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时分,竹音悠然醒来,看了看甜睡正酣的贺然,想让他多睡一会就轻轻的穿衣走了出去,洗漱已罢才回来喊他。
贺然懒懒的坐起身靠在软垫上,打着哈欠没有下榻的意思。
“快些吧,上朝时刻就到了。”竹音催促着。
“我懒得去,你去吧。”贺然伸了个懒腰,眨着眼睛看着已微微显出曦光的窗纸。
竹音把目光从铜镜移到他脸上,秀眉微蹙,“你乃重臣,既然身在王城,哪能连朝都不上,你这也太不把各方官员放在眼里了。”
贺然微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未决之事,得好好梳理一下,哪件事考虑的不周全都可能有亡国之灾,哪有闲工夫陪那些吃饱了只会没事找事的官员闲扯。”
竹音眯起眼,“照你这么说,我们都是吃饱了没事找事,整个易国都是你一个人在打理了?”
贺然无心惹事,笑道:“行了行了,我又没说你,来,我帮你插簪子,我的治国安邦大材大略美绝天下的娇妻。”
竹音看出他是真的有很多事要想,不是要耍赖睡懒觉,遂喜滋滋的坐到榻边把玉簪递给他。
贺然仔细的把簪子插在她的发髻上,然后扳着她的香肩含情脉脉的欣赏着梳妆已毕的绝世佳人。
竹音公主嘴角含笑,眉目含情相对,好一会才盈盈起身,走至门口又转身叮嘱道:“先起来吃点早饭吧,下了朝太宰与大将军定会来与你议事的。”
贺然点头应诺,目送竹音离去,他抱膝坐在榻上,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要考虑的事情的确太多了,接下来的一连串行动能否如愿实施他此刻一点把握都没有。
政务方面的事是他最不擅长也最不喜做的,新政一开各种纷扰必然接踵而至,但他反倒对这个不太忧心,自己只要指明大的方向就是了,具体事务有竹音和苏戈这两个大能人裁断就行了,再说这种大的变革不可能顺风顺水的一蹴而就,过度忧心也没用,反正他坚信,自己的新政无论放在哪个朝代都可以算是最得民心的,有此一条就够了,稍假时日一切问题都会自然消弭。
令他心里没底的还是战事,顺国虽屡败但犹有灭易之力,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历经数代的千里之国远非一夜乍富的易国可比肩,莫说他们镇守边陲的塞上雄师,就是滚龙河之南那些残败之军与各方城守之军实力也不能小觑,稍有不慎,自己这几万深入敌境的大军就有可能片甲无回。这并非是贺然自己吓唬自己,要知道,即便是在现代战争信息高度透明的情况下,要彻底摸清敌方实力与动态也绝非易事,何况是在这个完全靠密探观察与打听搜集情报的年代呢。一支半路杀出的精锐,哪怕只有两三千人,就足以改变整个战局的发展。
心中惴惴不安的贺然突然很是想念墨琚,要是有墨琚在一起商议,那他就信心十足了,随即他又想到了时郎,要是有时郎在身边,自己也不用这么愁了。他掐算了一下时日,估计时郎最快也得半月之后才能移灵到易国边界,既然决定要打顺国,就等不了他了,现在要的就是兵贵神速。
谈到商议战事,按说贺然最先想到的应该是身边的大将军许统与凤王萧霄,他之所以这么想念时郎与墨琚,是因为时郎与墨琚是军师之才,而许统与萧霄是将才,虽然立国之初许统曾有过带兵潜入赵境设伏的奇谋,萧霄以往战绩更是辉煌,可他们打的那些毕竟都是局部战役,若论审时度势从战略角度谋划策略还是差一些。
既然只能靠自己了,贺然不再想这些没用的,轻轻晃动着身子陷入了沉思……。
时近正午,竹音皱着秀眉走了进来,劈头嗔道:“你怎么还不下来!太宰与大将军都来了,成什么样子!”
贺然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身子,急忙穿了外衣下榻,梳洗过后出去见苏戈与许统。
苏、许二人早在议事堂等的不耐烦了,许统见了贺然不住声的抱怨。
贺然依然如往常般嬉皮笑脸的应付着,没等许统抱怨够就把话题引到了前方战事上。
听了他的前线汇报,苏戈面色沉静下来,看着茶盏一语不发。
许统则不住摇头,过了一会才道:“我们先前听了回报,都觉得你这新政实施的太过鲁莽了,现在鸣钟城还没几个人知道这事,过些日子百官都知道了,非乱成一锅粥不可,我和苏戈正为这事发愁呢,你看能不能立刻回去把新政收回来?”
贺然把目光转向苏戈,笑着问:“大哥怎么看?”
苏戈目光沉竣,语气也不再那么亲热,“兄弟啊,政随口出那可是只有大王才能做的,何况是这么大的变革,就算大王托政与我们,变革政法也不能这么草率啊,你出征前说过不会在宁安实行藏贤谷之法的,怎么说变就变呢?你也太不把我们几个当回事了,再说你这新政不是摆明要与全朝官员为敌吗?难道你还能把所有反对你的人都杀了?唉……,你我既是兄弟,我就直言不讳了,你这新政必须得收回,根本行不通的,连我都不会赞同的。”
贺然没想到苏戈的反对态度这么明确,心中不免一沉,再看许统时,他也面色沉竣移开了和自己对视的目光。一边的竹音很是替贺然着急,可又不好说什么。
有些乱了方寸的贺然木然的看着二人,室内气氛尴尬起来。
“还是先用饭吧,边吃边谈,他先前一直在你们府上蹭吃蹭喝的,也该轮到我们请客了,说到这里还真要谢过你们二位呢,要不是你们上次替府内又添使用之物又加庖厨奴婢的,我与长公主如今说不定也要四处讨吃讨喝呢。”竹音的盈盈笑语微微缓和了一下气氛,苏戈与许统含笑应答。
贺然此刻却无心说笑,他的面色一直很难看,竹音数次用眼色暗示,他也不露一丝笑容。
酒菜很快就摆了上来,按礼节该轮到作为主人的贺然举樽祝酒了,可贺然还是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这下气氛比先前更尴尬了,竹音看出贺然的牛脾气上来了,放弃了替他打圆场的想法,轻轻的叹了口气,对他道:“你要说什么就直说吧,你们毕竟是兄弟,犯不着这么冷颜相对的,这顿饭难不成也不让兄长吃吗?”
贺然缓缓端起酒樽,却不劝饮,猛然一饮而尽,然后轻轻的把酒樽放在案上,就如无视苏、许二人一般。
许统有些受不了了,望向苏戈。
苏戈摇了摇头,叹息着对贺然道:“我方才的话是说的重了些,可你也得替我们想想,你这……”
贺然打断他的话,平静道:“还得替你们的子孙想想是吧?”
苏戈面色变得难看了,被噎的停了一下,然后提高声调道:“人都有私心,我是不如你洒脱,可世间又有几个人能不替自己家人着想呢?大家拼死拼活的钻营,不就图的是封妻荫子吗?让儿孙有个好日子过,可你这新政断了所有为官者的念头,没了好处谁还会替你卖命?你想过吗?如果当官的都站出来反对新政,你这新政又怎么能推行?你是手握兵权,难道你就能由着性子一路杀下去吗?把反对你的人都杀了?”
眼见要闹僵了,竹音急的手心都出汗了,柔声对贺然道:“你有话好好跟兄长说,兄长可是一直替你着想的,这些天为你没少忧心,我知道你必定有自己的道理的,心平气和的讲出来,好不好?哪有跟自己兄长怄气的?”
听了竹音的劝解,贺然心情平复了下来,说实话,他还真是在跟这两个人怄气,他没想到一个战壕的兄弟会这么旗帜鲜明的反对自己,苏戈的态度真让他有些受不了,此刻静心想一想,这也怪不得苏戈,自己的新政触及的是所有有权有势阶层的利益,苏戈与许统自然也不会接受,这是人之常情,是自己一直忽略了他们的感受。
面色缓和后,贺然对竹音轻轻点了点头,自己盛满酒,再次端起酒樽,对苏、许二人示意,这才开口道:“方才是兄弟的不对,来,咱们满饮此樽。”
苏戈慢慢端起酒樽,“如公主所言,咱们有话还是心平气和的说吧,你出征归来,多有辛劳了,为兄借此酒为敬。”
许统随之举酒,三人一饮而荆
放下酒樽,贺然沉吟了一下,看着苏戈道:“兄长之意我已尽知了,你我兄弟不用讳言,呵呵,小弟推行新政绝非是存了什么圣贤之心,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若论私心,我比你们都重,虽然我是孤怜之身少亲少族,比你们少了许多牵挂,可也得为两位公主着想,不能让她们跟着我过苦日子。”说着他柔情的看了竹音一眼。
“提到封妻荫子,不知二位可曾想过一节。”贺然端起酒樽再次劝饮。
许统与苏戈各举樽陪饮一口,然后都凝神听他说下去。
“据我所闻,富贵过三代者,鲜矣。反之,豪门出犬子的事倒颇为平常,仕途凶险二位兄长当比我体会更深,即便今日权倾天下,难保明日就不会满门抄斩,落得个断子绝孙,你我如今都可谓官职显耀,平疆待你我亦同手足,只要不出意外,我们这一生当无祸事,可子孙祸福又谁能断得准呢,可以想见,他们凭你们的功绩与权势,定然会仕途无阻,可二位兄长当细想,官越大越危险,他们若有才有智还好些,若只是愚钝之才,又有骄奢之性,那其结果可想而知了。”
苏戈夹了口菜,不动声色的慢慢咀嚼着,许统独自饮了一樽酒。
贺然继续道:“这是自身资质问题,德才配不上所居官职,乃祸之根源,小人嫉恨而贤士不耻。除此之外更有一条灭族之途。”
“什么?”许统放下酒樽问道。
“伴君如伴虎,主上仁德则一切好说,若碰上昏庸之主,他身边的人可就随时有灭门之祸了。”
“说着说着就又开始胡说了,就你这张嘴啊,要是在别国为官九族不知已经被诛过几遍了!”竹音旁敲侧击的提醒他不要妄议君王,这可是大罪,同时又巧妙的附和了他的说辞。
苏戈浅浅的啜了一口酒,叹息道:“你所言不假,为官确不容易,可谁也不能长生于世,对待子侄亲族,我们也只能帮到哪算哪,有才有德者扶之,无才无德者只能随他去了。”
“随他去?怎么随他去?富有万贯家资,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一旦挥霍殆尽,他能甘心去劳作?更何况有那些垂涎他财物的恶人在旁虎视眈眈,因财丧命的事可不鲜见。”
“哈哈哈,照你这么说,当官的倒都要断子绝孙了,你这嘴可是真能说!”许统脸上有了笑容,语气也亲近起来。
竹音明眸闪动,看着贺然,似在思索他的话,相处久了,对于他郑重其事时说出的“歪理”现在竹音也不像最初那样一概笑而置之了。
苏戈没有笑,沉吟道:“这个你说的也没错,可你也不能只往坏处说,世事无常,我们不过是尽人力凭天命罢了。”
“在这个世道为官,如同是在树枝之上戏耍,爬的越高,摔死的可能越大,依我说不如脚踏实地的好。”贺然微微而笑。
“官员都是糊涂蛋是吧?那你这又是军师又是逍遥公的,可算是爬到树顶上了,也就是说你是易国最糊涂的一个了?”许统挪揄道。
贺然哼了一声,鄙夷的看着他道:“还有脸说?我可是被你们生生架到这个位置的,你以为我愿意啊?!我巴不得能过平常百姓的日子呢,哼,你可着吧,用不了几年我就能辞掉这身官职了,到时你们谁再烦我,可别怪我翻脸无情,江山我替你们打下来了,我也就算是仁至义尽了,对得起你们了。”
看着他一脸不忿的样儿,想想他说的也有一部分是实情,又想到他当上军师后的艰难困苦,苏戈面带歉然道:“这两年来是强你所难了,可常言道能者多劳,要不是你,易国绝不会有今天,你的苦处我们知道,不过接下来的仗还得你去打,兄弟啊,不是为兄逼你过这种刀头舔血的日子,实在是非你不行埃”
听到苏戈赞美夫君,竹音俏脸不由露出自豪之色,能选到这样有才又有趣的夫婿,她对自己当时的眼光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