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红旗涵洞工地上消失了小五和香香姑娘的影子,整个工地笼罩着沉闷压抑肃静的气氛中。冷冷清清,没有一点朝气。太阳像抽疯般的颤抖着,一股股萧杀的秋风把黄麻、簸箕柳、蓖麻与一些矮矮的树木吹得东倒西歪,像大海一样的波浪一起一伏,一群群麻雀惊恐不安地在蓖麻、簸箕柳、黄麻、矮矮的梢头“唧唧唧”,“喳喳喳”地噪叫着,使这片旷野又增添了极为欢乐的气氛。风过沙地,扬起尘土,半边天都被染成黑黄黑黄的了。一直到九点多,风停尘散,太阳才慢慢恢复了鲜艳的面目。
刚娶完儿媳妇回来的魏广南主任碰上了这些事,心里窝着一肚子的火,他站在铁匠炉前,将小铁匠骂得狗血喷头,扬言要抠出他那只独眼,要给香香姑娘出气。小铁匠被骂的一声不吭,黑黑脸上的刺疙瘩,一粒粒憋得通红通红,他大口喘着粗气,大口喝着烧酒,唉声叹气,悔恨之极,心里十分难受。
干活的石匠们不知被什么力量催动着,玩命地催着,干着,谁也不说一句话。钢钻子磨秃了一大堆,在红炉旁等着修理。小铁匠像大虾一样蜷曲在草铺上,“咕嘟嘟”,“咕嘟嘟”地灌着老烧酒,铁匠铺里酒气扑鼻,熏得人喘不过气来。
魏主任一看,发火了,抬起右脚踹了一下小铁匠,咬着牙,狠狠地骂道:“你这个狗杂种,你害怕了,装孙子了,是不是?躺着装死就没事了?我看没那么容易吧。你当时是怎么想的,没长脑子,还是脑子长歪了,现在这样了。赶快给我滚起来,开炉,修钻,误了工,你担待得起吗?你要好好干,也许能将功赎罪,弥补你的过失,快起来呀。”
小铁匠翻了个身,把手中的酒瓶向上抛起,呯的一声,酒瓶砰然跌碎,碎惨玻璃片儿掺着烧酒溅了魏主任一头一身。“你这个贼东西,你疯了,你看你把我弄的,不长眼。”
小铁匠不说话,跳起来,一路歪歪斜斜,跌跌撞撞跑出去,醉醺醺地喊着:“老……老子,怕……怕什么,老子……天……天都不怕,死……死也不怕,还……还怕……什……什么?”紧接着,一倒一歪他爬上红旗涵洞的大堰,腆着肚子,摆着手,结结巴巴高叫起来:“我……我谁都……都不怕!我……谁……都……都不怕……我……”话没说完,一条腿碰到了石头上,身子歪歪扭扭,差点儿佧上去。有人大声喊:“小铁匠,当心,面前是石头,佧上去不得了啊。”还有人哈哈哈大笑起来,“他是真的醉了,还是……”笑声一落,小铁匠又来一个新的招数,他攀上石头,摇摇摆摆,抖擞地站在石头上。旁边有的人幸灾乐祸,有的心疼怜悯,有的怪腔怪调叫,有的和颜悦色祈求保佑。还有的喊着,“他中了邪魔啦,入定神魂颠倒了。”
“你喊什么喊,什么入定神魂颠倒了,没有怜心。”一个人给他一句。
“谁没有怜心了,他这是自找的,怨谁。”
“你不服是吧,要是换成你,人家这样对待你,你会怎么样,要以人心比自心,拍拍心坎,问问良心,人家对你怎么了,这么腔调对待人。”那个人不吭声了。
小铁匠双臂奓煞开,一上一下起伏着,像两只羽毛丰满的翅膀。他在洗好的窄窄的石块上摇摇晃晃,走来走去,身子跟着左右摆动,很吓人的。一开始,由慢走变成快走,又由快走变成小跑,旁边的人吓得捂着眼,半捂半露地闪出眼睛,提心吊胆地瞧着他,看他洋相百出,在那里像在玩把戏。
小铁匠晃晃悠悠在石头上一起一伏地憨跑着,谁不害怕,一下跌倒,伤着皮肉是轻的,伤了筋骨是大事,要是……那就更麻烦了。靠着水边乌蓝的水沟里映出他那变换的身影,在波纹上荡漾着,击碎了水里的影子。他从西头跑到东头,又从东头跑回来,几乎每个石块都被他踩过了。他一边跑一边唱起来:“南来的北往的,没见过小姨子是她他小姑子养的。南京到北京,没见过鼻眼里插大葱,南京到上海,没见过*眼里插蒜薹……”
几个大胆的跑过去,拉着小铁匠,“你不要命了,快下来。”拉他的人没得到好,却得到了挨骂,他一边拼命挣扎着,一边“嗷嗷嗷”糊里糊涂地骂着:“别……别他妈的管……管我,老子是……是杂技英豪,那些小……小妞子能走钢丝绳……绳子,老子就能走……走石……”话没说出,咣当一声,跌倒在石头上。看到的人吓了一身冷汗,扶着他的人连忙过去扶他。人没扶着,自己却到了。人没爬起来,他却爬起来了,还是结结巴巴不住地喊叫着,“你……你们说,谁他妈的厉……厉害,是不是我……我最厉……厉害。”几个人累得气喘吁吁,总算把他弄回屋里。他像块泥巴一样瘫在铺上,嘴里吐着白沫,手撕着喉咙,哭叫着:“我的……亲……亲娘哟,难……难受死我……我了,孬……孬孩,好……好徒弟,救救……救救你……你师父吧,去……去拔个萝……萝卜来……给……给我吃。”
刚才有人看到孬孩跑走了,也不知他做什么的。一会儿又跑回来,身上穿上了一件包着屁股的大褂子,急急忙忙的边跑边整理。本来想问问孬孩的人们,刚才做啥去了。看到小铁匠这个样,有话也不能再问了,话一搁过去了。见他身上的褂子,很特殊,不是布料,是用一块崭新又厚又重的帆布做成的。这种帆布非常结实,好好穿,十年八年也穿不坏。那条大裤头子在褂子下露出一小截,好像褂子镶了个花边儿,搭配得很好看。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不合脚的解放牌球鞋,鞋子大,怕它丢了,只能紧紧地系住鞋带,这样一系,解放牌球鞋就像两条丑陋的胖头的大鲇鱼,趴在两只脚上,怎么看也不顺眼。别看这件大褂子,这双不合脚的解放牌球鞋,却浸透了一个老年人的心。为了他,自己舍不得吃,特意给孬孩买布做成的。可是这位老人已经不在了,到底上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一定会猜想,这位老人就是老铁匠张靖凯吧。不错,就是这位老人,倾注了他一片诚挚的心。
“孬孩,你听到了吗?你师父让你去干什么,你耳朵聋了吗?还不去。”一个老人用烟袋杆子点着孬孩的脊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