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的日头如一团火焰烘烤着大地。
三足金乌肆意地散发出最大的能量,想要把夏日早一点带到人间。
于是大地上的山川田野都披上了一抹翠绿,河流湖泊中的鱼儿开始探出头来。只不过那抹绿意还未浓密便被一张张饥饿的嘴嚼食干净,水中的小鱼儿骨头还未硬便被熬成了汤。
金乌日复一日地巡视着这片苦难的土地,煎熬着蝼蚁一样的生灵。
蝼蚁在这片土地上出生,把汗水和鲜血散落在地上,再把自己的骨肉埋葬,百年之后,干干净净。
他们的出生,仿佛就是为了死亡准备的。
他们似乎很着急着要去死,金乌看到蝼蚁们在厮杀,嘶吼着把钢铁利刃砍刺到对方的身体中,然后在痛苦中挣扎着死去。
在沧州,在蓟州,在涿州,在滹沱河两岸,在唐河两岸,在拒马河两岸,在村镇,在田间,在水畔,喊杀声不绝,烽烟四起,遮蔽了金乌的眼睛……
莫州北方这座小土坡上即将发生的战斗注定不会有多少人关注到。
——周禹带着十几个骑兵偶遇关逢的时候,他正在一条小河旁的树林旁睡午觉。
契丹骑士们休息时先喂马饮马,照料马匹休息了然后才顾得上自己吃喝。奴隶们被绑在了树上,他们已经饿了两天,已经有人在挖草根抠树皮来吃了。
关逢吃饱喝足,睡意便涌上来,看契丹人不顾休息反而去梳理自己马匹的鬃毛,他微微冷笑,他至今都不能够理解为什么契丹人会像对待兄弟一样对待自己的马。
关逢想起了昨夜冯家寨那个女娃……
一阵急促细密的马蹄声从东方传过来,关逢睁开眼睛,周围的契丹人却早已抽出兵刃开始戒备。
视线中,十几个汉人骑兵扬起烟尘奔踏而来。
看衣着应该是朝廷的官兵,而且他们马速并不快,因为——每匹马的屁股后面都坠着两个大包裹。
关逢顿时来了精神,看来自己的运气一向不错,躺着睡觉竟然也有肥猪拱门!
契丹人都上了马,弯刀入鞘擎起长弓,箭头所向,直指东方来敌!
关逢翻身上马,抽出弯刀缓缓向前走了两步,眯起眼睛观察着这伙官军。
官军们也看到了自己,人喊马嘶地慌乱起来,他们开始勒马,于是后面的马又撞到了前面的马,还有几匹马被绊到竟摔倒在地上。
这时候可不应该勒马,而是控制马匹转大弯加速逃离!关逢哈哈一笑,看来汉人的骑术真的是比不上契丹这种马背上长大的民族。
一个契丹骑兵凑近关逢,笑着问道:“掌书记,南蛮人不多,嘿嘿……”
关逢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扬了扬手中的弯刀,笑道:“留下五个人看守奴隶,其他人去打猎啦!”
“打猎啊……打猎啊——”
契丹骑兵们欢呼起来,催动战马向官兵冲杀过去。
官兵们吓得魂飞魄散,笨拙地调转马头,拉起绊倒的马,向来路方向逃去。他们是真的恐惧,完全不用假装或掩饰,手忙脚乱的样子连周禹都觉得过于真实了。周禹骑在马上,回头看正追来的契丹骑兵,心中也是莫名地一阵恐慌。
虽然契丹骑士人数不多,但那一股毫不讲理的磅礴气势迎头冲压上来!
人在狂喊,马在嘶鸣,弯刀利箭闪耀着嗜血的光芒。原始的,血腥的,狂野的气势掀起一阵气浪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这股气势是要摧毁前路上的一切!
毁灭目光所及处的所有生命!杀光弓箭射程内的所有敌人!
作为他们的冲击目标,心中只剩下“生命最后一刻”的慌乱和恐惧。
“原来面对骑兵冲锋时这样的感觉。”
周禹微微有些窒息,他咬了咬牙,催马逃离。他开始相信龙敏的判断,自己的那些喽啰兵绝不是这样一支契丹骑兵小队的对手。
作为特种兵,他曾经面对过比这更凶险的境况,但他从没有过即将失去生命的恐惧。在训练场上,即使要面对数十辆坦克战车和数个连队步坦协调冲锋,他和战友也能做到进退有据,但如今面对五十名契丹骑兵的冲击,这种感觉既然不同。
这是一种被碾压,而绝无还手之力的感觉。
周禹感到胯下的战马在瑟瑟发抖,不用多催促,它们已经发狠力狂奔起来。
十几匹马仓皇逃窜,向着五里外的小山坡方向跑去。官兵们的控马技术明显要比周禹好些,或者说他们求生的欲望更强,竟把周禹落在了最后面。他们马背上的包裹其实都是些蓬松的麻团,本就是用来诱敌的,若不是不占重量,他们早就把这些都丢掉了。
周禹听到破空之声,回头看时,半空中数只羽箭激射下来,忙附身挥长刀把羽箭击落,那羽箭力道十足,竟震得他虎口一松。若被这样的羽箭射中,那是必死无疑的!
周禹双腿夹紧战马,回过头来握紧缰绳,专心逃跑。
五里路的距离很短,片刻之间便望见了那座小土坡,周禹看那坡上,光秃秃什么都没有。
契丹骑兵仍在穷追不舍,他们已经断定这队人马是出城巡查或者公干的官兵,若能一举消灭定能收获诸多战利品,更何况还有十几匹好马。关逢落在大队后面,不住地喊着“快!快!射箭!”,契丹骑兵们一阵风一样衔尾追击着官兵。
官兵沿大路东逃,转眼之间就消失在小土坡的断崖处。
关逢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丝警觉,但契丹骑兵们速度丝毫不减,一股脑儿地涌了过去。
关逢下意识地慢慢收着缰绳,正犹豫该不该呼喊下令骑兵们不要再追,便听到土坡另一边一阵人仰马翻之声。
“糟了——”关逢心中一紧,狠狠地勒住缰绳。
陷马坑,深一尺阔三尺,呈椭圆形,密密麻麻在道路和两侧挖了一百多个,已用杂草覆盖。
绊马索,长三尺的木桩深埋入地,地上露出半尺多长的一头,在杂草地上埋了数百个,两两木桩之间用绳索勾连。
狂奔的战马遇到陷马坑和绊马索,那是一场灾难。
当头最前的几个契丹骑兵遭遇了陷马坑。座下马腿顿时便折了,巨大的惯性让整匹战马四脚朝天地仰飞了出去。
一个契丹骑兵的双脚被马镫绊住,身体未能跳开,被翻飞摔落的战马直接砸在地上,当即便皮开肉绽而死。另有三个骑兵反应极快,瞬间将脚从马镫里抽出来,但随即便被掼了出去,身体在半空中摔下,两个直接摔在了绊马桩上一命呜呼。另一个运气好些,摔进了杂草堆中,正大叫着要爬起来,忽然发现他身边趴着十来个手持短刀的汉人,正眼睛发红地看着他……
四十多契丹骑兵全乱了——
好像是激流的河水突然撞到了一座无形的高山,前进的势头瞬间被遏制,水流激荡四散而逃。
又好像是全速追逐猎物的狼群忽然发现猎物凭空消失,而出现在自己前方的是万丈深渊。狂奔的惯性让他们无法停下,一瞬间每个人心中由喜悦瞬间跌落到惊恐当中。
前方人仰马翻,后方的连忙拉缰绳向路旁的杂草地冲去,那里却早埋好无数的绊马索……
几个契丹骑兵大叫一声,双腿夹马提缰,胯下战马嘘溜溜一声嘶鸣,狂奔之中纵跃而起,马蹄掠着前方倒地的同伴飞跃过去,——但前方依旧是杂草覆盖的陷马坑……
有紧紧勒住缰绳的,但很快便被后面挤涌而来的战马撞上,又摔倒一片……
契丹骑兵大喊大叫,战马也狂躁起来,撩着蹄子想要逃离这危险之地。倒地刚刚站起的人被马踢中,瞬间变被四处乱窜的马蹄踩踏……
“弓箭手!准备!”
一身红袍的龙敏高高站在土坡上,手持长矛大喝一声。
二十名弓箭手在他身旁站起,手中弓箭早已准备好,居高临下,羽箭激射!
“射!射!射!”
惨叫声,呼喊声,咒骂声,混乱一片。
“孙二牛!伍四六!出击!”
龙敏挥舞着长矛,颌下胡须迎风飘荡,大吼着。
埋伏在道路两旁的喽啰兵爆发出一阵震天的怒吼,手持短刀长矛向混乱的契丹骑兵围拢杀了过去。
周禹骑着马缓缓来到土坡上,他身后跟着的十几个官兵依旧心惊胆战。两人高的土坡下,杀声如潮,早就混乱失措的契丹骑兵失去了战马优势,明显不是士气正旺的喽啰兵的对手。
“大局已定!”龙敏昂着头,头也不回地道。
周禹附身看看,笑道:“龙先生果然不凡,牛刀小试,就让五十个契丹狗葬身于此!”
“哼哼!”龙敏的冷笑中明显有些得意,“这算什么,若老夫能统领十万精兵,剑锋所指,当在燕北木叶山……”
“嗖——”
一支冷箭从左下方射来,直刺龙敏。
周禹惊觉,挥手一刀将冷箭砍落。龙敏吓了一跳,转身去看,却见战场之外一个契丹人骑在马上,手持长弓还保持着瞄准的姿势。
“这竟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龙敏冷笑道:“老夫大意,好险被这狗东西射死!”
“不是只有一条!”周禹拉着缰绳控住马,道:“他们还留了几个人在五里外守着抓来的汉人百姓呢,得赶紧去救。若他们得到消息,只怕会把百姓们都杀了……”
“你自去,老夫看着这里,等会清扫了战场之后去与你会合!”
周禹叫了一众在土坡后埋伏的喽啰骑兵,纵马又向西冲了过去。
关逢一击不中,拨马便向回跑,他知道这四十多名契丹骑兵都完了。
烈日高悬,他的心已经冷若冰霜。
二十多个骑兵朝自己追过来,当头的一个手持一把丈长的大刀,威风凛凛,势如猛虎。但似乎他们都不会射箭,否则二十人齐射,自己定然难逃一死。
关逢不觉得五里外留守的五个契丹同伴会是他们的对手。
怎么办?
无论如何,自己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关逢咬咬牙,拨动马头向北方跑去。是的,他放弃了自己的契丹同伴。
他知道这队骑兵绝不仅仅是要来追击自己的,如果要追击自己用不了这么多人,他们是要去解救那些被捉的汉人奴隶。他不能去小树林,那样只有一死。但是如此一来,留守的五个契丹人连示警都不会有便会被杀死,自己……自己能心安吗?
“能!我能心安!因为我要活着!”
关逢回头看看身后,骑兵已经舍弃了自己朝小树林奔去!
他催马继续向北狂奔,他现在考虑的,是回到平州之后该对老队长编造怎样一个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