如土灰,但此时神情还算镇定,点点头道:“知道。”
贺然脸上有了笑容,道:“你胆子真是不校”
燕聑微微低下头,没有说话。
“说吧,”贺然把佩剑放在了几案上,“你虽不认识我,想来也听说过我的手段,惹上我你是必死无疑,既然是必死之人,也就不应有什么可怕了,把你与云裳交往的前前后后都讲个明白或许我会让你死的痛快点,我很想知道你为何有这么大的胆子,难道就没想过会有今天吗?”
燕聑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反倒没有刚才的惶恐了,道:“自然是想到今天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论军师赐下何种死法草民都甘心领受,只恳请大人不要迁罪云制舞,云制舞纯真无暇,醉心声乐无世俗杂念,我想她并不知晓这样会触怒军师。”
“那你是知晓的了?”贺然含笑问。
“草民知罪。”燕聑嘴角牵动,想笑一下,可终是没笑出来,叹了口气道:“我与云制舞交往前后并无什么值得隐瞒军师的,她是在城中采集歌舞时慕草民微名而来,幸喜草民对声乐小有造诣,才有幸得制舞青眼以加,与制舞谈歌论乐实乃平生快事。”
贺然哈哈而笑道:“数月来你们只是谈歌论乐?你当本军师也如云裳那般纯真无暇吗?如实讲来。”
燕聑咽了口唾液,道:“草民久慕军师大才,自量是无论如何也骗不过军师的,所以方才不待军师发问就自承有罪。草民初见云制舞就惊为天人,制舞天姿仙容,于声乐又有极高禀赋,更难得的是制舞冰清玉洁率性纯真,在草民看来简直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草民虽自惭形秽却难抑仰慕之情,第一次见面草民就难以自拔了,几次谈论后,我知道若依制舞的方式谈论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谈无可谈了,所以就动了歪心思,再会面时尽量短话长说,每每由声乐谈及相关趣事,相熟之后话题也就不仅拘声乐了,不过制舞来此主要还是为了声乐,是草民不肯尽示所学,才迁延数月。”
贺然沉默了一会,道:“你的口才想来是不错的,明知你东拉西扯制舞还是愿意来听。”
燕聑心中一沉,急忙道:“草民不敢妄自菲薄,口才尚可,加之要刻意吸引制舞兴趣,所以每天都煞费苦心的编排话题,制舞自小勤于技艺,少有听闻世间故事,因此才听了这么久。”
贺然再次沉默了,眼睛看着几案上的佩剑良久无言。
燕聑见他这样子有些心慌,忍不住道:“草民对天盟誓,自始至终与制舞未言及半句私情,更不敢对制舞有丝毫不敬,草民只是仰慕太深,这么做只为能多见制舞一面,请军师明鉴,制舞她……”
贺然慢慢的摆了摆手,道:“我能想见,你不用多说了,我不会为难云裳。”停了一下,接着道:“我也不会跟她讲来找过你,你也不要告诉她。”
燕聑闻言大喜,连连施礼道:“多谢军师,多谢军师,草民纵死无憾了!”
贺然冷哼了一声道:“你倒是个真不怕死的,明知我回来了还敢留在这里。”
燕聑知道云裳不会有事,心情大好,道:“草民如何能不怕死,初动歪心思时就百般告诫自己长此以往不但会有损制舞清誉还会引来杀身之祸,可总是难以抗拒要见制舞的念头,后来也就豁出去了,闻听制舞说军师将要从边疆回来,我也想过要逃,可一来是还想多见制舞几次,二来是怕军师误信传言迁罪制舞,所以决定留下来当面向军师谢罪,能让军师得知详情不至误解制舞,草民纵死何惜!”
贺然心中暗叹,他二人一谈数月,云裳对他岂会毫无情义?就算他们未谈及私情,可自己远征这么久总算回来了,云裳只在家里陪了自己半日,第二天就跑到他这里来了,由此可见燕聑对她的吸引力犹胜自己。这一点他在府中时就想明白了,与他谈到此时,贺然看出燕聑对云裳的劲头儿颇似自己初遇苏夕瑶,为保云裳不被牵连宁可舍去性命。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贺然再次抬起头时脸上有了疲 惫之态,缓缓道:“念在你对云制舞一片真情的份上,我索性成全你一次,给你三天,你择机对云制舞表白,如果云制舞答应你了,我绝不为难你们,还会送你们一份厚礼,不过你们要搬离藏贤谷百里之外,永远不要让我见到你们!”
燕聑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本以为必死了,不想军师不但饶了他,竟然还说要成全自己与云制舞,这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的,愣了一下才苦笑道:“军师不要消遣草民了,有死而已,草民恳请军师让我死的体面些,免得先人因我蒙羞。”
贺然有些不耐烦道:“我贵为军师,何至拿你这治下子民消遣?你不用疑心,本军师犯不着对你虚言使诈,制舞答应你,是你的福气,如果她不答应,你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再敢寻机招惹她,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燕聑这下信了,狂喜之下一躬到地,觉得这样仍不能表达感激之情,索性跪了下来,颤声道:“军师大恩草民没齿不忘!”
贺然抓了佩剑站起身,看了他一眼道:“三天后我回藏贤谷,制舞若仍愿留在鸣钟城,你就带她走吧。”
燕聑跪爬两步来到贺然脚前激动的除了一句“多谢军师”再也不会说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