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真正的死亡吗?
没有奈何桥,没有孟婆汤,没有什么地狱十八层,有的只是一片看得见摸不着的“地方”。
迄今为止,宫宇天数次来到这种奇特的“地方”。不过死亡这种“地方”,他也是第一次光临。他绞尽脑汁要想用一个词语来描述它,却发现任何词语都不能贴合它的维度。
他试着数数计时,出口的那一瞬间,时间似乎已经破碎了;他试着用脚步丈量它的大小,但迈步的瞬间,距离似乎已经破碎……
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已然消失不见。
又的确,有什么在流动……
宫宇天竭尽全力,才勉强感受到四十床被子下的豌豆。
无人来到的“地方”……
只有他存在的“地方”……
此时此刻,他……还在吗?
——你都无数次靠近这里了,竟然还能想到地狱,我真实佩服你的想象力?
一个声音响起。
这个声音仿佛响在脑海中,又好像是声音直接化成了文字。
如同在一望无尽的大海中抓住了浮木,宫宇天忽然拥有了定格的感觉。于是,他继续确定着这种定格感,发出疑问:“是谁?”
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又清楚地知道他在和声音对话。
“是我啊。”
“我问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什么什么名字?”
宫宇天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这是有毛病,听不懂人话?不是,他应该搞清楚他为何要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
这是死了都得观看“世界奇妙物语”吗?
“我就是我啊,什么什么名字,而且……你也是我,虚涯也是我。”
“呵呵……你知道虚涯?”宫宇天惊了。
“你都已经无数次与我联系了,居然还不了解我?”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与神交网友擦肩而过的状况?!电光火石间,从宫宇天嘴里迸出一个名字:“光幕?”
“光幕?哦——就是虚涯他们玩的那个玩具吗?”声音不悦地否定着,宫宇天有种被谁敲了一下头的感觉,“我怎么可能是那么小的小东西呢。”
宫宇天瞠目结舌。笼罩天地的光幕还小了?那你倒是露露真身,让我看看你又有多大啊?难不成还是整个宇宙了不?
“对了,说正事儿!”那个声音努力变得严肃起来,“我挪不动,化解虚涯的事就交给你了。”
宫宇天一愣。
化解?难道不是解决吗?
“因为你什么都不是,所以可以。”
宫宇天咀嚼着这句话,立刻吼道:“你才不是东西,你全家都不是东西!”
“我告诉你,我全家可也包括你在内。”
“是吗?那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我在的这个……‘地方’,到底是怎样的惊喜啊?!”宫宇天气不打一处来,“我不是已经game over了吗?”
“你说这里吗?这里本来就是你们出生后从未到达过的地方啊。走到尽头的你们最后又都会回到这里,虚涯也会回到这里……”
声音忽然“哎呀”了一声。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你还是再走一遭吧。”声音听起来像个欢乐的小孩儿,“我好久都没试过把通道连接到另一端了。”
“什么?”
宫宇天有种不好的预感——
“终于出来了。”
充满消毒水的房间里,护士动作轻柔地用毛巾包裹住一个皱巴巴的小婴儿,与医生微妙地对视了一眼。
女人接过孩子的时候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孩子怎么不哭不闹的?”
皱巴巴的婴儿紧闭着双眼,呼吸轻柔得像小蜘蛛吐出的丝线。等从产房出来,原本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作父亲的喜悦的男人,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了。
“我们也没有遇到过这种怪事。”医生皱着眉头,“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做个详细的检查,看看身体到底有没有什么问题,提前发现也好。”
男人本来还想说什么,但看见走过鬼门关的女人被推出来,也就把那些话都演到咽到了肚子里。
一点动静都没有的婴儿就是一团软绵绵的嫩肉。
“他是对这个世界不感兴趣吗?”
女人又一次为他盖上小被子的时候,没有得到男人的回应。
带着这个问题,女人开始照顾着他睁眼、断奶、站立、走路……
一开始,他们都对太过安静的儿子充满了意见,别家的父母都说孩子到了晚上是怎么的磨人怎么的让他们有火发不出,言辞之间又是满满的幸福感,只有他们一说起儿子的情况,别人都以为他们是开玩笑的。但儿子的确又没有做错什么,冲着一个婴儿质问“你怎么不哭怎么不闹”,这行为本身就比婴儿更加幼稚可笑。儿子第一次学会叫“爸爸妈妈”让他们心花怒放,但这种激动在后来也随着他毫无波澜的声音迅速消退了。
这样不可名状的性格,他们无法断定是好是坏。长辈们一度怀疑这么小的孩子这样是得了自闭症,可别人与他交流时,他还是会有反应的。
随着儿子渐渐长到两三岁,他们也能够从他的安静乖巧中获得心理上的得意洋洋了。
生活中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宴会,许多人坐在同一个地方,觥筹交错之间,婴儿和小孩的声音绝对是必不可少的配乐。
“再多吃一口”是跟在乱跑的孩子身后的小尾巴,突然而起的尖利哭声足以让一切刀叉碎裂,于是许多疲惫又羡慕的目光落到他们身上:“你们的小孩儿真听话!”
他不会没有礼貌地站在板凳上,不会把手胡乱伸进别人的碗盘里。
“吃饱了吗?”
他会乖巧地点头和摇头。
“在那里玩一会儿,不要乱跑哦!”
他就会静静地坐在角落,一直等到大人散席。
可他毕竟不是贴心的小棉袄,女人无数次和朋友们谈论起他:“他跟谁都不亲近,我有时候想,要是有个稍微闹腾点的孩子也好。”
所以,当又一个小小的柔软的生命孕育在女人的肚子里时,他们将所有为人父母的责任与喜悦都寄托在了这个小生命中。
他也在这样的分离中进入了小学。
该学的学,不该学的一样也没有沾。可是他太过安静,安静得老师有时候都会忘记班上还有这么一个小孩子在。
“你不会是个傻子吧?”
班上最高的男孩子在一群女生的簇拥下站在他面前,嘲讽尽露。
他抬起头,静静地望着高个子。无声无息,却能让对方渐渐地不安与局促起来。
“你……你是在瞧不起我吗?” 高个子男生的拳头重重地捶在桌子上,吓得紧挨在他身边的女生一下子哭了起来。
“竟然把女孩子弄哭了,真差劲!”
原本簇拥在他周围的女生们都改变了态度,纷纷散去。高个子男生的脸完全通红,变得不知所措。
他将头偏倒窗外,不再理睬这种塑料材质的欺凌。
妹妹生病了,大人们为了她操劳奔波,估计又会很晚才能来接她。不过这无所谓,在等待的时间里,他能够跟自己玩。
除了看书、写字、画画这些常规性项目,也就“闭眼消失”的游戏让他感兴趣。
人在闭上眼睛的时候,眼前也是微微地发着亮的。这光源从何处来?他就在这片微光中细细寻找,看着微光里泛出奇奇怪怪的花纹。
奇奇怪怪的花纹不停地变幻着,一会儿化作有规则的图形,一会儿变成各种不知名的小虫子游来游去。渐渐地,耳畔的喧嚣声消失了,身前的桌子消失了,甚至连自己坐着的椅子也消失了……
光源到底来自何处呢?于是,意识渐渐地潜向了深处。
微光不知何时消失了,目之所及的是一片黑暗。
可是他一点都不害怕,于是继续下潜、下潜……在某个能称得上尽头的深度,黑暗中亮起了一线亮色,宛若地平线上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