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儿对道路不熟,等她来到桃源镇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周禹兰儿兄妹俩说了半夜的话,又做了些准备。天色未亮的时候,周禹偷了一匹马,然后和兰儿绕过明岗暗哨,把兰儿送到了山下。近日狼山无事,戒备并不严密,兰儿这几天也熟悉了山路和岗哨位置,周禹又是个极机警的,二人下山竟然没有被守卫的喽啰兵们发觉。
兰儿骑马向东北方向沿路疾奔,这些年她从来没有单独行过远路,昨夜里周禹和她一起把舅舅的尸体埋了,此时她才真切地感受到了独行是什么滋味。是的,舅舅死了,死得一了百了,他不用再受罪了。
舅舅年轻的时候算是个纨绔子弟,整日里锦衣玉食只知道逍遥玩乐,直到十几年前的该朝换代他的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时自己年纪小,这种心理的落差自然不如他体会得真切。舅舅遭受尽了惶恐不安和人情冷暖,虽然他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但兰儿能够体会到苦难的煎熬已经让舅舅把自己当成了负担和累赘。
这十多年,她能做的就是听舅舅的话,不让他抛弃掉自己。
舅舅并不是个好人,兰儿亲眼目睹过他为了一块豆饼把一对讨饭的母女打倒在地,可是他吃了几口豆饼之后还是没有忘记给自己留下一小块。
吃不饱,但已经够自己活着的了。
现在他死了,死在了一个盗贼手里,因为他还固执地觉得自己是官宦之家,高傲地痛骂人家是穿着人衣服的猴子。
死了好啊,不用再受罪挨饿了,不用再四处漂泊看人白眼了。
春日里的暖风吹拂在兰儿脸上,她才发现自己流下了两行眼泪。
兰儿是怯弱的,却又是坚韧的,她强制自己不要再去想舅舅。哥哥让自己去投奔桃源镇的卢念文,自己总不能一副哭丧脸去见陌生人吧。
她很意外自己能从狼山上逃出来,她原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成为孙方简或者任何一个山大王的玩物。但也许是冥冥在上的命运也有不忍心的时候,它让自己认识了周禹,那个浑身散发着阳刚之气的男子,他救了自己,还把自己当成了家人。
周禹……周禹……哥哥……哥哥……
兰儿嘴里喃喃地念着,想到周禹灿烂的笑容,她的心里便感觉到一丝被关怀的温暖,这是十多年都没有感受过的温度了。
那个卢念文,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兰儿身后背着一个包袱,里面有些干粮,还有哥哥周禹写给卢念文的一封信。而那把两尺长的镔铁枪头却一直被她握在手里。
奔驰在路上迅即如风,几次都走错了道路。道路两旁有农人在耕地准备播种,兰儿快马加鞭片刻都不停留,过午之后便看到了一片桃林,桃花开得浓烈。哥哥说过,过了桃林,便是桃源镇了。
刚到镇口,便听到镇子里丧乐的声音。
兰儿愣了愣,下了马找人询问卢念文的住处。乡民本以为她来奔丧的,但这时候是不能随便指路的,再三确认她是来找卢念文而不是找卢家大房的时候,才告诉她卢家二房卢念文的家在镇子西口,小学堂的旁边。
卢家小院门口,一条牛犊子大小的大黄狗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一个老头儿正眯着眼睛躺在躺椅上晒太阳,躺椅旁地下放着一只大瓷碗,孙老头刚吃完饭。
兰儿走到老头儿身前,施礼道:“老人家,请问这里是卢念文府上吗?”
孙老头睁眼,上下打量了兰儿一眼,却不认识。见她风尘仆仆的样子,漫不经心地道:“你是来奔卢念彬的丧事的?办丧事的是卢家大房,这里是二房。你向镇子中间去,那里有吹鼓班子,听着声音就能找到。”
兰儿忙道:“我是来找卢念文的,这里有人给他送了一封信。”
孙老头又细细看了兰儿一眼,道:“信在哪里,给我看看。”
兰儿拿出信,上面潦草地写着“卢瘸子亲启”五个字。兰儿有些犹豫,道:“我大哥说这封信要亲自交给卢念文手上。”
“你大哥是谁?”
“我大哥名叫周禹。”兰儿毫不犹豫地道。
孙老头霍然站起,细细审视了兰儿几眼,怒道:“周禹?那狗贼现在哪里?”
兰儿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孙老头劈手夺过信来,不由分说展开来便看。
信是用毛笔写的,但字迹歪歪扭扭潦草不堪。孙老头见那字样不像行书也不像草书,更不是端正的楷体,只边猜边想才能勉强看懂大意。他当然不知道周禹写的是简体字,那洋洋洒洒几张纸被他涂抹得乱七八糟,最后一张纸上却像是画了无数条弯来弯去断断续续的线条,便是字母了,这一下孙老头怎么都猜不懂了。
周禹在信上说自己已经见到了孙方简,一切安好,让卢念文不用担心,然后介绍兰儿是自己认的妹子,在狼山不便,就送到桃源镇投奔卢念文了。
兰儿的身份当然也没有隐瞒,还再三特意地解说王彦章就是名将王铁枪,兰儿是忠义名将之后,如今落了难,让卢念文务必收留下,以后再做商量。最后信中还提到自己给他找了个护院保镖,就是韩旁。
孙老头看罢,又仔细地辨认最后一张字母,仍觉得毫无头绪,便抬头看兰儿,道:“王彦章是你祖父?”
兰儿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孙老头叹了口气,道:“王铁枪也算是一世英杰,老夫对他也是钦佩之极,只可惜当年无缘一见。你既然是他的后人,老夫自当照应。念文此时正在大房里应丧,你先安顿下来,老夫这就去大房找他回来。哼,也不知念文怎么想的,丧事上那么多人,露个脸就算了,为何如此上心?”
兰儿这才放下心来,随着孙老头进了小院。孙老头先接过马,然后疑惑道:“你是王彦章后人,周禹那狗贼怎么成了你大哥了?”
兰儿忙道:“婢妾家道中落四处飘零,昨日在狼山遇到了大哥。大哥怜妾身世可怜,便和妾拜为兄妹。大哥觉得无法在狼山护卫婢妾周全,便指引来投奔小夫子。大哥说小夫子是他的好朋友……”
孙老头哼了一声,低声道:“狗贼虽然无礼,但这件事做得还不算太混账。”
孙老头让马婶安顿兰儿住到东厢客房,然后来到丧礼来寻卢念文。
兰儿虽然只是单身一个弱女子,但她毕竟是英烈后人,道义上绝不能怠慢,于情于理卢念文都应该来见一见的。
卢念文是昨日午间回到桃源镇的,孙老头接到黄狗传信,忐忑不安地回了桃源镇,却再没有心思去大房帮忙。他一直在镇子西口桃林守着,直到接到了卢念文才放心。卢念文见到孙老头,又被教训了几句,他只好赔罪,然后借口去了大房给大哥守丧。
丧礼上来得人很多,除了本镇居民之外,还有不少从附近村寨赶来的乡党,最难得的是定州城里一位转运使还派了人来奔丧。这就需要卢祖荣亲自接待了,他强忍着悲痛陪转运使来客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又吃了酒,见来客要走,虚留了几句才亲自送了出去。
宋家自然派人来了,但家主宋长生没有来,只让长子宋保和二房的宋宁来祭拜,送来的丧仪却很厚重,显然是作为家主未到的补充,左右计算下来,也在情理之中。至少在表面上,卢家对这礼仪也说不上来什么不是。
卢念文是瘸子,此时不方便抛头露面接来送往,可是他却又是卢家二房唯一的男丁,这让卢祖辉有些为难。卢念文察颜观色,对三叔推说了一声腿疼,便和卢念武一起跪在了灵堂里,只负责给来祭拜的人还礼,倒也轻松。
他自有一样本事,尽管周围嘈杂混乱,其实并没有入他的耳目,他心里一直在想着周禹在狼山的境况,而脸上的悲恸悯怀之色牢不可破,行为举止中规中矩。
正胡乱想着,管家老秦悄悄来到他身边,俯身低声道:“五公子,老孙来了,说你家里来了客人,让你回去一趟。”
卢念文以为周禹出事了,心中不由得一紧,脸上不动声色找到三叔告了假,然后转身便出门去找孙老头。
听了孙爷爷解说,知道周禹无事,他才略略放心。
等回到自己的小院,马婶已经给兰儿安顿好了住处。卢念文正式请兰儿到了客厅,当着兰儿的面拿出周禹的那封信,细细看了一遍,这也是礼数。
看到最后一张却发现是用英语夹杂着拼音写成,卢念文不禁皱皱眉。仔细辨认之后才明白周禹是说狼山其实就是贼窝子,早晚要平了它,不过这应该是气话。然后要自己善待兰儿和韩旁二人,以后要做大事没有人手可不行,这二人本领都不错,可堪一用。
卢念文有些哭笑不得,不露痕迹地把信收起,然后对兰儿笑道:“若兰姑娘,你是王将军的后人,我对你自然是敬重的。周兄与你义结兄妹,把你托付于我,我定当尽心尽力,不负周兄嘱托。只是在下这里小门小户的,与豪门大族无法相比,委屈兰儿姑娘了。若不嫌弃,便尽管住下,日后有什么不妥当不方便之处,还请兰儿姑娘直言相告,卢某定当用心。”
这便是主人家正式表态答应收留自己了,兰儿忙站起来,施礼道:“婢妾是家破人亡的余魂,只求有个安身之处足矣。刚才孙爷爷和马婶的安排很好,婢妾不敢挑剔。谢过卢公子收留之恩。”说着,又盈盈拜倒致谢。
卢念文忙把她虚扶起来,道:“周兄信中还说有一位壮士韩旁,他没有和姑娘一起来么?”
兰儿一愣,道:“我不知道,大哥也没对我说起过。”
卢念文点点头,再看看兰儿恭敬谨慎的样子,一时间觉得有些拘促。他端起茶杯请兰儿喝茶,兰儿便小小地抿了一口,然后又默默地低下了头。
卢念文其实并没有什么话要和兰儿说。周禹的情况虽然在信中只说了只字片语,不过自己猜也能猜出他目前的处境,这用不着问。兰儿的身世自己虽然不太清楚,但王彦章是前梁的忠臣大将他还是知道的。不过他更知道这个女子这么多年一定经历了无数艰难困苦,自己和她刚刚见面,过往之事不方便问。
一时间二人竟然枯坐无言,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卢念文脑中搜寻着可以说的话题,许久才道:“兰儿姑娘,周兄信中说你善使长枪。”
兰儿微微点头,道:“祖父和父亲都使长枪,我只是自己胡乱学了一些而已。卢公子,你平日里练习武艺吗?”
卢念文拍了拍自己的左腿,苦笑道:“我是残废人,比不了你和周兄,平日里只是看看书。”
兰儿脸上一红,低声道:“婢妾不会讲话,不该提这些……”
卢念文这才看清兰儿的心性,原来她竟完全不通世故,此时心中的某些疑虑才慢慢放松下来,笑道:“我本就是瘸子嘛,这没什么忌讳。我虽然不能使枪弄棒,平时却喜欢练练弓箭射术。改日有时间还要向兰儿姑娘你请教。”
兰儿以为他真的是要向自己讨教射术,有些为难地道:“我……我不会射箭。”
卢念文一笑,道:“射箭这东西其实谁都会,只是能不能射准罢了。你的枪现在坏了,改天我告诉孙爷爷,让他上山的时候物色一条好枪杆给你装上。上阵杀敌说不上,平时玩耍一下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二人正说着,忽听门外有人吵闹起来,似乎是孙老头的声音,卢念文忙向兰儿告罪起身向外走,兰儿愣了愣,也便跟了出去。
来到门外,却见孙老头已经和一个胖大的光头汉子交了手。那汉子一根手指被孙老头紧紧攥住掰得险些断掉,他不得不单腿跪在了地上,不住地嚎叫。
“孙爷爷,这是什么人?”
孙老头冷笑一声,道:“这汉子叫韩旁,是南边韩庄人。他说他是周禹那狗贼介绍到家里来做护院的,嘿嘿,周禹那小王八蛋真的是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
他微微一用力,韩旁疼得大叫,双腿跪地,已经说不出话来。
卢念文忙道:“孙爷爷手下留情,既然他是周兄介绍的,不可为难过甚。”
孙老头冷笑两声,便松开了韩旁的手指,道:“姓韩的嘴里不干净,什么老子瘸子的乱喊乱叫,老夫还跟他客气么?”
卢念文忙过去把韩旁扶起来,却见他呲牙咧嘴,满头都是汗珠,知道孙老头没有留情面,便笑道:“韩大哥,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得罪个……”
话没说话,韩旁又看到孙老头阴测测的目光,不由自主便咽了下去,见卢念文和善些,便道:“是周禹介绍我来的,这就是你卢瘸子的待客之道吗?看他是个老的,老子不想动手伤人……”
孙老头眼睛一瞪,韩旁吓得缩缩脖子,低声道:“我……在狼山的时候,周禹就是这样称呼五公子的。”
卢念文微微一笑,对孙老头道:“孙爷爷,韩大哥也是周兄介绍来的,他在信里说过的。韩大哥有本事,为人也仗义。”
孙老头哼了一声,道:“可是咱家里现在不缺护院,有我老头子一个就够了。”
韩旁有些忌惮地看看孙老头,道:“我……我也不是非要看家护院不可。我在来的路上已经想过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番来桃源镇,我就再也不回韩庄去了。——我,我愿意做家臣!”
卢念文和孙老头都是一愣,二人相视一眼,孙老头冷笑道:“就凭你?你知道家臣是什么意思吗?”
“我当然知道,以后卢瘸子……五公子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什么事情我都敢干!”韩旁揉着指头道:“就把我当成是自己家人来使唤,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如果要做家臣,首先你这称呼就错了,你不该叫五公子,而是叫家主!”孙老头慢悠悠地道。
“家主就家主……”
“不行,”卢念文忙摆手道:“我何德何能有资格收家臣?韩大哥莫要取笑了,如果看得起我,就在我家里住下就是。你是周禹的朋友,也便是我卢念文的朋友。”
孙老头看看卢念文,叹了口气转身便去了厨房。
韩旁看孙老头走了,这才长出一口气,道:“五公子……家主,这老头子是你家护院?三个老韩也不是这老爷子的对手啊!”
“韩大哥,家主这个称呼确实不敢当。”卢念文笑道:“孙爷爷在我家十多年了,比我大两辈呢,平日里我都不敢对他大声说话。你远来是客,且看在我的面上,不要和他生分。”
韩旁揉着手指,道:“我哪敢和他生分,他一身擒拿本事,一只手就能拆了我的骨头。”
卢念文微微一笑,引他来到默默站在身后的兰儿,道:“这位是若兰姑娘,想必你在狼山是见过的。”
兰儿微微蹲身,却不说话。
韩旁看看兰儿,皱眉道:“见过,你怎么也来桃源镇了?”
兰儿低着头不说话,卢念文便道:“兰儿姑娘和周禹结为兄妹,我和周兄又是至交,兰儿姑娘便来我这里暂住。”
韩旁皱皱眉,昂然道:“兰儿姑娘是客,我却是供你使唤的。韩阎王是堂堂正正的汉子,我在你家里,就得让你觉得我没有吃白饭。这样吧家主,我先不进你家家门,你安排我去做一件事情,我若能办到,你便留了我,我若不能办到,我也没脸做什么狗屁家臣,这就直接滚蛋。”
卢念文这才知道韩旁其实完全不明白“家臣”二字的意义和份量,也许在他心里只是把家臣当成了高级的佃户或长工而已,不知道他是听哪个说书先生讲了那么一嘴便记住了。卢念文不由得有些好笑,道:“这是何必呢?韩大哥是左近有名的好汉,今日又有周兄介绍,我怎么会不相信韩大哥呢?”
“话是这么说,可事情不能这么办!”韩旁道:“家主你就派差事吧,若日是推脱,那就是跟我韩某人见外了。”
卢念文微微摇头,忽然想到一事,心中掂量了一下,笑道:“韩大哥直人直语,我若再客气那真的是不把你当自己人了。我这里刚巧有一件事情要韩大哥帮忙,前几日赌坊里的宋虎欠了我十两银子,这事情周禹也是知道的。他一直没有时间还我,你去赌坊找他让他还了我,可好?”
“小事一桩,家主你等着,我去去就回!”
说完,韩旁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