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涵洞岸旁前的这一片空地上,很快响起了“噼噼啪啪”,“叮叮当当”,“铿铿锵锵”锤子敲打石头的撞击声。哎哟喎,那个好听劲就甭提了哦,简直就像舞台上难以找到这样美妙的音乐乐章声。
女人们以孬孩为话题议论着人世的艰难和造就这个困惑的种种原因,这些娘儿们的“哲学”里,永恒真理羼杂着胡说八道,杏子姑娘一点儿都没入耳。她们说她们的,自己该怎着就怎着,手里的小铁锤一上一下,叮当叮当,聚精会神地盯在垫好的石板上,“咔,咔,咔,”“咔,咔,咔,”,大块石头,一裂两半,紧跟着鸡蛋大小的石头堆在面前。自己一边砸,一边留意观察着身边的孬孩,似乎想在提醒他,看他聚精会神的认真劲,没在多言多语,就这样,她放心了。
孬孩起初还以那双大大的眼睛不时瞥一下杏子姑娘,用自己的心情来回答杏子姑娘刚才对他的关爱和帮助,但很快又像入了神一样,大睁着眼,滴溜溜的,也不知他在看什么,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手里的八棱小铁锤也像他一样,懒洋洋的,没个勤快样。杏子姑娘不时紧张地看着他,他是怎么了,想家,想心事,还是……不可能呀,家有什么好想的,到家不是挨打,就是挨骂,不给吃,不给穿,也不给住。想心事,更不可能。在这儿多自在,无拘无束,无人管,无人问,有吃有喝,又有钱。活嘛,随自己的便,能砸多少就砸多少。住更不成问题,大草棚,大地铺,暖暖活活。杏子姑娘刚想问他,就看他左手摸着石头块儿,右手举着八棱小铁锤,每举一次都显得筋疲力竭,锤子落下时好像搬起重物猛的失去控制,不由自主了。有时杏子姑娘几乎惊叫起来,但什么也没发生,八棱小铁锤在空中划着一道弧线,一拐弯,小铁锤总能落到石头上,“喀”,石头断裂了。
孬孩的眼睛本来是专注地看着石头的,但他听到河上传来了一种奇异的声音,很像鱼群在唼喋,声音细微,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忽强忽弱,他用力捕捉着,眼耳并用,难能可贵。别看孬孩人小,十多岁的人,他可有一个特殊的功能,耳朵好使,极为灵敏。鱼群唼喋,在他来说,不屑一提。最拿手的就数水中探鳖。在他走过的地方,百发无虚,他说哪儿有鳖,哪儿就有鳖,而且数目准确无误。公母大小,多少重量,只要他说出口,一毫不差,为此他发了一笔财。这个人很实诚,从不说谎,一些人向他讨教,学学这个本事,他就毫不保留地传给了人家。这样一来,他就吃大亏了。这些人都是别有用心,有了本事,忘了师傅,霸占了他的行业,再也没有他的脚踏生活之地了。
他人单势孤,无人援助,只能受骗。别人问他,你怎么这么诚实,毫无保留地传教给人了。他只是笑笑,没再回话。为啥呢?他知道,鳖已经搬家了,不在这儿繁殖了,由他们发财,能发多长时间呢。这且不说,他怎么会知道鳖搬家呢,这不就更神奇了吗?
他懂鳖语,也会说鳖语。等他发现自己上当受骗时,他就告诉鳖了。并且向鳖赔礼道歉,不该杀戮它们,和它们的子孙后代了。他发誓,从今往后,不再做这样没良心的事了。希望它们原谅,只可惜,自己将本领传授他人,也等于自己杀戮呀。因此,希望它们快快搬家,到别处生存。最近,这儿水源被污染,不是它们长久生存居住的地方。为了儿女后代健健康康成长,换个环境,或许会更好些。打那时,黑心肠的人,再也捕捉不到鳖了。
在者,当他看到了河上有着发亮的气体起伏上升,声音就藏在气体里。只要他看着那神奇的气体,美妙的声音就会逃脱不了的。他会美美地自个享受。此时,他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嘴角上漾起淡淡的动人可爱的微笑。他早已忘记了自己在坐什么,干什么了,仿佛一上一下举着的手臂是属于另一个人似的。紧跟着,他感到左手食指一阵麻木,右胳膊也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他的嘴里突然迸出一个音节,“哎吆”……像哀叫,又像悔恨叹息。低头看时,左手食指甲盖已破成几半,几股鲜血从指甲破缝里渗了出来,洒了一地。
“孬孩……孬孩……你砸着手了是不?”杏姑娘耸身站起,两步跨到孬孩面前蹲下,“我的亲娘哟,砸成了什么样子了?哪有象你这样干活的?人在这儿,心不在焉。你呀,心啊,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你看看,你看看,多吓人。疼不?”杏姑娘心疼地关心着他。孬孩点点头,头上冒汗,却没说话,这是他一直的性格,倔犟,能忍。
杏姑娘数落着孬孩,疼着孬孩,心怦怦直跳。孬孩右手抓起一把土按在砸破的手指上。
“哎吆,我的娘来,孬孩啊,你混了?土里什么脏东西都有,能使它按吗!过来,让我看看。”姑娘一看,不能再停留,立即拖起孬孩向近水源走去,孩子的脚板很响,扇着油光光的河滩地。在水边上蹲下,姑娘抓住孬孩的手浸到河水里。土被水冲光后,血丝又渗出来,像红线一样在水里抖动,孬孩的指甲砸碎的像玉片,很吓人的。
“痛吗?我的小弟弟!”
“哎哟哟,你这个孩子,是怎么搞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呀!”一个女人跑过来心疼地说。
“你呀,真有种,不吭不吟,放在谁也得叫几声。你可倒好,没事似的。”又一个妇女是夸赞,还是心疼地说。
“这就是后娘锻炼出来的,当兵准是个好兵。不怕吃苦,当兵就需要这样有种的年青人。”
“好好长大,到时可别错过这个机会,一定报名参军,当个好兵。”
“这样也为自己争气了,再也不受后娘的气了。当不住当好了,成了志愿军,就有出息了。到那时,看你后娘还敢下眼看你吧。”
“要这样的话,她敢”……一群妇女都过来安慰,关心着孬孩,替他担心。
孬孩他不吱声。这时候他的眼睛好像又盯在了水底的鱼虾,虾体透亮,一纵一纵,两根长须悠悠冉冉飘动着,十分优美。孬孩笑了,将手指疼痛的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你看看,手都砸成这样了,你还笑……”杏子姑娘心怜地说。
“我是……”
“你是什么,手都成这样了,嬉皮笑脸,是不是又在想什么。”杏子姑娘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拔腿跑去了,不多会回来了,受了拿着一把青稞子,别人一看,是“血楦头”,这是当地土名,这是一种极好的中草药,学名叫“血见愁”,它的功能很大,不仅止疼,还止血,就是现在的消炎粉,也抵不上这个“血见愁”。别人看了都说,你拔这个做什么。“它是个好东西,它功能很大,不仅止疼,还止血,你们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它真的有这么大的奇效!”
“你们岁数哪一个都比我大,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啊,算你们白长这么大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咱们这里的老中医啊。当时我只顾忙,带他到河边用清水冲洗,却将这个给忘了,我才拔腿就跑找来‘血见愁’,你们帮帮忙,揉搓揉搓,挤出水来,连同揉搓的按在他的伤处。”
大家一起帮忙。孬孩破手上的血还是一个劲地往外流着,当‘血见愁’按在伤处不多会,血止住了。“哎呀,真灵,我们可要好好记着,可不能忘了啊。”“那是,要不我说,它是个好东西了嘛。”杏姑娘掏出一条绣着几朵红牡丹的手帕,把他的手指包起来。牵着他回到石堆旁,杏姑娘说,“行了,坐着耍吧,没人管你了,小冒失鬼。还疼吧?”
“不疼了。”
“那也不能马马虎虎,不放在心上,很快就会好的。”
“杏姑娘,那得多长时间?”
“下午吧。要是完全痊愈,也得两三天。”
“就这么快啊。”
“那是当然了,要不说它是一种极为了不起的神奇的中草药了吗。”
旁边的女人们只顾说笑话,哪里看到小冒失鬼孬孩出了事。等见到杏姑娘带着小冒失鬼孬孩回来,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孬孩不吭不响,杏姑娘不说不道,闷闷呲呲就将孬孩带走了。有的看到了,有的没看到。看到的不说,看不到的更不知道了。因此,杏姑娘带着孬孩回来,方知发生的一切。
女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锤子,将湿漉漉的目光投过来,石堆旁一时很安静。一群群绵羊般的白云从蓝蓝的天宇上不紧不慢的懒洋洋地飘过,投下一团团稍纵即逝的暗影。时断时续,时明时暗地笼罩着苍白的河滩和无可奈何的工地、河水、岸坡、蓖麻、苘地、簸箕柳、庄稼地、蔬菜地……似乎为这个可怜的孩子处境感到悲哀而伤心难过。女人们脸上显出一种荒凉踌躇无奈的表情,好像寸草不生的沙滩地,有忧无喜,哀叹声觉。好长时间也听不到“叮叮当当”,“铿铿锵锵”砸石头的撞击声,一切沉浸在无声无息的叹息伤心之中。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不要再看了,就这样了,快砸吧,人人都要小心谨慎。砸石子,不是闹着玩的,碰着比害眼厉害。”
她们这才如梦初醒,重新举起锤子,一场无精打采的音乐曲又慢悠悠地弹奏起来。“叮当咔嚓,叮当咔嚓,叮叮当当,噼里啪啦……一声接着一声,一会儿分不清谁是谁砸的传出去的声音了。而这时候的乐曲,没有刚才那么欢快,响亮,悦耳,动听,锤声寥落单调,透出一股少气无力,无可奈何,毫无情调的音响。这是人的心情,阻碍了叮叮当当的交响曲。
孬孩默默地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刚才手帕上的“红花儿”。在“红花”旁边又有一朵“红花儿”开放了,那是残破指甲里渗出来的血,是他心爱的血,是他不知吃过多少艰辛受罪的苦积攒出来的血呀。这些血很悲哀,虽然凝固了,也极为灰心丧气,我怎么长在他的身上,流淌在他的血管里。现在出来了,再想恢复原状,永远没有那一天了。可恨的小家伙,不珍惜我们,不爱惜自己,砸破了手,迫使我们流出来。血的抱怨,孬孩哪里知道,只是愣愣地看着被砸的手包着手帕上的血。
手上的血虽然不流了,也不疼了,但他还是忘不了刚才的疏忽,他不恨自己不小心,也不恨自己有这份工作。而恨他不该有这样的事,是由后娘带来的结果。没有后娘,他不能吃这样的苦,受这样的罪,也不能比别人穿得差。他看着,想着,一幕幕丑恶的情景又出现了。“你吃,你喝,你怎不死的。”孬孩睁着滴溜溜的眼看着后娘凶神恶煞的样子,大气也不敢喘。“你看什么看,看到你眼里扒不出来。你爹爹死了,一走几年不归家,你也跟着死去吧,我怎么哪眼看你哪眼够,你怎不死的。不如看不到你,省得我有气生了。你吃好了吗,快去喂猪。羊也饿了,狗也饿了,鸡也饿了,院子也该扫扫了,碗也没刷,地里的草也该除除了。你没长眼吗,看不着。”
哎哟哟,今天这样,明天这样,后天还是这样,队里的活要干,家务指着他,哪有孬孩闲着的时候,死也没空。孬孩累得腰酸背痛能向谁说,只能到母亲坟前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方觉心里好受些。那次也赶巧,正趴在母亲坟前掉泪,后娘不知什么事路过这里,听到哭声,赶到一看,是孬孩,顺手摸起棍子,没头没脸地打起来。“我叫你哭,我叫你哭,我怎着你了,你到阴魂这儿大喊悲号,真是个丧门星,给家里带来不利。怨不得家里不安静,都是你在这儿哭引来的,给家里带来的不幸。穷也是你这个败家子给带来的,你看你这个熊样,没有出息。你说,你哭什么来,哪点对不住你了。你说呀。”啪一棍子,落在孬孩的身上,啪一棍子,又落在孬孩身上。孬孩护不敢护,惟恐打在手和胳膊上,打断了,那是一辈子的事了,做什么不得用胳膊和手呀。只能抱着头,死撑着。后娘打累了不打了,拧着耳朵让他站起来,一直拽到家里,也不让他闲着。不是刷锅,就是洗碗,要么就扫地洗衣服。
那一次喂猪,孬孩更惨。岁数这么小,个子这么矮,拎着铁通去喂猪,半天挪一步,半天挪一步,好不容易挪到猪圈,一样一样摆好,喂起来。猪不老实,争着吃,结果将猪食盆给碰倒了,猪食淌了一地。后娘看到了,照屁股就是一脚,抬手一记耳光,嘴里骂道:“你这个贼东西,你是怎么看的,猪食拱倒了,你也看不着。你呀,猪都喂不好,你还能做什么,猪吃不上的,掉在地上你吃。”话音一落,将孬孩按到,让孬孩吃猪食。嘴里仍不干不净地骂道,“小杂种,你给我吃了,小杂种,你给我吃了。”孬孩不吃,挣脱着想爬起来,被后娘又一次按倒,顺手抓一把硬按在孬孩的嘴里。孬孩咬着嘴,就是不张开,也不敢喊,也不敢哭。只要一张嘴,猪食连猪屎就按到他的嘴里了,孬孩只能死死地挣扎着。
这时她的亲生儿子过来了,看到母亲这样糟蹋他哥哥,大声哭喊起来,“快来人呀……娘打哥哥了……快来人呀……娘打哥哥了……”
这一哭喊,惊动了四邻。左邻右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急忙忙赶来,一看这样,连忙过来相劝,问明原因,孬孩趁此跑走了。四邻姊妹娘们怎么问也问不出原因来,只好劝说,孩子小,不懂事,哪有孩子不惹老的生气的。你家的孬孩算是好的了,今后不要放在心里。孩子爹不在家,一个寡妇女人带着孩子过日子,多不容易呀。算了吧,消消气,别因为孩子气伤了身子。一个人在家,谁服侍你。
后娘看在大家的面子上,渐渐气消了,说起瞎话来。“我让他看着喂猪,他却跑了。等他回来,我就按倒在地,还没打,你们都过来了。”
“算了,算了。人不说了嘛,跑了,跑了,一跑就了。既然孩子跑了,跑就跑了吧,别因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得啊,快回家吧。”
后娘回家了,喂猪的事过去了,烟消云散了。事后大家询问孬孩那次挨打的原因,一上来孬孩不说,止不住大家一再追问,孬孩说了实话,大家方知挨打的原因。大家都可怜孬孩,叮咛孬孩,今后做事一定要小心谨慎,就不至于挨打了。聪明的孬孩点点头,在今后的日子里,孬孩的确少挨打了,因为他记着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教训。孬孩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都是命啊!可他深深感激这位善良的杏姑娘,没有她,被砸伤的手,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你看人家心眼多么好,为了自己跑来跑去的,还将自己心爱的漂亮的白手帕给自己包上,我这辈子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人家叮叮当当砸石子,孬孩也不能再闲着了。半天一下,半天一下,一会儿,面前的石子多了起来。
在生产队里,大家都知道孬孩在家受后娘的虐待,成了瘦猴子。她是那号的人,白昼少不了野男人,也没人多问。再就是,她是个不可理喻的人,你好心对她,她把你当成驴肝肺。自己养的孩子都厌烦她,何况孬孩呢。要不是自己的孩子,她能孬上天去。虐待孬孩的事,他自己的孩子就说到她的脸上。“娘,你这样对待哥哥,爹爹回来不得剥了你的皮。你知道外人是怎么说你的吧,狼心狗肺,没有人性,自己不正,还管人,说你这么大,还不如我的哥哥。”
孬孩的后娘听自己的孩子一说,稍稍收敛了些,孬孩有点儿自由了。现在队长安排孬孩到红旗涵洞砸石子,有吃有喝,有钱又有粮,还是个长工。这对孬孩来说,算是一步登天了,不在家里受气了。他的后娘也很高兴,要是这样,家里的生活就好多了。她不再像往日对待孬孩那样了。就像几个大女人说的那样,能熬上当兵,转成志愿兵,那就更幸福了。你后娘,一定会另眼相看你的。当然,这是一种愿望,能否实现,也未可知啊!
大家的议论,都是对孬孩的关心。他的后娘能真的不再虐待,成了好心人,这是人们一直期待的。要知详情如何,请看下面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