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如琏摇译
酒吧间很拥挤。桑迪·韦斯科特已经喝过两杯鸡尾酒,开始觉得饿起来。他看看手表。应邀九点半来吃饭,现在已经快十点。伊娃·巴雷特总是姗姗来迟,如果能在十点半吃上点儿什么,就得算他福气。他又转身向酒吧伙计要了杯鸡尾酒,正好看见一个人来到酒吧间。
“喂,科特曼,”他说,“来一杯吗?”
“乐于从命,先生。”
科特曼长得挺好,三十岁左右,个子不高,但是身材匀称,使他看上去一点不显矮,他潇洒地穿着件双排纽扣的常礼服,腰身稍嫌过紧,蝴蝶领结却实在大而无当。一头波浪形的黑发,厚密蓬松,而又十分光润柔滑,从前额一直梳向脑后,两只大眼睛闪闪发亮。讲起话来温文尔雅,但却微带点伦敦土音。
“斯特拉好吗?”桑迪问。
“哦,她很好。她喜欢在表演前躺一会儿,您知道。定定神儿,她说。”
“她那个绝技,给我一千镑我也不干。”
“我想您也不会干的。除她之外,没有人能干得了,我是说,从那么高的地方,而且只有五英尺深的水。”
“这是我所见过的最令人提心吊胆的表演了。”
科特曼笑笑。他把这话看作恭维。斯特拉是他的妻子。当然,去冒险的是她,可那火焰却是他想出来的,而正是这把火吸引了观众,使节目获得巨大成功。斯特拉从一个六十英尺高的梯子顶上跳进一个水箱,如他所说,箱里水深不过五英尺。在她就要跳水之前,他们往水面泼满一层汽油,由科特曼点燃;烈焰腾空而起,斯特拉翩然飞降,直入其中。
“帕科·埃斯皮诺尔对我说这是夜总会有史以来最叫座的节目。”桑迪说。
“我知道。他告诉我,他们在七月里已经做了通常要到八月才能做的那么多生意。全是因为有了你们,他对我说。”
“这么说,你们该发一笔财了。”
“噢,还不能那么说。您知道,我们签了合同的。自然,我们当时没有料到会如此轰动,不过,埃斯皮诺尔先生提到下个月还要留我们,不妨告诉您,如果条件照旧或者和原来差不多,他可就留不住我们了。喏,今早我还收到一位经理人的信,邀请我们到多维尔去。”
“我们的人来了。”桑迪说。
他点点头,离开了科特曼。伊娃·巴雷特率领她的客人们昂然而入。她在楼下把他们聚到了一起,总共八个人。
“我就知道会在这儿找到你,桑迪,”她说,“我没迟到吧,对吗?”
“不过半个钟头。”
“问问他们都要什么鸡尾酒,然后咱们就吃饭。”
酒吧间在逐渐空下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到下面露台吃饭去了,他们正站在柜台旁,帕科·埃斯皮诺尔走过,停下来和伊娃·巴雷特握手。帕科是个年轻人,钱财都挥霍光了,现在正靠替夜总会安排招徕客人的节目为生。职责所系,对阔绰显赫者当然得彬彬有礼。查洛纳·巴雷特太太是位家产钜万的美国富孀,不仅宴客豪奢,而且下场赌博。究其实,午饭也罢,晚饭也罢,就连那两场进餐时的节目,还不都是为了引诱人们到赌桌上去输钱吗?
“给我准备了个好桌位吗,帕科?”伊娃·巴雷特问。
“顶呱呱。”他那双漂亮的阿根廷人的深色眼睛,表露出对巴雷特太太徐娘半老却风韵十足的赞慕。这也是生意经。“您看过斯特拉的表演吗?”
“当然。三次啦。这是我见过的最吓人的玩意儿。”
“桑迪每晚都来。”
“我想在她摔死时能在场。她不久总有一晚会送命,只要能来,我就不想错过那个场面。”
帕科笑起来。
“她太成功了,我们打算再留她一个月。我只希望她八月底以前别把命送掉。那以后嘛,就随她的便了。”
“啊,天哪,难道要叫我每晚都是鳟鱼、烤仔鸡,一直吃到八月底吗?”桑迪嚷道。
“你真刻毒,桑迪,”伊娃·巴雷特说,“来,咱们进去吃饭吧。我饿坏了。”
帕科·埃斯皮诺尔问酒吧伙计看见科特曼没有。伙计说他刚才和韦斯科特先生一起喝过一杯。
“哦,好吧,如果他再来这儿,告诉他,我有话要跟他说。”
巴雷特太太在通向下面露台的台阶顶上站住,等那位报界代表,一个头发蓬乱、憔悴瘦小的女人拿着笔记本走上前来。桑迪低声向她通报了客人的姓名。这是个典型的里维埃拉交际会。在场的有位英国勋爵及其夫人,两人都又瘦又高,他们愿意同任何人一道进餐,只要能白吃就成。到不了午夜,这两位肯定就会喝得烂醉。有一位憔悴的苏格兰女人,她那张脸活像是一副挨过上千年暴风雨吹打的秘鲁面具,还有她的英格兰丈夫。此人尽管是个掮客,却也爽快、热诚,有副军人气派。他给人的印象是如此之正直,以致当他将一件好东西作为特别的恩惠推销给你,到头来却证明一无用处时,你几乎会替他比替自己还要惋惜。有一位意大利伯爵夫人,其实她既非意大利人,也不是伯爵夫人,不过,倒打得一手漂亮的桥牌,另外还有一位俄国亲王,他打算把巴雷特太太变成亲王夫人,目前正在替别人倒卖香槟酒、汽车以及古代大画家的作品。人们正在跳舞,巴雷特太太俯视着舞池里密集的人群,短短的上唇使她显出一副轻蔑的表情,她在等着这场舞结束。这是个有特别节目的夜晚,餐桌都挤到了一起。露台外面,波澜不兴的大海寂然无声。音乐终止,侍者领班笑容可掬地走上前来,引巴雷特太太到她的餐桌去,她气派十足地走下台阶。
“从我们这儿看跳水挺不错。”她边说边坐下来。
“我喜欢紧靠水箱的位子,”桑迪说,“在那儿能看见她的脸。”
“漂亮吗?”伯爵夫人问。
“不为那个。为的是要看她的眼神。每次她都吓得要死。”
“啊,我才不信呢。”那位商业家说,他叫古德哈特上校,虽然谁也弄不清他这头衔究竟是怎么得来的,“我说,这整个儿了不起的绝技无非是个骗人的把戏。不会真有危险的,我说。”
“你知道什么。从那么高,往这么浅的水里跳,她必得一碰水面,马上就闪电般地转身。只要稍有差错,脑袋就会狠狠地撞到水箱底,把脊梁骨摔断。”
“说的就是这个呀,老弟,”上校说,“骗人的把戏,我说,没什么可争的。”“不管怎么样,没有危险,就没有意思了。”伊娃·巴雷特说,“统共不到一分钟。要不是她在拿性命冒险,这玩意儿就是当今最大的骗局了。别把咱们说成是一次又一次地来上当吧。”
“其实一切都是骗局。信我的话没错。”
“是呀,你是该知道。”桑迪说。
如果上校觉出了这话可能是恶意挖苦,倒掩饰得令人佩服。他笑了笑。
“不妨告诉你,我是知道一点儿,”他承认,“我是说,我的眼够尖的,要骗我可不容易。”
水箱在露台左边尽头,后面由支架撑起一个很高的梯子,梯顶有个极小的平台。又跳过两三轮舞,伊娃·巴雷特和客人们正在吃芦笋时,乐声停止,灯光渐暗。一盏聚光灯打到水箱上。在耀眼的白光中可以看见科特曼。他登上六级梯子,到了与箱顶齐平的位置。
“女士们,先生们,”他用响亮清晰的嗓音喊道,“您们即将目睹本世纪最最神奇的技艺表演。斯特拉女士,全世界最卓越的跳水家,就要从六十英尺高的地方跳进冒着火的五英尺深的水里。这个绝技还从来没有人表演过,谁愿意试试,斯特拉女士准备奉送一百英镑。女士们,先生们,我荣幸地向大家介绍斯特拉女士。”
一个小小的人儿在通到露台的台阶顶上出现,快步跑到水箱前面,朝喝彩的观众鞠了一躬。她身穿一件男用丝绸浴衣,头戴游泳帽。瘦瘦的脸儿上了舞台妆。意大利伯爵夫人透过长柄眼镜打量着她。
“不漂亮。”她说。
“身条儿好,”伊娃·巴雷特说,“一会儿你就看见了。”
斯特拉脱掉浴衣交给科特曼。科特曼从梯子上下来。她停立片刻,望着人群。人们都在暗处,只能看见一张张模糊不清的白脸和一块块白衬衫的前胸。斯特拉身材纤巧,体型优美,双腿颀长,臀部窄小。游泳衣十分合身。
“你说得对,身条儿的确不错,伊娃,”上校说,“当然,有点儿欠发育,不过,我知道,你们女人认为这样正好。”
斯特拉开始攀上梯子,聚光灯跟着她。梯子高得令人不敢相信。一个侍者往水面泼了汽油。科特曼接过一柄燃烧着的火炬。他看着斯特拉登上梯顶,在平台上站好。
“好了吗?”他喊道。
“好了。”
“跳。”他嚷道。
话刚出口,他几乎是将那燃烧着的火炬投进水中。火焰顿时飞起,火舌高舔,实在怕人。就在这一瞬间,斯特拉纵身飞跳,恰似一道闪电,穿过熊熊的烈焰,直冲而下,入水不久,大火即行熄灭。转眼间,她已钻上水面,在暴风雨般的欢呼喝彩声中跃出水箱。科特曼给她裹好浴衣。她一再鞠躬致谢。喝彩声继续着。乐声大作。最后,她挥挥手,跑下台阶,从餐桌之间向门口冲去。灯又亮了,侍者们赶紧忙起刚才被忽视的工作。
桑迪·韦斯科特舒了一口气。连他也不知道是失望呢,还是释然。
“妙极了。”那位英国贵族说。
“全是骗人,”上校有股子不列颠人的执拗劲儿,“随你拿什么打赌都行。”“这么快就完了,”尊贵的英国夫人说,“我的意思是说,实在不值得花这份钱。”
不过,好歹不是她的钱。从来就没花过她的钱。意大利伯爵夫人向前探过身来。她英语讲得非常流利,只是口音很重。
“伊娃,我亲爱的,阳台底下靠门的桌上坐的那两个怪人是谁呀?”
“很有意思,是不是?”桑迪说,“我的眼睛简直就离不开他们。”
伊娃·巴雷特向伯爵夫人说的那张桌子望去,亲王本是背朝那边坐着,也转过身来看。
“真怪,”伊娃叫道,“我得问问安吉洛他们是谁。”
巴雷特太太是这样一种女人,她能叫出欧洲所有大饭店侍者领班的名字。她吩咐正给她斟酒的侍者去把安吉洛叫来。
那的确是很古怪的一对。他们孤零零地坐在一张小桌子上。两个人都很老。男的高大粗壮,一头厚密的白发,两道浓重的白眉,上唇还有一大抹白胡子。他的样子很像已故的意大利国王亨伯特[1],但更像国王。他俨然端坐,身穿整套夜礼服,系一条白领带,外加硬领,式样已经过时几乎三十年。伴着他的是位老妇人,一身黑缎子舞会礼服,领口极低,腰间紧束。颈上围着好几串彩珠项链。她的头上显然戴的是假发,而且是很不合适的假发;做工极为精细,满是大大小小的发卷,乌黑油亮。她浓妆艳抹到惊世骇俗的程度,眼下和眼睑涂成艳蓝,眉毛描到漆黑,颊上搽着大块粉色胭脂,嘴唇抹得鲜红。她的脸上皮肉松垂,皱纹深重。那双肆无忌惮的大眼睛热切地搜视着一张张餐桌,将一切收入眼底,隔一小会儿便指点给老人看这看那。这里的男人都只穿常礼服,女人则穿浅淡颜色的薄长裙,在这时髦的人群中,他们显得如此之怪诞,引得许多眼睛都转过来看着他们。但是,这众目睽睽却似乎并未令那老妇人感到局促,当她觉得受到某些人注视时,反而调皮地挑起双眉,粲然一笑,眼珠骨碌碌地转,好似就要答谢人们的喝彩一般。
安吉洛匆匆赶到好主顾伊娃·巴雷特跟前。
“您找我吗,尊贵的夫人?”
“噢,安吉洛,靠门坐着的那两个老活宝是什么人呀,快说,我们都要急死啦。”
安吉洛朝那边瞧了一眼,然后显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面部的表情,双肩的动作,脊背的扭转,两手的姿势,也许就连脚尖的转动,全都表示出一种半玩笑式的歉意。
“您不用理会他们,尊贵的夫人。”他当然清楚,巴雷特夫人无权领受这种称呼,正如他明白,那位意大利伯爵夫人既非意大利人,又非伯爵夫人,而那位英国勋爵只要有人肯破费,就从没掏过一次酒钱一样,可是他也知道,这种称呼绝不会让巴雷特夫人不高兴,“他们求我给张桌子,想看斯特拉女士跳水。早先,他们自己也干过这一行。我知道他们不配在这儿吃饭,可他们一个劲儿求我,实在不忍心驳回。”
“我可觉得他们着实有意思。我真喜欢他们。”
“我跟他们认识有年头啦。说实在的,那个男的还是我的同乡呢。”侍者领班屈尊似的笑了一声,“我答应给他们张桌子,条件是不准跳舞。我可不想冒险,尊贵的夫人。”
“哎,我倒挺想看看他们跳舞呢。”
“凡事总得有点分寸,尊贵的夫人。”安吉洛一本正经地说。
他微笑着,又鞠一躬,退了下去。
“看哪,”桑迪叫道,“他们要走了。”
那对老活宝正在付账。老头子站起来,将一条不怎么干净的大白羽毛披肩围在妻子的颈上。她也起身。老头子把手臂递过去,神态昂然,身躯笔挺,她挽着丈夫轻快地向外走,相形之下,显得又瘦又小。在她身后,黑缎袍曳着长长的裙裾,伊娃·巴雷特(她已经五十好几了)高兴得尖叫起来。
“瞧哇,我记得在上学的时候,我母亲就穿过一件这样的袍子。”
那滑稽的一对走着,一直手挽着手,穿过夜总会的一间一间的大厅,来到门口。老头子对看门人说:
“请告诉我演员化妆室在哪里。我们想去向斯特拉女士致意。”
守门人打量他们一下,心里有了数。他们不是那种必须恭恭敬敬对待的人。
“在那儿找不着她。”
“她还没有走吧?我想她两点还要表演第二场?”
“不错。没准儿在酒吧间。”
“咱们就过去瞧瞧,不碍事的,卡洛。”老妇人说。
“成,亲爱的。”他的卷舌音挺重。
他们缓步登上大台阶,走进酒吧间。这里已经空荡荡的了,除酒吧间的小伙计外,只在屋角两张扶手椅上坐着一对男女。老妇人松开丈夫的胳臂,伸出双手,轻快地跑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