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兰珠昏昏沉沉清醒过来,挣扎着起身看窗外,阳光早已经不如白日那样浓烈,此时应当是傍晚了。
她低头看向怀里,孩子还没有醒过来,嘟着粉嫩的小嘴,肉乎乎的小手还紧紧抓着被罩。
兰珠有些后怕地摸摸孩子的额头,还好温度正常,呼吸也均匀,应该只是在熟睡当中。
孩子一切安好,她心里松了口气,这个时候才有空闲,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孩子。
屋子里光线晦暗,看不真切,只能看出个大概轮廓。
兰珠费力地抬起胳膊把窗边的油灯点上,借着灯光,看了个仔细。
这孩子皮肤黑黑的,紧闭着眼睛,整张小脸也皱巴巴的一团。
但是表情却意外的轻松,嘴角微微上扬,带着明显的笑意,一定是做了甜甜的梦。
这笑容干净纯粹,让兰珠都不自觉卸下了一天的内心煎熬,开始觉得轻松了起来。
是啊,她的孩子又没有错,是战争有错,是造化弄人,她可以怨天怨地怨自已,可偏偏不该觉得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不对。
就算是女娃也没事,兰珠想,总归生活里有了个念想不是?
以后女儿长大了,也会结婚生子,苏家这一脉的香火不还是延续了。
她这样想着,便开始觉得心上沉重的包袱也松了下去,肚子也“咕咕”地吵闹起来,她把孩子轻轻放在一边,慢腾腾地起身。
身子笨重得跟吞下了一头狗熊似的,走两步就腿软得不行,前些日子早就在家里备好了红糖,打算月子里养身体,现在正好兑碗白水顶顶饿。
她实在是腿软走不动路,稍微动两步都得扶着墙忍着痛苦。
明天,她在心里想,明天她就告诉所有人,就算这是个女孩儿,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这个女娃,仍然是他们苏家唯一的香火。
第二天凌晨。
天还没亮,村子里静悄悄的。
兰珠不知道该怎么向李嫂子解释她说谎的缘由,昨天脱口而出就撒了谎,现如今也不好圆,只好想办法伪造一个生产现场。
昨天弄脏的床褥还没有洗,兰珠将孩子放到床的角落里,打了温水将被子打湿,浸着血的被子一下子就洇出了大滩大滩的血迹。
兰珠琢磨着隔壁的李嫂也该起床了,于是赶紧撩开衣服躺上床,还不忘用温水拍打自己的额头,制造出大汗淋漓的假象。
大声喊:“李嫂!李嫂子!”
外面很快就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
几乎是只过了一会儿,李家嫂子就冲了进来。
她看着躺在襁褓里熟睡的婴孩,又看看一脸疲态,快要精疲力竭的兰珠,诧异地张大了嘴巴,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你……自己就生出来了?”
兰珠虚弱地点头,声音干哑地说:“半夜突然要临盆,喊人也没有人答应……”
“哎呦!”李嫂赶紧走上前扶起兰珠,自责道:“你说我,睡得像死猪一样,竟是半点儿没注意到。”
李嫂子坐在床边,伸手摸摸床褥,发现果不其然是湿的,连忙说:
“我就知道这被子铁定湿了,你先躺着别乱动,我马上给你找新的被子换上,再拿热水擦擦身子。”
说罢就开始叮叮当当地忙活起来,还一边念叨:“这个时候你身体是最弱的……可不能着了凉……”
兰珠心下一暖,昨天生产过后,身体软弱无力,打湿的床褥就那样和着血水被自己捂干,虽然躺在湿哒哒的被褥里难受,但没有人在身边忙来忙去的,总归是有些心酸。
现在想起来有些鼻头发酸,眼泪就要出来了。
她当即清了清嗓子,试探着慢慢开口说:
“李嫂……这一胎……”
李嫂正在忙碌的手停下来,好奇地望着她。
“是个女儿”
才说完这一句话,李嫂的喜悦的表情一下子有些垮掉。
话一出口,兰珠刚刚就没控制住的情绪一下倾泻而出,她的眼泪很快就涌了出来。
兰珠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而哭,可能是因为自己昨天独自遭受的痛苦而感到委屈,又或者是觉得自己有愧于死去的苏家相公,总之,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流。
李家嫂子赶紧跑过来,轻轻拍拍她的背,嘴里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毕竟……也是一个才十七八岁的小娘子啊……
打嫁过来日子虽然不算富裕,却也安稳,一家人是村子里认定了的和和美美,但这世道偏偏这般,折磨的都是些苦命的人。
她心疼地轻抚兰珠的背,轻声说:
“这又有什么关系?女孩也一样是你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也是你的血脉呀!”
虽然传统的观念还驻扎在李嫂的脑子里,她心底还是惋惜,惋惜这一胎不是个男孩儿。
可在面对一个近乎崩溃,在自己面前嚎啕大哭的年轻母亲时,她也只能这么讲。
“倒也不是难过,”兰珠还在抽泣,只能一顿一顿地说:“我只是欣喜。”
她轻轻抚上沉睡中女儿肉嘟嘟的脸颊:
“欣喜的是…还好你平安来到了娘身边。”
在偏远的山村里,对女人来说,一生中死亡率最大的一件事。
那就是产子。
古板的封建思想导致生产时不能请郎中,若是谁家的媳妇儿生孩子请了郎中,那恐怕要被人诟病好几年。
再加上接生婆的经验不足,环境又不干净,在这样的情况下,妇人出现事故,丢掉性命的概率奇高,甚至有时候连孩子的命也保不住。
兰珠母子平安,已经是很难得了。
“是是是。”
李嫂也摸摸孩子的脸,柔声说:
“孩子你要知道,你的母亲了不起嘞!她可是一个人就直接把你平安带到世间了呀!”
兰珠听见这话,破涕为笑,才发觉自己刚刚嚎啕大哭似乎有些失态,赶紧用袖子随意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兰珠妹子,这个孩子过些日子要去找书院先生取个名吗?”李嫂伸手捏捏孩子的脸蛋,觉得手感极好,又伸手摸了一下。
“要不我明天让我家大虎给先生带点礼品去,托他给孩子取个好名字,名字取好了,这孩子后指不定就有大出息呢!”
“不了。”兰珠摇摇头,眼里尽是慈爱的目光:
“我就不指望这孩子以后有大出息了,我就希望她这一辈子,能够平平安安,圆圆满满。”
“不如,大名就叫苏安,小名呢……”兰珠沉吟片刻:“就叫小满好了。”
兰珠看向李嫂:“嫂子觉得怎么样?”
“好~”李嫂子回道:“你是读过书的人,取的名字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
李嫂用手去轻轻抓住孩子的手掌,慢慢地摇晃:“小家伙,你以后就叫小满啦!”
兰珠脸上也浮现笑容,她脑子里又突然闪过昨天李嫂说的神物,好奇地问:“昨个儿李嫂子说的神物是什么?”
“昨个儿啊,那可是奇观呢!”
李嫂子这会儿也来了兴致:
“昨个儿我正在锄草,起初太阳正大着嘞,没想到一会儿觉得后背发凉,起身一看,嚯,好大一朵乌云呐!”
“神物是在天上的云里来的?”兰珠好奇地问。
“那可不是,我正准备礼继续锄地,没想到那云里竟然钻出好大一只金灿灿的神鸟!”
“是太阳光吧,莫不是你看错了?”兰珠显然有些不信。
“那可不是呀!”李嫂子赶紧说:“还在天上飞了好几圈,村口老刘头说了,指不定是有什么大人物出世了嘞!”
兰珠心下一惊。
急急忙忙追问:“大概是什么时候?”
兰珠表现出的巨大兴趣让李嫂好是疑惑:“大概是日头照在山半腰的时候吧。”
那好似正是小满出生的时候。
不可能那么巧。
兰珠下意识否定。
自己的孩子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只期望这一辈子能够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就够了。
“那可真是奇景呐,”兰珠也感叹道。
“是啊,也不知道这附近谁家那么有福气,得了个人才啊!”
兰珠的心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她开始庆幸自己无意识的谎言,这下就没人会知道,自己的孩子其实是生于昨天。
生于六月初八。
但她不知道,这偷来的短暂平静很快就会被打破。
千里之外的京都,一队铁骑正手握皇帝的手谕,朝这边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