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旁确是个莽撞人,他也不问清楚宋虎什么时候欠下的银子,为什么欠的,有没有欠条,只听了卢念文一句话便转身去讨债了。
卢念文本想提醒,转念忽又起了一个念头,便淡淡一笑没有开口,任他去了。
韩旁走到街角才想起这事,回头看时卢念文和兰儿已经进门去了,顿时懊恼自己刚才没有问清楚,但此时却已经没脸面再折返回去了。口中暗骂自己真是废物,然后便又向前走。
走到西街,听到东边有丧乐声音传来。韩旁抓住个人问,才知道卢家大房正在办丧事,问清楚之后才知道是卢念文大伯家里的事情,想起刚才卢念文风轻云淡毫不在意的样子,他皱了皱眉。再问宋虎的赌坊在哪里,人家见他凶神恶煞一副要寻衅滋事的模样,不敢再多说,随手向东一指便忙跑开了。
韩旁站在当街想了想,终究觉得事情有些难办,自己和宋虎彼此不相识,仅凭卢念文一句话就开口要钱,心里总觉得不方便。但自己大话已经说出口,总不能空手回去吧。……看来也只能耍横了。
韩旁下定了决心,又向东看看,街上行人不敢招惹他,都绕他走。韩旁不愿沾上丧事晦气,便又向北走了两条巷子。巷子里行人倒是不多,屋檐低矮,韩旁个头高,又想着心事,几次碰到了头,心情不由得更加烦躁。
寻来寻去,过了挂着幌子的打铁铺子,便来到一家墙外。这家院墙低矮,隔着墙向里望,院里靠南墙垛着柴禾,拴着两只小羊,院中还种着一棵老槐树,槐树枝枝杈杈绿叶长得茂盛,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怔坐在树下的躺椅上闭眼乘凉。
韩旁手扶墙头朝里喊:“那汉子,你可知道宋虎的赌坊在哪里?……老子要去耍耍。”
那汉子睁开眼,身子一挣便坐了起来,看看墙头上冒出的一颗光头,辨认了片刻发现不认识,便道:“没在这儿。你从中街向东走,到了村口转向南,过两条街就能看到了,门口有招牌的。”
韩旁听得糊涂,腆着脸笑道:“路径挺熟悉的嘛,看你也是个也好赌的,你带我去如何?”
汉子脸色微变,站起来冷声道:“我不会赌,你这么大的人连路都不认识么?你且自去!见过邀人上坟的,没见过邀人赌钱的。”
韩旁顿时恼怒,扒墙头指着汉子叫道:“肯就肯,不肯就作罢,你哪那么多废话!你怎知老子是去赌钱?老子是去要债!”
汉子冷笑道:“宋虎会欠你钱?你怕是穷疯了。”
韩旁大怒,转身踢开柴门便走了进去。那汉子见他进来,微微一惊,喝道:“你要怎的?”
韩旁伸手去抓那汉子,汉子却闪身躲开,举手道:“慢着!你这外乡人好不讲道理!我给你指了路,你却要打我!”
韩旁气道:“谁让你说我是穷疯了!”
汉子看韩旁身材胖大一脸凶相,觉得自己不是他的对手,退后两步道:“宋虎真欠你钱?你的赌术不错嘛。”
“他不是欠我的,他欠着卢瘸子钱的。”韩旁咂咂舌,道:“我今天到卢瘸子家里做家臣,卢……家主让我去把钱讨回来。”
“卢瘸子?!”汉子一惊,细看了韩旁两眼,道:“看着你眼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韩旁。”韩旁道:“我南边八十里韩庄人,左近都叫我韩阎王!你现在便带我去找宋虎吧。”
汉子咂着嘴犹豫,不住打量韩旁,韩旁冷笑道:“你是不想给卢老五面子,还是看不起我韩阎王?”
“那怎么敢?”汉子见韩旁脸色不善起来,忙笑道:“这就遵命便是。”说着便从躺椅上拿了外套穿起来。
二人上了街,便又听到丧乐声音,韩旁道:“初来桃源镇便遇到丧事,也真是晦气。你可知道卢家老大是怎么死的?”
汉子道:“我说不好,听人说大公子今年开春去燕北草原贩茶叶,被契丹狗给杀了。”
韩旁冷笑道:“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发财,连命都不要了。”
汉子一笑,道:“这年头人命不值钱,每天忍饥挨饿的,还不如死了算球。”
“你说的也是,”韩旁一边走一边道:“我就是抱着这个打算。我们村里就没有吃食了。他奶奶的,去年秋天契丹人来了三趟,今年春天哪里还有吃的?我在家里饿怕了,就想出来拼一把。本想去狼山找孙大帅入伙,没想到他狗眼看人低,老子就看不惯他那作性!嘿嘿,结果就让周禹那兔崽子给发到了桃源镇来。——看看吧,若是卢瘸子不合意,老子就去定州府投军去。只是吃军粮不自在,老子就是受不得约束……”
汉子只是微笑听着,也不说什么。说着话,便到了赌坊,汉子却不肯再走,指着道:“前面那就是宋虎的赌坊了,你自进去吧,我跟我媳妇儿说过再也不进赌坊的。”
韩旁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是来讨债的,若是让宋虎知道是你带路来的,日后够你喝一壶的。嘿嘿,老韩承你的情了。相好的,你叫什么名字?”
汉子一笑,摆摆手便要走,韩旁昂首道:“怎么,连个名字也没有么?”
“我姓马,排行老三,人都叫我马三。”
汉子说完,转身去了。
韩旁看那赌坊,门脸儿不大,一面脏乎乎的门帘挂着,像是一张老朽漏风的嘴。韩旁撩门帘便走了进去。
此刻赌坊里却没有开局,只两个伙计坐在桌后打盹,见有人来也不站起来,懒洋洋道:“今儿人少,推不了牌九。要玩骰子的话,也只能和我俩玩玩……”
韩旁无声地一笑,道:“老子不是来赌钱的,宋虎在哪里?我找宋虎!”
“宋大哥不在。”伙计来了点精神,道:“你找宋大哥做什么?看着面生,你不是桃源镇里人吧。”
韩旁一笑,拉了张椅子当着门口坐下,道:“我姓韩,叫韩阎王!宋虎欠着十两银子的帐,我是找他来要钱的!你们这就去找他来,告诉他,今天若是不还钱,老子把这赌窝子给拆了!”
两个伙计忙站起来,相视一眼,道:“宋大哥会欠你的钱?我们没听说过呀,宋大哥赌术一流,怎么会欠别人钱?”
“你们懂个屁!”韩旁冷声道:“快去叫宋虎过来,不然老子就动手了。”
伙计心中不忿,但看韩旁一身横肉显然不是什么善类,也不敢轻举妄动,低声商量了两句,一个伙计便跑了出去,另一个伙计则倚着柜台,不住用眼打量韩旁。
韩旁朝伙计冷冷哼了一声,道:“甭管赌钱的还是要帐的,来的都是客!你们桃源镇里人连杯茶水也欠奉吗?”
伙计也不说话,默默倒了杯白水摆在桌上。韩旁也不计较,喝口水便盯着门口看。
不过多时,听得外面脚步嘈杂,一个声音叫道:“老子什么时候欠过人钱?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兔崽子要讹人!奶奶的,不认识字也摸摸招牌!耍横耍到老子头上了!”
说着,六七个人涌进赌坊,为首的正是宋虎。他前日挨了周禹的打,此时伤还没有好,头上脸上裹着白布,右臂因为骨折用两块木片夹住挂在胸前。他这几天一直在家养伤,宋家兄弟们问他,他只说是被赌坊被外乡人打伤的,却不敢提时赛的事。心中正郁闷,没想到今日又有人来找茬,马上便唤了几个人过来。
韩旁也不言语,端起白水喝了两口,然后便眯眯笑着看宋虎。
宋虎看韩旁身形胖大,又如此镇定,心下先有些怯了,道:“你是姓韩?我不认识你啊,我什么时候欠你的钱了?”
韩旁慢慢站起来,盯着宋虎道:“你就是宋虎?还以为你真是老虎呢,怎么像条丧家狗!不是欠我的钱,卢瘸子……卢家五公子卢念文跟我说你欠着他十两银子,我现在是他的家臣,他让我来找你取银子。你不会不认吧?”
宋虎瞪大眼睛,“卢瘸子?我怎么会欠他的钱?清明白日的,死瘸子竟然讹我!”
韩旁手捏着茶碗肆无忌惮地舒展了一下双臂,笑道:“冲你这句话,我就该出手揍你!不过看你这样子,怕我一拳过去把你给打死了!我这人没什么耐心,赶紧还钱,否则我可就不管你有没有受伤了!”
说着向前欺进两步。
宋虎向左右看看,见带来的几个人都面露怯色,心中暗骂一声,道:“我不记得欠着卢……卢念文钱啊,有欠条没有?我看看!再说了,就算是我欠着他钱,那也应该他来找我,你……我又不认识你……”
“我没拿欠条!”
韩旁理直气壮地道,又向宋虎身边几个人轻蔑地瞅了一眼,“我还实话跟你说,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欠钱,但既然卢公子说了你欠,那就是欠!就像你刚才说的,他妈不认识字也摸摸招牌!今儿是老子刚到桃源镇第一天,你这儿是老子办的第一件事,总要图个吉利!今天你要还钱,咱们怎么都好说,你要是不还,那老子这就活动一下筋骨!不光今天打你,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老子以后要在桃源镇讨生活了,咱们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说着又向前欺进两步。
宋虎倒退一步,脸涨的通红,讷讷说不出话来。
一个伙计忽然想起来,凑到宋虎耳边低声道:“宋大哥,我想起来了,那天卢瘸子打发姓时的走,好像是送了他一些银子,那天我在远处看到的……”
宋虎听着,已是明白过来,心中暗骂卢念文,一股无名火无处撒放,见那伙计还要说,抬手一个耳光扇过去!那伙计痛叫一声便躲到旁边。
宋虎阴沉着脸走到柜台,打开钱匣拿了十两银子,然后慢慢走到韩旁身前,强笑道:“刚才是我忘记了,十两银子,这就还了。”
韩旁抄过银子掂量了一下,然后揣进兜里,他却不急着走,看手中的茶碗空了,转头对伙计笑道:“口还是渴,劳您的驾,再给倒碗茶水!”
屋里七八个人都噤若寒蝉,伙计忙提了水壶过来,刚要倒,韩旁冷冷道:“老子要喝茶!”
伙计吓得一个寒战,忙又换了茶水倒上。韩旁不慌不忙慢慢喝茶,一双牛眼却不住地打量宋虎众人。宋虎心中又是憋屈又是不忿,却又不敢发作,只好倚在柜台冷着脸。
韩旁轻蔑地一笑,一口喝完茶水,笑道:“真没意思呀,不过瘾……”
说着,他手指用力,那粗瓷茶碗啪的一声碎开,然后在他手掌中化成粉末。
众人都向后退了两步,韩旁笑道:“好了,事办完了,这就告辞!宋老板,人都说你赌术好,我得领教领教,改天闲了我来找你,咱俩玩骰子!”
说着,哼着小曲儿慢慢踱着步子走了出去。
众人一脸羞臊,低头不语。宋虎扶着桌子慢慢坐下,低声自语道:“这以后日子可怎么过?不能瞒着了,我得告诉义夫,不然肯定得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