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殿内瞪了一会仍不见太平道人到来,杜传儒便有些坐不住了,在蒲团上面抓耳挠腮,几欲站起来走动一番。不过看小风等人都正襟危坐,也只好强忍了念头,坐在蒲团上面东张西望。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殿外渐渐漆黑一片。早有几个执事道人进了殿内点明灯火,一干孩童仍旧坐在蒲团上面等着那太平道人。
约莫一盏茶功夫,终于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渐渐近,少顷便有人在门口高声道:“观主到。”何悠然等孩童听得清楚,都站起身来,往门口瞧去。见得太平道人带了四个弟子刚入得门来,孩童们都高声叫道:“太平老爷爷好。”太平道人听得入耳,脸上顿现笑容,挥手示意招呼大家坐下,一面道:“大家也好。来来,都快坐下。”说话间太平道人已走到大殿正中的蒲团上面坐下,四个弟子分列左右。
太平道人举目瞧去,但见殿内坐满了孩童,都是这一两月来收留的灾民之子,或高或矮,或瘦或胖,年纪都不过十岁上下。太平道人内心慈悲和善,见了这帮孩童不觉脸露慈祥之色,心中只将他们当做自己孩子一般。转念间不由又感叹天道无常,这些孩童本应是常伴父母身边,享那父母疼爱呵护的年纪,奈何只因天灾所致,只能投身他这道观求存。
太平道人环视一番,低声对身边随同而来的弟子白道晨道:“孩子们全都在这里吧?”白道晨微微俯身,道:“禀师尊,这两个月来收留的孩童共二十七人,全都在这里。”“恩,好。”太平道人示意知道,又将殿内的孩童环视一番,这才朗声缓缓说道:“孩子们,大家来我这里,多辄两月,少辄数天。也不知大家在这里生活是否还习惯,有无吃饱,是否穿暖?”有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听到太平道人问起,回答道:“吃饱了的。”白道晨也在一旁低声道:“师尊,这点切请放心,观内食量都尽先让孩子们吃,我和一干师弟这两月每日只吃一餐,以省做孩子们之用。”太平道人赞许道:“你等如此作为,倒是让我十分受用。为道者,自当常怀仁义道德之心。再说,这也算对你等的一些磨砺。”白道晨颔首道:“是,聆听师尊教诲。”
太平道人提高声音又道:“你等父母将你们托付在此,老道我思索,不能只管你们衣食便罢,白白耽误你们大好光阴。今日召集大家来这里,便为此事。今日我给你们挑了几位尚有些学识的师兄,从明日开始,年纪小尚不认字的便跟着他们识字;会认字的,便由老道教你们读些文章古典。”太平道人道说到此处,下面杜传儒早一脸苦相,悄悄对身边的何悠然道:“本以为在这里能不念书,结果还是跑不掉,早知如此还不如就在家念书好了,也省了这天天吃糠咽菜的苦头。”杜传儒也低声道:“小儒,念书没什么不好,反正我是很欢喜的。”杜传儒还想说什么,旁边早有小风道:“嘘,别说话,自行听太平道长说。”
见下面众孩童大都脸有高兴之色,太平道人也觉十分欣慰。他知这些孩童大都为穷苦人家孩子,平日里想念书倒不可得。今日有此机缘,听得太平道人能带他们念书识字,每人都觉求之不得(自然不算那杜传儒)。
见孩子们都无异议,太平道人便教他们分为两组。一组为尚不识字者,由白道晨等几个道人领着识字;另一组识字者,就由太平道人自己带领教他们一些文章。何悠然、杜传儒家教甚早,是以都认字,进了第二组;那小风自小无父无母,常年一个人流浪各处,竟然也和杜传儒他们站到一块,显也是识字。太平道人知道小风生世,此刻见小风居然也能识字,心中略有些诧异,便教小风来到近前,仔细询问。小风解释,虽自小一人独居,生活甚苦,也自没钱进那私塾,但见周围小朋友每日上学念书也自羡慕。便时常偷偷一人去私塾外听讲。又或上树捉鸟,又或下河摸鱼,与那些孩子换成课本。常年下来,倒也认识了不少的字。
太平道人听得小风说完,不住赞许道:“看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毅力,又由此见识,实为难得。这样,你就长居在我身边罢,日后念书识字,倒省去了以前那般曲折。”小风听出一点太平道人言外之意,心中大喜,赶紧跪下向太平道人磕头道:“多谢太平老爷爷。”太平道人心中甚悦,也不叫起小风,道:“过得一些日子,这称呼便要改一改了。”小风又磕了两个头,道:“多谢老爷爷成全。不过弟子还有一事,想请老爷爷定夺。”太平道人道:“你且站起来说,何事?”小风爬起来,恭恭敬敬的道:“我自小无父无母,只知自己姓风,有姓可是无名,今天想请太平老爷爷为我起一个名字。”太平道人思忖片刻道:“姓名父母所赐,我本不能越俎代庖。只是你无父无母,今日我倒也可代他们为你起上一起。”当下仔细观了小风的面容,右手缩在袖里掐指一算,才道:“你命里葵火胜蛟水,又占白虎杀星主堂,日后难免锋芒太盛,易遭人嫉。那我便给你一‘木’字。木者,树也,盘根而居,任他凌厉大风,自难动分毫。且你命里火旺,妄自打压却非上策,不如助你火势,未必便不是好事。‘木’同帷幕之‘幕’,便用此替代。再与你一‘白’字,我等修道之人,首要便是常怀善念。你自小生活不易,但未踏上邪途,我心身甚慰。这‘白’字,既是首肯,亦是提醒,便好叫你时时刻刻知道以善修身,以仁为念。今日起,你便叫做风慕白吧。”
小风喃喃念道:“风慕白,风慕白,风慕白,今日我也有了名字。”心中想起这许多年就因有姓无名,遭受别人多少白眼,几多嘲讽。便是何悠然、杜传儒两人叫自己“小风哥哥”之时,也不免心有凄苦。今日总算有了名字,日后不管作何,哪怕再流落塌方,横尸街头,别人指点自己的尸身之时,也不再说这是具无名尸体,而是他风慕白。
风慕白一阵胡思乱想,一阵心中激动难已,眼中已然见了泪花。抬头看去,见太平道人正一脸慈爱的盯着他,风慕白赶紧再跪下,重重的向太贫道人磕了几个头。太平道人待他磕满三个,赶紧拉他起来,道:“这三个头我便代你父母受了。孩子起来吧,你且先回去,明日起与他们一道早晚间来这大殿跟我学习圣贤文章。”风慕白答应一声是,再向太平道人躬身行了一礼,这才退下。
见风慕白过来,杜传儒和何悠然早围了上去。杜传儒急急道:“小风哥哥,太平道长跟你说了什么,怎么你又是磕头又是作揖的?是不是他不收留你在这观内,你要磕头求他?”何悠然也是一脸焦急颜色,待杜传儒说完,道:“是啊小风哥哥,是小儒说的这样么?我跟小儒都说了,要是道长他不要你留在这里,我和小儒也跟你一块离开。”风慕白见何杜二人年纪虽幼,但此刻对于自己的关心溢于言表,心中也甚感动。拉着何杜二人的手道:“放心,道长没有不要我留在这里。相反,他有意向要收我为徒,但是还没有明说。”何杜二人这才转忧为安,何悠然道:“那就好。恩,太平爷爷这样对你,是应该给他磕几个头的。”小风道:“磕头倒不是因为这个。”何悠然与杜传儒二人好奇起来,杜传儒道:“那是为什么?定是给了你大大的好处。”风慕白微笑道:“的确是很大的好处。不过到底是什么,你们猜一猜?”风慕白此刻心情大好,本平日里不苟言笑,此刻倒有了些心思与这两个小兄弟逗点乐子。杜传儒眼珠乱转,道:“那我就猜了。恩,定是太平道人他让你三更半夜偷去他那里,煮肉给你吃!”风慕白还没说话,何悠然早在一边叫道:“胡说,小儒你脑子里整天就是肉啊你。”风慕白听杜传儒胡言乱语,伸出手去在他头上不轻不重的敲了一记,故作严厉的道:“日后不许拿太平老道人开这等无聊玩笑。”杜传儒捂着头悻悻的道:“知道是玩笑你还打我,小风哥哥。”心中却暗想还没正式收你当徒弟呢,就在这里先护上师父了。
风慕白不敢让他们再猜,以免这杜传儒又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出来,当下坦白道:“我向太平老爷爷磕头,是因为他给我取了名字。日后我也与你们一样,有名有姓了。”何悠然与杜传儒听到原来如此,心中自然也为风慕白高兴。何悠然小手乱拍,道:“那更好了。小风哥哥,你快说,太平老爷爷给你取的是什么名字?”风慕白第一次要给人说起自己的名字,虽这二人是跟自己亲密无间的朋友,倒也还有些扭捏,亦有些紧张。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道:“风慕白。”
何悠然低念了两声,越念越觉顺口,心中一动,道:“风慕白,杜传儒,何悠然,以后我们三个人就像这三个名字一样,生辄同居,死辄同穴,你们看好不好?”风慕白微一愣,从何悠然这般小小年纪的孩童口里怎还会说出这般话来,不过看他满脸真挚,心中自不免万千感动。当下握紧了何悠然的手,道:“好,以后我们三人便如悠然你所说,生辄同居,死辄同穴。”杜传儒在旁瘪瘪嘴道:“这句话好像是来说男女什么什么的。好吧,虽然我不是很懂,但是我也愿意跟你们生辄同居,死辄同穴,当好兄弟。”
他三人此刻也不知自己所言是否非戏谑之言,天下间万事万物,谁又能今朝便定明朝之事?不过就这三个名字,日后引出多少是是非非风风雨雨,又教这三个名字或名动蜀山,威震蛮荒;抑或流芳千古,引人思念。这是后话,容我一笔一笔道来。
三人年纪尚幼,不懂那义结金兰的典故,此刻倒还做了类似之事,心中都有些难以平静。过得片刻心中安宁下来,又不免一番打闹,只是因在大殿内,只敢偷偷打闹一番。那杜传儒又想显示自己家教渊博,便挑太平道人赐予风慕白名字的不是,自顾自的取了几个风姓名字,自然少不了挨风慕白的一顿敲打。杜传儒挨得痛了,赶紧告饶道:“那我不取了,小风哥哥。不过,就算是叫‘风清扬’也好听过你的风慕白呀。”说完看风慕白又抬手欲敲他,赶紧躲到何悠然身后,这才彻底不敢乱说话。
自第二日起,三个孩子便日日跟着太平道人诵读古典。太平道人除教他们一些诸如《三字经》、《百家姓》这类孩童的启蒙典籍外,也选一些《道德经》内的浅显文章教与他们。风慕白与何悠然日日勤奋这自不用说。那杜传儒本不愿读书,无耐风慕白对他的紧了,也只好比在家是稍许刻苦些。除去风慕白时刻督策外,杜传儒倒是更觉与风、何二人在一起更为快乐,便将读书的苦楚抛去了大半。
过得月余,终于降了一场大雨,教这持续了半年的旱灾化得无形。陆续便有人到观内接走灾童。再过半月有余,观内倒还只剩了风慕白、杜传儒与何悠然三人未被接走。何悠然见其他孩童都被人接走,心中思念起母亲来,每日更甚一日,天天得闲便在观门口观望,但始终不见段氏来接。那杜传儒也天天盼着家里人来接他,倒不为别的,只是想回家好好吃上一顿肉。风慕白知这二人始终与他不同,都是有家之人,始终要与他分别。想自己活到现在,难得如现在居有定所,衣食无忧,身边还有这两个亲如兄弟的伙伴,每日都觉十分高兴。此时旱灾已无,这两人随时便要离去,心中虽万千不愿意,但见何悠然如此思念母亲,又盼望段氏早来接走他。
这日夜里,太平道人如往常一般带了风慕白、杜传儒、何悠然三人在大殿内读书。太平道人讲完一段《道德经》,教三人背的熟练,看他们脸上俱有疲态,便道:“今日我们便讲到这里,你们且回去休息吧。”三个孩童齐声答应,略微收拾一下正要告退,就听得殿外传来一阵爽朗大笑:“好一个太平道人,时常便听我师兄说你虽无甚仙术修为,但一生参悟道法,单论道法禅机,倒能教许多修真人汗颜。我本不信,今日听你与这三个黄口小儿所讲,句句精义,果然如此。”说罢,从殿门外走进一个人来。这人身材魁梧,黑须到胸,背负了一口大刀。这人太平道人曾有一面之缘,众位看官也自认识,正是一清观观主长青子师弟,周刀。
见周刀进来,太平道人急忙从蒲团上站起,几步赶到周刀身前,稽首道:“无量天尊,我长生观有何因缘际会,今日能有周刀前辈大驾光临。”周刀细细打量一番太平道人,见他如今尽显迟暮老态,哪还有曾见他时的风华,心中也不免唏嘘一下岁月无常,这才道:“太平,你我曾有一面之缘,那也是三十余年的事了。”太平道人接口道:“三十有三年了。”周刀道:“你还能记得我,也算难得了。”太平道人道:“当年能一睹长青观主与周前辈风姿,实为贫道这一生最为得意之事。如今三十年转眼就过,贫道早已是垂暮待毙之人。倒是周前辈风姿不改,贫道好生羡慕。”
风慕白、何悠然与杜传儒三人见太平道人对他们素不认识的周刀如此恭敬,心中不免困惑;后听太平道人说周刀三十年容颜不改,心中又是一番诧异,都瞪大了眼珠仔细打量周刀。
当下太平道人让了自己的蒲团让周刀坐下,又教三个孩童过来与周刀行了礼。周刀见这何、杜、风三孩童面容清秀,眉目有神,有都极其机灵,心中也甚喜爱。本太平道人要教这三个孩子睡觉去,此时周刀不知何故前来,心道这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便有心叫这三个孩童聆听一些教诲,日后自然受用不尽。当下便教三孩童也围坐在周围,听他二人说话。
太平道人招呼弟子奉上清茶与周刀,这才问道:“周前辈,数十年前有缘与长青观主与周前辈一见,日日难以忘怀。今日得见前辈,心愿终算了了。敢问前辈长青观主他仙体可好?”周刀本是因为有些缘由路过此地,见了这长生观,心想几十年前也曾虽师兄来此一探,今日也无大事,且不必再回那归云峰一清观,便来自闲游一番。此时太平道人问起,他也自不好说一清观已算不在,只是答道:“我师兄他身体甚好,修为也日益精进,太平你有心了。”太平道人颔首道:“如此晚辈心中甚悦。还请周前辈日后代贫道向长青观主问安。”周刀点头道:“这个自然。”
周刀押了一口茶,又道:“今日我倒也并非专程来到此处,倒还有一些缘由。”太平道人早知周刀并非无故来此,只是论年岁辈分算,他都属晚辈,周刀不说,他自不好开口询问。此刻周刀主动说起,便接道:“请周前辈明示。”何悠然三个孩童听太平道人左一个“前辈”又一个“前辈”称呼周刀,与他二人外貌实在不符,心中自然不免诧异。但又不敢相问,只好专心听二人说话。杜传儒听得几句,本想发笑,但实在也是不敢,只好强自忍住。
周刀站起身来,对何悠然等三个孩童叮嘱一声:“莫被吓着了。”说罢大袖一挥,一股青烟从袖中涌出,接着似乎便有什么物件掉落地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须臾又听得一声“哎哟”,一个人影从那青烟内显了出来。这周刀正是用了“袖里乾坤”的功夫,将囚禁在袖口内的人放出。只是殿内谁也不识得这功夫。
青烟不浓,散尽也快。殿内众人这才看清楚周刀从袖口内放出的那人模样:那人身高便只四尺,比风慕白高不了许多,但面色看上去已有四五十年纪。留了两绺小黑胡须,面容狡诈,目光闪烁不定。
这人刚被周刀放出,在地上就势一滚,站起身来,便是破口大骂。周刀听得火起,暴喝一声:“住口,你可知我是何人,敢在这里胡言乱语?”那人微微一愣,稍微打量了周刀一下,也学周刀的口气道:“你又知道我是何人,居然敢抓我来此?”何悠然三孩童见这人长相言语,都觉十分好笑,并未如周刀所说的被惊吓到。
周刀还未说话,那人又道:“我劝你好生伺候我一番吃喝,再恭恭敬敬的请我离开,不然我要教你等个个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