孬孩想得很累，耳朵里像有蜜蜂“嗡嗡嗡”的叫声。他无精打采走回来，走到老铁匠的铺前躺了下来。头枕着棉袄，眼皮不知不觉合上了。他感到有一个人在抚摸自己的脸，抚摸自己的手，痛，他忍着，不吭声。有两滴沉甸甸的水珠落下来，一滴落在两片嘴唇间，吧嗒咽了下去，咸津津的；一滴打到鼻尖上，鼻子被砸得酸溜溜的，热乎乎的，感到很温柔。唉，我的亲娘啊，您走了，撇下我一人，吃苦受罪。爹爹给我找了个狼心狗肺不喘人气的后娘，爹爹在家还好，他这一走，就是好几年，是死是活，没有人知道。而今我被安排到红旗涵洞，因为不小心，砸破了手，被魏书记安排拉风箱。老师傅爷爷，回家拿衣服，小师傅逞能，为此，我的手又被烫着了。虽说不怎么严重，也够我受的了。小师傅心里有我，只是他心粗，使我受伤。他虽骂我，也是爱我。我不嫌弃他的凶暴，也不嫌弃他对我的严格，只要我能学好这门手艺，也是咱们家的荣耀。今后，我的生活就有指望了。
“孬孩……孬孩……你醒醒，孬孩……孬孩……你醒醒，你醒醒呀，吃饭啦。”一个亲切温柔甜蜜的声音在呼喊着他。
孬孩觉得鼻子酸得更厉害，好熟的声音啊，他匆忙爬起来，啊！是杏子姑娘姐姐。他眼巴巴地看着杏子姑娘。两股水儿夺眶而出，刚到眼外，又滚了回去，在眼窝里打着圈儿，还想从眼窝里滚出来，他却使劲地憋住，终于让水儿流进喉咙，嘎巴咽了下去。张了张嘴，想说没能说出来。
“给你。”姑娘解开那条紫红色头巾。头巾里包着两个馒头，奉加一根腌制的咸菜和黄瓜，还有一根大葱。一根长长的梢儿发黄的头发沾在馒头上。杏子姑娘用两个指头拈起头发，轻轻一弹，头发落地声，孬孩都听的见，他是多么的神情专注，聚精会神呀。
“吃吧，你这条可爱的小狗！”杏子姑娘摸着他的脖子说。
孬孩咬葱咬黄瓜咬着馒头，还有咸菜。他一边咀嚼一边看着杏子姑娘。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滴，滴在黄瓜上，咸咸混合，分不清是腌制的黄瓜咸，还是泪水落下的眼泪咸；泪水落到大葱上，大葱不必再和腌制的黄瓜咸菜搭配，咸中适宜，可口可乐；泪水落到馒头上，就像油炸卷，咸味适中，味道鲜美，口福绵延，不尽情享受也得尽情享受了。有这么好的杏子姑娘姐姐，还有什么比得上呢？他感激，他落泪，什么也没说。大葱、腌制的黄瓜、落下的眼泪和馒头成了孬孩一顿美味佳肴。
杏子姑娘心疼的问道：“手是怎么烫的？是不是独眼龙使坏？还咬我吗？看看你的狗牙多快，咬的多深哪。要不是当天你去赔礼道歉，我可就下不来台了。”
孬孩哭了，“杏姑娘姐姐，什么叫下不来台啊？”
“就是那些大女人说的不好听的话。”
“我去时，她们说的不是很好吗。”
“你没去时，你听到了吗？”
“没有啊。”
“这不就结了，说什么的都有。”
“这个我知道，你对我这么好，我还咬你，她们能有好话吗。”
“你知道就行了，还是说好话的多，就像你去的时候，听到的那些话。”
“这么说来，我是去巧了。”
“那是当然，就是当天不去，第二天去也行，照样堵她们的嘴。”
“都怪我，大老粗，没文化，没有心眼，做了蠢事，给姐姐带来不便。”
“那倒不是，这个事已经过去了，不必放在心上。倒是今天的事，你可要注意哦，好好养身子，上刚好痊愈，又来这一次，吃苦受罪是你，别人替不来。今后可要小心，做事不要再毛毛糙糙的了。”
孬孩的耳朵又忽扇着，杏子姑娘知道孬孩这个特点，有不安的事，耳朵就会动起来。今天来安慰他，情感触动了他。孬孩左手举起馒头，右手举着大葱、腌制的黄瓜遮住了脸。一口一口慢慢咀嚼，咽了下去。
“所好在这里，负了伤，有人医治，花公家钱。有吃有喝，有工钱，有粮食。要是在家里出了问题，那可就糟糕了。有你那个后娘，会折磨死你的。在这儿要好好干，可不能在大意了。你记住，凡是毛毛糙糙做事的人，都会给自己留下不安的心情，和有害之处。就像你这样，不就是这样的吗？这回能记住，能吸取教训吗？”
“能，杏子姑娘姐姐。”
“好，这，我就放心了。”
几天来，孬孩养伤，杏子姑娘照顾，老铁匠张靖凯没少说他儿子，骂他儿子，不该这样。儿子不吭声，知道自己错了，并向孬孩认错，孬孩也不说话，心里是气是恨是敬也不好说。拉风箱的事，只有小铁匠张申了。为此，他也没有怨言，忙过来忙过去。一直等孬孩见轻，孬孩才上阵，减轻了小铁匠张申的负担。
夜里，莫名其妙地下了一场雷阵雨。这在北方，是不曾有的。人常说，十月打雷，遍地是贼。这句话是否灵验，到没有个结论。此话以世道而论，不是以时道而说。
清晨上工，人们看到工地上的石头子儿被一夜的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沙地被拍打的平平整整。涵洞里的水增了好多，水汪汪地映出天上残缺的乌云。天气仿佛一下子冷了，秋风一过，和着海洋一样的黄麻、蓖麻、秋苘、秋簸箕柳地里的窸窣、山草嚧、纺织姑娘的歌声开始它们的演唱了。
俗语云：一场春雨一场暖，一场秋雨一场寒。一场秋天的夜雨，使人们感到从心里往外冷，身上的衣服不自然地增加了。老铁匠穿上了他那件油光锃亮铁甲似的不知多少年的老棉袄，老棉祆的扣子全掉光了，只好把两扇襟儿交错掩起来，拦腰捆上一根布条，勒得紧紧的。
这么多上工的人们，唯有孬孩还是穿着一条大裤头，光着背，赤着足，看了让人心寒。可仍像没事一样，看不出他有半点的寒意和瑟缩。他原来扎腰的那根布条儿不知扔了还是没了，拦腰里只扎着一根稻草绳，头发散乱，又长，像疯了一样，乱草草的。头发竖起，像个刺猬趴在他的头上，硬梗梗的。民工们看着他赤脚踩着石头积存的雨水走过工地，脸上流露出心疼的怜悯和敬佩的表情。这个问冷不冷，那个问寒不寒，他只是寒酸的无奈冷漠地看看人家，不作声。
老铁匠也和大家一样关心着孬孩，低声地问道：“孩子，你不冷吗？”
孬孩诚惶诚恐而又渺茫地望着老铁匠，好象根本不理解他问话的意思。“问你话哩！孩子，你冷吗？”老铁匠提高了声音。
惶惑渺茫的神色从孬孩的眼里消失了，他仍不回话，垂下头，开始生火。他左手轻轻拉着风箱，右手持煤铲，眼睛望着燃烧的麦秸草。老铁匠从草铺上拿起一件油腻腻的褂子给孬孩披上。孬孩扭动着身体，显出非常难受的样子。老铁匠一离开，他就把褂子脱下来，放回原处。老铁匠摇摇头，蹲下吧嗒吧嗒抽着烟，看着孬孩，若有所思。人穷有志气，也是锻炼出来的，更是那个后娘逼出来的。谁不想穿得暖暖活活想挨冻受罪呢，唉，这个孩子身上这么单薄，可怜呐。
“你这个小东西，怪不得死活不想离开铁匠炉，原来是图着烤火暖和哩，妈的，人小心眼儿可不少。”小铁匠张申打了一个百无聊赖的话，并且再一次向孬孩认错，关心地说：“上次是我不对，误伤了你。只是你身上……在炉铺里行，出外你不冷吗？”孬孩不回话，拉着自己的风箱，忙自己该做的事。
工地上响起哨子声，紧跟着传出魏主任的喊话声，“全体到工地集合啦……全体到工地集合了……”民工们呼呼啦啦集合到涵洞前向阳的那块平地上，男人抱着膀子，女人纳着鞋底。孬孩窥视着桥墩上他放着那个东西的石缝，心里忐忑不安。
魏主任讲话简单，三言两语讲完了，他说：“天气就要转冷了，我们必须加班加点，赶超工程，争取结冰前浇完混凝土底槽。从今天起，每晚上七点到十点为加班时间，每人发给半斤粮，两毛钱，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