孬孩心想,你哪里知道,当天过午歇炉,我就给杏姑娘姐姐赔礼道歉了,得到了她的谅解。还有那些大女人们,都夸我,说我是个好孩子,知恩图报,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杏子姑娘姐姐鼓励我,要好好干,就算对她的报答了。赔礼道歉她不领,只领我能干好,出了名,她就高兴了。你说她是我的浪娘,你不是在骂她吗。我又不能与你顶嘴,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明白。人家俊,漂亮,干红眼,得不上人家,就说人家的坏话。孬孩看了一眼小铁匠,没吱声。手里提起长钳,夹起一根烧透了的钢钻扔到砧子上。
“哎哟,儿子,你好快呀!”小铁匠抄起一把比大锤小比小锤大的中锤,一手掌钳,一手抡锤,狠狠地打起来。孬孩呆呆地看着。小铁匠一身好力气,铁锤耍得神出鬼没,打出的钢钻尖儿棱角分明,像支削好的铅笔。小铁匠一边敲打,嘴里不住地说道:“你是不是嫌我说你浪干娘了,不吱声,记恨我。”
“我有什么好说的,你说你的,图一时自在呗。”
“我图什么自在了?”
“图眼馋,嘴馋,心馋,就是得不到手。”
“你这个小东西,怪理解人心的。不错,我是有这个意思。”
“你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吗?”
“怎么不是呢,我是没那个命,也没那个福了。”
“得不到,就说人家孬腔了。你不觉得自己最孬吗?”
“她是你浪娘吧。”
“不是。”
“不是,你为什么心疼,那你图的是什么?”
“我图的是我杏姑娘姐姐人好,心眼好呀。”
“我说她,你为什么护短呢?”
“我护什么短了,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碍我什么事。”
“这里的小女子,除了杏子姑娘漂亮,你看,还有谁?”
“香香姑娘好,也很漂亮。”
“不错,她们两个不分上下。”
“你也看中了。”
“看中有什么用,不是干想吗。”
“去追呀,师傅。”
“像我这个样,追什么追。”
孬孩说完不作声了,悲哀地看着老铁匠那把小叫锤儿,深有所思起来。师傅他呀……怎么说呢,说是人,说出的话又不是人。说他不是人吧,和人一样,一个鼻子,一张嘴,一双眼睛,两个耳朵,说话巴巴的,就是没有好心。明知自己不行,还想贪婪漂亮的女子,不是痴心妄想吗。
小铁匠用铁钳夹着打好的钢钻到桶边淬火,淬火的动作跟他爹爹老铁匠一模一样。孬孩眼好,心灵,深深地记在心里。孬孩又背过脸去,看看那把躺在砧子旁边,像老牛角一样,又光滑,又美观,木把儿的小叫锤,心里直痒痒。我要是有一天也能掌握小叫锤,也是师傅份了。唉……叹息了一声,慢慢的等吧。
小铁匠张申好手好马好快刀,一会儿工夫修好十几支钢钻。他得意地坐在师傅的马扎上卷着烟。手很灵巧,三拧两拧,烟卷的很好看,插进嘴里,头一转,吩咐一声,“孬孩,给我点上火。”孬孩夹过一块通红的炭火给他点着。大腿敲在二腿上,“吧嗒吧嗒”吸起来。吐一口烟,白烟打着旋涡,滴溜溜地转,一瞬间,烟打着圈儿,样子很好看,绕几圈袅袅上升了。一见,分明是个吸烟的行家。
“儿子,你看到了吧?没有那个老东西,我们照样干!”
“你行,您是老爷爷的儿子,老祖传下来的手艺,能不会吗。人不说了嘛,门里出身,不会也能通三分,何况您跟随老爷爷三四年了,就象您说的那样,没有老的在场,咱照样干。您说的不错,您一定会干得很出色,不次老爷爷的手里活。”
孬孩嘴里这么说,心里想的却不一样。嘴说的是奉承话,到底如何,是驴是马,拉出来溜溜,便知分晓,真假也就清楚了。
小铁匠笑笑,“是嘛,我的乖乖,你这么夸我,我倒要超过老东西了。”
“这个我可不敢说,至于能否超过,老爷爷知道,您心里也知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嘛。”
“有心眼,说话散土不漏。行,我喜欢你。好好干,将来一定有出息。”
小铁匠正得意着,刚才拿走钻子的石匠们找他来了。“小铁匠,你淬得什么鸟火?不是崩头就是弯尖,这是剥石头,不是打豆腐。没有打虎本领,别到山岗上。没有弯弯肚子,别吞镰刀头子。等你师傅回来吧,别拿着我们的钢钻练功夫。”
石匠们把那十几支坏钻子扔在地上,走了。小铁匠变了脸色,咋呼着,“孬孩,拉火烧钻子。”
孬孩拉起风箱,炉火雪白,一会儿工夫,小铁匠又把钻子打好,淬好,亲自抱着送到工地上。他前脚进了炉铺,石匠们后脚跟着来了。坏钻子扔在地上,脏话扔在小铁匠头上:“去你娘的蛋,别耍我们了,看看你淬的火!全崩了你娘的尖啦!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充什么能。”
孬孩看看小铁匠,嘴角荡漾出两道纹来,谁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难过。小铁匠把工具摔得“噼哩啪啦”响,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喘闷气。抽了一支烟,那只独眼古噜噜噜地转动着,射出迷茫暴躁的光线来,两条大蝌蚪一样的眉毛急遽地扭动着。他扔掉烟屁股,站起来,自己骂起来,“妈的,我就不信这个邪了,羊不吃了蒿子,母鸡下不出鸡子来!孬孩,不要泄气,拉火再干!”
孬孩无精打采地拉着风箱,动作一下比一下迟缓。小铁匠催他,骂他,他头都不抬。钻子又烧好了。小铁匠草草打了几锤,就急不可耐地到桶边淬火。这次他改变了方式,不是象老铁匠那样一点点地淬,而是把整个钻子一下插到水里。桶里的水“吱吱吱”地叫着,一股白气绞着麻花圈冲起来,“噬噬噬”地响着。小铁匠把钢钻提起来,举到眼前,歪着头察看花纹和颜色。看了一阵,他就把这支钻子放在砧子上,用锤轻轻一敲,钢钻断成两半。他沮丧地把锤子扔到地上,把那半截钻子用力甩到屋外。坏钻子躺在门前碎石片上,怎么看都没有好样子,心里难受。
“去,把那根钻子捡回来!”小铁匠怒气冲冲地吩咐孬孩。孬孩的耳朵动了动,脚却没动。随即屁股上挨了一脚,肩膀上被捅了一钳子,耳边响起雷一样的吼声:“去,把钻子捡回来。”
孬孩不高兴,又没办法,师傅使唤,能不去吗。他垂头丧气地走到钻子前,弯腰伸手抓钻子,“滋滋啦啦”地响,手里像握着一只知了。鼻子里也嗅到炒肉的味道,“哎吆”一声,钻子掉在地上。
小铁匠一愣,紧接着哈哈哈大笑起来,嘴里骂道:“你这个小兔崽子,老子忘了钻子是热的,烫熟了你这个猪蹄子了,好好啃吧!”
孬孩不作声走回屋里,低着头,哭丧着脸,一眼也不看小铁匠,把烫熟了皮肉的手淹到水桶里泡了泡,又慢悠悠走出屋外。他弯下腰仔细地端详着烫他的那个半截钢钻子。钢钻灰色,表面粗糙,麻花形的,上有好多好多的小疙瘩。湿土在钢钻下冒着白气,若有若无。他撅着腚,俯下身子,屁股翘得老高,大裤头褪到屁股上,露出比小腿颜色略浅的大腿。一手捂背,一手慢慢接近钢钻,水珠沿着指头滴下去,水一着钢钻,嗤啦一声,“突突突”冒着白烟。水珠在钻子上跳动着,叫着,缩着,成了一圈波纹,先是扩大,再收缩,渐渐消逝了。他的指尖已经感到钢钻的灼热,这种灼热不是一般的热,是他心惊肉跳的灼热,一直传到他不安痛楚的心里。嘴里嘟囔着,“忘了热的,我看你是成心耍我的吧。刚打的钢钻扔出去怎么会忘呢。亏没怎么,要是将手烫掉了,我这个工作就别想干了。什么时候好,还不知道那年那月呢。”
“你他妈的在那儿干什么,弯腰撅腚,像个大虾。他只不过是个钢钻,值得你向它鞠躬谢礼,弯得这么厉害,是你爹,是你娘,这么尊敬它。就是当年斗地主,也没有像你弓得这么厉害的。”小铁匠张申絮絮叨叨在屋里不停地叫着骂着。
“你手艺不精,是你的造化,怎么拿我出气。人家来找你,有本事与人家辩理。”
“你说什么,嘟嘟哝哝的。”
孬孩看看手,起来了。他一手攥住钢钻,哆哆嗦嗦,左手使劲抓着屁股,提心吊胆地走回来。小铁匠见孬孩手里冒出黄烟,眼像疯瘫病人一样地着叫:“扔,扔掉,快扔掉,你这个小混蛋!”他的嗓子变了调,声嘶力竭,依然像狼嚎一样,“扔掉呀……你这个蠢货!”
孬孩不是刚才,用手去捏,他换了个方式,找了块油布抱着,捏在手里,当然冒着黄烟了。他的师父只顾拼命喊,却没看到他是怎么捏着的。
孬孩在小铁匠面前蹲下,松开手,抖了两抖,钻子打了两滚儿躺在小铁匠脚前。然后就那么蹲着,仰着憨厚的小黑脸,望着小铁匠发怒的脸。
“嘢呵,你学精了,不是空着手。哎哟,我以为你赤手捏着呢。”小铁匠虽是在生气,心里也疼得慌,浑身哆嗦起来:“别看我,狗崽子,别看我,怎么这么憨,不要命了是吧。所好你用块油布抱着,不然的话……哼,够你受的。”小铁匠气得拧过脸去,不想再看孬孩。
孬孩站起来,走出屋外,凉爽的风吹拂着,他叹了一口气,唉……望着西天,天空上一丝云也没有,只有半个又白又薄的月亮,无精打采地挂在深蓝的天上,像一块小小的云……
孬孩的手被烫伤,又不能生气,却又说不出来。这是他的师傅,又能怎着呢。他想了许许多多。他是不是不想干了,还想回去砸石子。要知详情,请看下面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