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儿没有任何反抗,她甚至已听不清大厅里众人到底在说什么了,她只是看着舅舅的尸体发呆。周禹过来拉她的手,她便随着周禹走出大厅。
作为新任的百人队队长,周禹的住处被安排在了议事厅东边两百米处的一座三间大小的瓦房里。有客房有卧房,这等房间在狼堡算是很不错的了,起码和下面那些普通喽啰住的石头屋子相比周禹并无什么不满之处。孙方简还给他指派了两个老卒,一来伺候打扫,二来可以象征意义地站岗。
屋内陈设简单,桌凳床几而已。老卒刚打扫了一下,擦了桌子,堵住墙角的老鼠洞,扫掉窗户上的蜘蛛网。地上泼了水,但空气中仍旧灰尘飞扬。
兰儿低头坐在桌旁,对面周禹满脸愁容地看着她。
“死的那个到底是你什么人啊?怎么也不见你如何悲伤啊?刚才看你在发抖,但你应该不是伤心,而是害怕吧。”
兰儿低头不语。
“听他们说你叫若兰,那你姓什么呀?这把枪头是你家祖传的?这好像是在战场上才用得着的兵器,你父辈是带兵打仗的将军吧?”
兰儿依旧不说话。
“你不会是个哑巴吧?可是在山下的时候你说过话呀。”周禹道。
兰儿抬头看了周禹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
“你是不是很恨我呀?如果不是我多嘴,你们就离开狼山了,那个人也许就不用死了。”周禹道:“如果你恨我,你可以用你手中的枪头来刺我。”
兰儿抬起头来,轻声道:“我打不过你。”
周禹笑道:“打不过我?如果能打过,你一定会杀了我,是不是?”
“不,不是的。”兰儿连忙道,“我说错了,我不恨你,也没想杀你。我舅舅不是你杀的,你……这些人里面,你对我还是好的。我没想到你能把枪头还给我。”
她似乎很害怕引起周禹的敌意,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怯懦的样子像是一只落入老虎掌中的小兔。周禹想起清晨和她较量的时候她大枪散发出的那种霸气,又看看她现在惊魂未定的样子,心中有些不忍,笑道:“你叫若兰是不是,那你姓什么?”
“敝姓王。”
“哦,王若兰。”周禹又问道:“死的那个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舅舅。”
周禹点点头,他觉得这样对话太费劲了。想着,让门口的老卒拿来一些饭菜馒头,自己摆在桌上,空荡的房间里顿时有了些生气。
兰儿的目光被饭菜吸引,但也只是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
周禹擦拭了筷子,递给兰儿,道:“你不愿意说,那就先不用说,吃饭!”
兰儿低着头不敢吃,周禹也不再理她,自顾狼吞虎咽起来。兰儿又偷眼看周禹,见他不在意自己,便开始小口小口地吃起来。吃了几口,又看周禹,见他只顾着吃,心中才慢慢放松了一些,也加快了速度。不过多时,桌上的饭菜就被二人一扫而光。
周禹打了个饱嗝儿,看盘子里还有菜汤,便掰开一块馒头蘸了菜汤又吃了下去。
兰儿吃饱,轻轻放下筷子,下意识地呼出一口气。
周禹笑道:“这么干坐着也没意思,你跟我说说话吧。随便说,说什么都行。”
兰儿低头摸摸铁枪头,依旧不语。
周禹道:“你随便说,要不然我就觉得你心里还是恨我的。总觉得你要用枪头把我杀了。”
“我不恨你,真的。”兰儿忙道,看了看周禹的一张笑脸,道:“朱梁覆灭后,我跟着舅舅四处漂泊,已经很多年了,我们没遇到过什么好人,你算是好的。”
周禹一笑,给她倒了一碗水,示意她继续说。
兰儿喝了口水,道:“妾家祖父是前朝朱梁的将军王彦章,李存勖灭梁的时候,祖父力战被俘而死,如今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周禹“哦”了一声,隐约觉得王彦章的名字有些熟悉,一时间想不起来。
“祖父死后,我们家也就败落了。”
兰儿话音低沉,似乎那个家破人亡的日子就在昨日,“唐兵攻进汴梁,烧杀抢掠,父亲保护全家和乱兵搏斗被杀死。慌乱中,舅舅带着我母亲、姐姐和我逃出了汴梁,到黄河边的时候,母亲……母亲趁我们不注意投河自尽。”
周禹眉毛一挑,却忍住了没说话。兰儿说得很平淡,毕竟这些惨事已经过去了多年。周禹知道此时不宜过多追问,便只微微点点头。
兰儿长呼了口气,道:“舅舅就带着我们姐妹向东走,想要去投奔郓州老家的叔叔,一路上躲避乱兵。我姐姐……我姐姐在濮州的时候被乱军抓住,她……她不堪忍受侮辱,一头撞死在了一颗大槐树上。”
“人间惨事。”周禹见兰儿停了下来,便轻轻道:“后来你舅舅带你到了郓州老家?”
兰儿摇摇头,道:“郓州老家已经没有人了,我叔叔和姑姑都不在,老家的房子也都卖掉了。四处打听,听说他们为了躲避兵乱到汴梁来投奔我们了。于是我们就没了奔处。舅舅本想带我到南方去,可一路上关卡查得很严,我们没能过去。舅舅说我们算是前朝余孽,李唐朝庭是容不下我们的,于是我们就四处飘荡地讨生活。”
“当时我年纪小,也不知道舅舅是从哪里得来的钱。我们很少能安定下来,有时候舅舅能寻到父亲祖父的一些故交,也都是借宿十天半月便离开。舅舅也不和我说原因,可能他说了我也不懂吧。后来我长大了一些,舅舅就把缤铁枪头给了我,让我练习枪法。我觉得自己一个女娃,练这个没什么用处,可是既然舅舅让我练,我只好听他的。”
“舅舅经常说这天下之大,却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其实我知道,他一直希望能够找到我的叔叔,把我交给他们。我也知道,我对于舅舅来说就是个累赘,如果没有我,他自己一人反倒自由自在。有时候舅舅喝醉了酒,就会说要把我卖到行院里去。很多次行院里的人都来了,舅舅又把钱退给了人家。”
“把你卖到行院?你也没有反抗么?”周禹皱眉道。
兰儿凄然一笑,“我为什么要反抗?我是舅舅养大的,他要怎么处置我都行。再说,反抗又有什么用?到行院里起码能吃到饭,不用再每天东奔西逃了,舅舅也是为我好。不过舅舅终于没下那个狠心,这是我的幸运。后来我就专心练习枪法,因为舅舅跟我说我的祖父是个使铁枪的大行家,这是我家传的功夫。我倒没想过继承祖父和父亲的本事,只是想着如果我听舅舅的话,他应该就不会不管我了,应该就不会把我卖到行院里去了吧。”
周禹听得鼻头一酸,忙掩饰地道:“你们怎么到狼山来了?”
“舅舅本来想带我去投契丹的,于是就北上了。”
兰儿道:“走到赵州就没了盘缠。舅舅打听到狼山有一支义军,不知怎么就又改了主意,他说他要说服孙大帅收留我们两个。刚开始孙大帅说得挺好的,他说虽然没有女子上战场杀敌的先例,可看在我们是王铁枪的后人份上,愿意收留我们。可没过几天他的态度就变得冷淡了,他对舅舅说我们毕竟是前朝的遗孤,收留我们怕会引来官兵的围剿。舅舅这几天一直在和孙大帅周旋,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我们的海捕文书早就没人看了。然后……然后就到了今天……”
说完,兰儿怯生生看了周禹一眼。
周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瞪大眼睛道:“王铁枪?你是王铁枪的后人?”
周禹虽然不熟悉历史,但往日里评书演义之类听得多。听过五代演义,十三太保李存孝大战王铁枪的故事记忆犹新。那王铁枪便是王彦章,是梁帝朱温手下一等一的大将,手中一杆大铁枪所向无敌,演义中只有李存孝能够胜他一筹。
评书小说中,王彦章一日连杀李唐三十六员大将,又与号称五龙二虎的李存勖、李嗣源、石敬瑭、刘知远、郭威、高嗣继、杨衮等一众名将对战,居然不落下风。马上步下,悍勇无双。一杆浑铁枪号称有四百八十斤重,放眼五代十国,几乎没有对手。
周禹当然知道演义评书上都是虚构,但王彦章是后梁的名将,这一点却是真实的。
没想到面前这看似柔弱可欺的姑娘居然就是王铁枪的后人,周禹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样子,禁不住有些失神。
沉默一阵,周禹才道:“王铁枪赫赫威名,你是他的孙女,怎么甘心到狼山入伙?孙方简他们都是一群山贼嘛。”
兰儿奇怪地看看周禹,那眼神显然是在说“你不也是和山贼一伙的吗?”,但这话却不敢说出口,她想了想道:“改朝换代,祖上的威名也没人记得了。我是险些被卖到行院里的人,还能再去要求什么?山贼起码不会挨饿受冻啊。”
周禹笑笑,道:“孙方简杀了你舅舅,你不恨他吗?”
兰儿低下头,思量了许久才道:“我小时候只学学琴棋书画,对于谋生之道一窍不通。家道中落之后一直是舅舅照顾我,虽然他想过把我卖掉,但他没有。现在舅舅死了,我却还要求生。我……我没有资格去恨谁,我只是想活下去。”
周禹心中暗叹,道:“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兰儿握了握手中的枪头,低声道:“我只能跟着你了,我所求不多,只要有一口饭吃就行。”
天色已经擦黑,门外山寨中已有人点起灯火,星星点点的昏黄一片。巡夜的喽啰吃饱了晚饭,开始在营房间转悠,一个个无精打采。两个老卒问周禹还有没有什么吩咐,周禹便知道他们已经尽完了一天的本份,晚上不想再伺候,便让他们去休息了。
屋里燃起了油灯,那昏黄的灯光像一颗豆子,恍恍惚惚照在二人脸上。周禹依旧坐在兰儿对面,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周禹在考虑一件事情,犹豫不决。
兰儿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明白乱世之中人不如犬的道理,这些年来她和舅舅到处游荡,没过过一天安稳的生活。她经历过亲人的离丧也见到过世态炎凉,她明白一个人没有温饱的时候是没有尊严的。她见过人吃人,她见过舅舅挖草根来吃,然后整理好衣衫登门求见那些往日里的故旧,在人家鄙夷嫌弃的眼神中强颜欢笑,然后故作洒脱请求施舍一点银钱。她也见过行院中的管事色眯眯看着自己的眼神,和舅舅强装冷漠其实是无奈的目光。
她当然梦到过母亲,梦中的母亲只会看着她默默流泪。但即使是在梦中,她也明白,母亲已经跳下了滚滚黄河,梦中的母亲,终究只是梦。
她几乎每天都在饿,有时候她在想或许舅舅真的应该把她卖到行院,无论怎样,那里有饭吃。
舅舅死了,她并没有太多的悲伤。悲伤只是人在温饱之后才会有的一种情感,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奢侈。
她很自卑,尽管来到了狼山,但她觉得自己和舅舅更像是两个乞丐,尽管舅舅口中说着王铁枪的枪法是如何天下无敌,而自己已经得到了枪法真传。可是她知道自己枪法怎么可能和爷爷相比?爷爷的枪通体以镔铁打造,长逾三丈,神鬼莫敌。而自己的枪却是木杆,从来都没有见过血,还被面前这个人用匕首斩断,夺去了枪头。但舅舅在孙方简面前说她已经得了王铁枪的真传,她必须得承认。因为她要活下去。
漂泊十数年,她只是想活下去,只有这一个要求。
为了活下去,舅舅死了她也不能有悲伤和愤怒。她甚至在想,自己可以屈从周禹的任何要求,只要这个男人肯给她一口吃食。
而此刻,面前这个男人,却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久,周禹才叹了口气道:“可怜人啊。”
周禹站起身来,用筷子调弄那油灯的灯芯,不一会儿,那小火苗亮了一些。借着桔红色的灯光,兰儿看到周禹的脸上竟然布满了一片忧伤。
“也许跟着这个男人也不错,起码他看我不是那种色眯眯的眼神。”兰儿心里想。
周禹看着灯光,捏着筷子随意地桌上敲打两下,慢慢道:“世道乱,竟然把一个名将的家眷磨成了这样,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可笑那死瘸子,竟然还想着独善其身。”
兰儿愣了愣,不知道他口中那个死瘸子是谁。
周禹舒了口气,道:“兰儿,我是燕山里的野人,我不信孔孟,也不信和尚老道,更不信命!我信的只有一样,那就是好人有好报!说实话,我本来是想强占了你。如果你像一般的绿林女子那样泼辣刚烈,我还真就那么做了,大不了以后对你好就是了。”
“但……现在我过不了我自己心里这一关!如果我此刻再要让你做我的压寨夫人,那我就是一个趁人之危的小人,那是要遭报应的!我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对一个身世可怜的女孩,落井下石趁火打劫这样的事我还是做不出来。——兰儿,如果你愿意,我想让你喊我一声大哥,可以吗?”
兰儿瞪大了眼睛,她不明白周禹是什么意思。
周禹已下定决心,道:“你没有了家人,我愿意当你的家人。我以后就是你的哥哥,我要保护你,照顾你,让你不再流离失所担惊受怕。我不是怜悯你,我是觉得忠臣后代不应该被这个世道如此对待!”
兰儿低下了头,语音有些哽咽道:“我……我不配。”
“什么狗屁配不配的!”周禹笑道:“我是燕山里出来的野人,我也是没有家的人。天地之大,孤身一人四处游荡。你虽然也没有家了,但怎么说你也是忠烈名将的后人,还希望你不要嫌弃我才好。”
兰儿双目泛起泪花。
周禹站起身来,笑道:“来,叫我一声哥哥。我从小就想有个妹妹,但爹妈不争气,只生了我一个。哈哈,虽然我以前觉得干兄妹这种事情很扯淡,但现在我偏偏想认一个!”
“哥……哥哥。”
“好!妹妹!兰儿妹子,哈哈哈哈……”
周禹哈哈大笑,想着要举行个什么仪式,但屋里没什么像样的摆设,便拉着兰儿面朝门口并肩跪下,道:“兰儿,今日让天地为证,从此刻起你便是我的妹妹,我便是你的大哥!从今以后,你我在这世上便都有了家人!”
“哥哥!”
兰儿再也忍不住,泪水肆意地流撒出来。
周禹拉着兰儿站起来,笑道:“傻妹子,别哭啦,让人听到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我是心中欢喜。”兰儿擦着眼泪道。
周禹一笑,想了想道:“兰儿,我们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办。”
“什么事?”
周禹看着门口,道:“你是被孙方简这狗贼赏赐给我的,他是想要笼络我。但我估计他还是忌惮你的身份,你在狼山上不安全。”
兰儿却没想到这一层,眨眨眼睛看着周禹,见他一脸坚毅,心中猛的升腾起一股温暖。
周禹道:“我想着,你还是要离开狼山。你不用担心,既为兄妹,我是不会不管你的。我给你指一个更好的去处,从狼山向东北方向百里,有个桃源镇,你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