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逢挎着弯刀骑马缓行,看着一旁被草绳绑着穿成一串的汉人,心中隐隐有些得意。
一个契丹骑士来到他身旁,把一囊马奶酒扔给他,他喝了几口,然后又扔还给回去。契丹骑士向他请示要不要加快速度,关逢摇摇头,那契丹骑士便拨马去了。
契丹人的习俗,如果他肯给你他自己的食物,就代表已经认可了你。
被人认可的感觉,真的不错。
契丹人是不会给这些汉人奴隶食物吃的,从莫州到平州这一路他们都要自己挖草根来充饥。回去的路程需要五天,这五天一定会饿死人,但无所谓,汉人在契丹人的眼中并不算是人,他们只是两脚羊,谁见过给羊喂人的食物的?
关逢也是汉人,至少祖上是汉人。
五年前,关逢也是这样被草绳绑着,一路从沧州走到了营州。
但是五年后,他已经从一个汉人奴隶变成了契丹小队的掌书记,这数年的艰辛关逢不想再回味,人都要往前看,不是么?
散开发髻剃了头,虽然头皮有些发凉,但慢慢适应几个月就好了;丢开宽袍大袖换上羊皮袍子,虽然闻着有些怪味,但慢慢适应几个月就好了;吃不到珍馐美味,牛羊肉荤腥难耐,但有吃的就死不了,慢慢适应几个月就好了;听不懂蛮子的怪声怪气,但也无所谓,慢慢适应几个月就好了……
其实人就是人,两只眼睛一个嘴巴,三五个月已经足够一个人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性。汉人和蛮子其实没有任何区别,不是吗?
重要的是活着,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
关逢现在自认是个契丹人了,至少在外表上他和契丹的骑士没有任何分别。他可不会像卢文进韩延徽那样固执,现在依旧坚守着汉人衣冠。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韩延徽是南院大丞相,卢文进是平州领兵大帅,那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关逢怎么能比?还是乖乖剃了头换上羊皮袍子更保险一点。
这次南下打草谷已经是关逢第六次参与,他早已轻车熟路,甚至喜欢上了这种肆无忌惮不计后果的劫掠。契丹人南下的时候,只要不靠近汉人州城,一般不会遇到有力的抵抗,汉人平民的锄头扫把,山野盗贼的破烂刀枪,怎么是契丹烈马弯刀的对手?
前几次他不是主事,契丹上官队长每次都能抢到如山的财货和成串的奴隶,这让关逢眼红。这一次队长生了病,就派他统领这支小队南下了,——又没什么危险,让他练练手有什么大不了的?
队长说现在平州缺铁匠,如果能多抓几个汉人铁匠,报上去一定会是大功劳。关逢记在心里,便特意离开了早被洗劫过多次的沿海和沧州一带,专向祁州莫州开来。
他的运气不错,这次除了大批粮食货物,还掠到了三十多个壮年奴隶,其中六个是铁匠铺子里抓到的。
关逢不敢再向定州开进。狼山义军的名号他还是听说过的,只不过这些年饿狼们都吃饱了,不再向远处觅食,只守着定州镇州一亩三分地也够他们过几个肥年了。
天气正好,暖风吹来,让人昏昏欲睡。昨晚路过冯家寨,他们在村子外的土窑里抓到了一伙子老弱村民,其中竟然有几个黄花闺女。——一夜劳累过度,今日他们的精神都有些倦怠。
关逢哼起了小曲儿,实在乏了就挑个顺眼的奴隶打几鞭子。快到中午了,关逢决定吃了饭找个安全的地方眯一小觉。
前面的契丹骑士回报,在南面的山坡上发现了一个骑兵,看样子是斥候,观察了他们一下就离开了。
关逢不以为意,这时候莫州的官兵是绝不敢出来挑衅的,一旦他们离开了城池,便极有可能被蜂拥而至的契丹大部消灭,接着整个莫州城就会被攻下来,那就发大财了。——关逢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他倦意十足地抬头看看南边天空中高悬的太阳,暗骂一声,这时候该下点小雨,那才爽快。契丹人不耐燥热,这也是他们急着赶回去的原因。不少的骑兵已经把皮袍褪到了腰间,露出一身黑黝结实的横肉。
同样的太阳下——
二十里外,狼山的喽啰兵正闷头狂奔。他们大多数身上也穿着缴获的皮袍,每个人都是汗流浃背,但却无人喊苦,周禹已经下了严令,战斗开始前都把嘴缝上,几十匹马也都兜上笼头,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龙敏骑在马上随着马背颠簸,他伸手擦汗,道:“小子,这一战你想怎么打?”
“我有五十盾牌手,三十长枪兵,还有二十弓手。”周禹道:“斥候这几日骑马都熟练了,可以充当一下骑兵。我想等会儿交战,先以弓手激射,然后骑兵冲锋,最后盾牌手裹挟长枪兵全力攻击!我们人数占优,定能一举破敌!”
龙敏冷笑道:“原来你是这么打仗的!那你自去,老夫不陪着你去送死!”
周禹一愣,“怎么说?”
“若寻常战斗,你这样安排也算妥当,但你也不看看你手下这些喽啰都是些什么货色!”龙敏一挥手,道:“一群乌合之众,只凭银钱勾起的血气之勇就敢冲击训练有素的契丹骑兵?你的弓手才训练了几天?能拉开几石的弓?能射多远?射得准吗?契丹弓手能在飞奔的马背上百步穿杨,你的弓手能做到?你的骑兵也仅仅是会骑马而已,练习过几次破阵冲锋?你就敢让他们去面对人数多于自己的契丹骑兵!你这不是战斗,是拿着自己的手下往契丹狗的刀锋上碰!”
周禹尴尬地一笑,道:“可是在小鸭河的时候……”
“小鸭河时你时走了狗屎运了!”龙敏一言断定,撅着灰白的胡子张望了一下,道:“如今你要听老夫的,让你看看老夫的手段!”
周禹大喜,拱手道:“那自然是好,自现在开始,我便是先生手下一个小卒,这里所有人都听您调派!”
“老夫堂堂吏部侍郎,这些臭鱼烂虾也配听老夫号令!我只跟你说话。”龙敏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为将者必要知晓天时地理,此地平疏开阔,正适合契丹骑兵纵横冲突,不是我之福地。向东北三十里有处山坡,虽然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但好歹有个依仗,我们且去那里埋伏!”
“埋伏?”周禹皱了皱眉。
龙敏笑道:“日近中午,天气燥热,契丹人最不耐烦这种天气,中午自会找阴凉地方歇马,我们正好赶去埋伏。”
“然后呢?”
“先加紧赶路,到了地方还有很多准备要做呢!”
于是喽啰兵们转了方向,加快速度向东北方向狂奔。拉着辎重的骡子被狠狠地鞭打,有马骑的斥候们自然省力些,颠着两条腿的步卒跟着马跑得直吐舌头。龙敏却不让他们都爬上闲着的马,他要节省马力。
半个时辰后,累得腿软的喽啰们终于来到了龙敏指定的山坡。
这是一座很小的山坡,横亘在东面,左右两人来高,南面坡势平缓,北面则形成一个小小的断崖。一条两车宽的土路自西向东,在断崖处缓缓地一弯,继续向东延伸而去。
趁着喽啰兵们休息吃干粮,周禹审视着地形,递给龙敏一块干饼,道:“我们就在这里埋伏,等契丹狗过来就居高临下冲杀过去!”
龙敏咬了一口干饼,看看躺倒了一地的喽啰,道:“他们虽然孱弱,好歹还肯听你的话。狂奔一路,竟没有一个人叫苦。假以时日,这支人马该能有一战之力。不过他们的战意确是你用银钱财货勾引起来的,就算实力再强,也终究是一群兽兵。”
“我没想用他们太久,我刚出山不久,现今就是熟悉一下……”二人来到山坡上,周禹道:“依先生之见,该如何埋伏。”
龙敏喝了口水,指着断崖下道:“这里挖下陷马坑布下绊马索,步兵们埋伏在坡后和道路一侧。等会儿你带着骑兵——不要你的那些怂包骑兵,你带着我的亲随向西,去勾引那队契丹兵过来。引他们入了陷马坑,然后步兵一齐杀出,——手起刀落干脆利索!”
“陷马坑?”周禹一愣,道:“那样岂不是会伤到那些马?我还想多挣些契丹好马回来呢。”
“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这道理你也不懂?”
“马伤了可以治,若不能取胜,你现在的这点子家当也就丢光了。”
龙敏说得坚决,周禹也只好听从。等喽啰们稍稍歇息,周禹便下令他们开挖陷马坑,然后告诉孙二牛和伍四六,自己要去引契丹人来,这里所有人都要听从龙敏号令。孙二牛伍四六虽然不情愿,但周禹下了死令,他们也只有听从。
“如果这官老爷要我们就地解散,那怎么办?”伍四六笑嘻嘻地道。
周禹瞪了他一眼。
伍四六缩了缩脖子,“我就那么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