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白色的茧在假豆丁的身后像一粒巨大无比的肿瘤,太过刺眼。茧的表面低沉而有力地跳动着,每跳动一次,冰白色就暗淡一分,形成一大片灰色。
——“你应该喜欢灰色啊,难道你不知道吗?”
白业烦恼地闭上了眼睛。怎么在这个时候还想起久远前的对话啊?这对话可是他十分不愿意想起来的……
那是什么时候呢——
用一个词语来形容这家小店铺,那就是:佛系。
左邻右舍的大喇叭裤、碟片随时都在卖断货,就它只卖小男生的棒球帽,高兴了开一整天也没有一个人光顾,不高兴了连着十天半个月不开门,让人错以为老板撑不下去了。
他每天放学后都会在玻璃窗前趴很久很久,就差口水流出一条滔滔黄河。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就如此喜欢那顶棒球帽。也许是因为第一眼就相中了它,所以越看越喜欢。也许就因为它是白色而不是其他任何一种颜色。
但比起班上最具有运动细胞的男生能一口气买三五顶,他也只能隔着玻璃窗傻呆呆地看着,那样的表情一定比小姑娘看着帅哥的照片犯花痴更滑稽更可笑。
当然,他不在乎。
这天看够了之后,他便磨磨蹭蹭地回到了家。饭桌上放着一碗没吃完的蛋炒饭。他已经学会不去闻那饭到底是什么味道,因为香或不香,从来就没有他的份儿。他看了看客厅,冷清清,也许女人刚出去不久,也许她出去了很久晚上也不回来了。
正放下书包,清脆的脚步声从卧室出来。
“我们出去吃饭。”一向与他疏离的女人从沙发上拎起挎包,脸上是少有的笑意。
他不点头也不出声,默默地尾随她身后。看得出她的心情不错,否则也不会在餐馆里点了一大堆价格不菲的肉菜,还帮他叫了一碗汤。
但他有些心猿意马。
窗外车水马龙,跨过街道,就是他每天都在心心念念的棒球帽。店铺的老板正走出来丢垃圾,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小声地问了一句:“我可以买一顶棒球帽吗?”
女人一边吃一边滤出骨头:“吃完再去。”
于是,在某个周五的傍晚,他兴高采烈地跑进帽子店,一进门就把那顶白色的棒球帽戴在了头上。
跟着他进门的女子随手拿起了挂在门口的灰色棒球帽,将他双手捏住的新帽子换了下来。
“你应该喜欢灰色啊,难道你都不知道吗?”女子的声音十分轻柔。
他一时有些疑惑。明明说好了无论哪一顶都会买给自己的,可她那样专注认真的神情让他也以为自己应该喜欢的是灰色。
付了钱,女人接了个电话。刚刚还挂在嘴角的笑意收拢,她懒洋洋地冲他招手:“回去了。”
“你又不打棒球,应该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也要体谅我。过几天,工作忙起来,我也顾不上你了。以后不要和同学出去玩,放学回来早,应该把家里收拾收拾。懂事的孩子大人最喜欢了。”
他有些迷茫。
今天上语文课时才学了一篇文章,文章说小孩子要体贴父母的辛劳,但文章里的父亲在酗酒后拿出女儿的私人信件边读边嘲笑她,最后还让女儿原谅他最近工作压力大。
他说不上有哪里不对劲,只知道老师反复强调,一定要把文章的主旨记牢。
第二天出门,他并没有戴上新帽子。第三天,第四天……新帽子什么时候已经戴在了对面小弟弟的脑袋上他也没发现。
只是每次去文具店时,无意识地,他总会选到灰色的铅笔和灰色的笔记本,甚至连衣服裤子也渐渐地开始只有一种颜色。
有一天放学回家,天色已经很晚了。
他不得不一个人踏进回家必须经过的小巷。在那条巷子里,立着一扇沉黑的铁门。他和同学们一起经过铁门时,经常会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坐在铁门外。她把屁股下的竹椅摇得吱呀作响,长着青苔的石狮子立在她身后,更添几分诡异之色。
就算内心无比期望那扇铁门紧闭,但他刚拐弯,就看见疯女人又在摇竹椅了。
这条路线对他来说是绝望的,因为他必须近距离经过疯女人面前的小径,才能避免踩进阴沟里,才能转个角,看见小巷另一端的出口。
如果回去晚了,铁定没饭吃。他无路可退,只能加快步伐。
一步、两步,他听见了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没看见我没看见我没看见我……”他不停地低念着这四个字,恨不得每念一次,它们就能让自己的气息减弱一分。
咚!他听见了竹椅停下来的声音,心中一喜。
疯女人停下了竹椅,脑袋一偏,好像睡着了。
好机会!他立刻加快步伐。沉黑的铁门离他越来越近,但是没关系,只需要几步,它也会离他越来越远!
就在他踏到疯女人面前时,像故意刺激他似的,沉黑的铁门一下子打开,从里面窜出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妇人。她窜出来的速度之快,灵活如猴,与她的年龄极度不相符。老妇人手中拿着一把破旧的蒲扇,不由分说地就照着疯女人的身上打去。
“你还在念叨!还在念叨!你真是不要脸啊!打也打了,药也吃了!老天爷啊——”老妇人一边骂一边打,打着打着自己又号啕大哭起来。她不停地捶着自己的胸口,好像要把它捶出一个恐怖的黑洞。可是,疯女人却像彻底屏蔽了她一般,依然双眼紧闭,呼吸均匀。
他已经被这一幕彻底吓住,完全傻愣在了原地。
直到一阵风扇到自己面前,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与老妇人四目相接了。
那双本该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烈火,仿佛最坚硬的铠甲一触到它,也会顷刻之间化成一滩废水。
“小娃娃,你要记住!这世上没有谁是真心待你的!没有谁!”
老妇人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可他觉得这些字像正在被谁刻进他的脑子里。
“啊——”
一声尖利的发泄,疯女人醒了。
于是他在这声尖叫中回过神来,屁滚尿流地逃向了拐角。他不停地甩动胳膊,不停地迈开步伐,仿佛身后有个拿着锤子的人在追赶他,如果他跑不掉,那些字就真的要永远刻进他的脑子里了。
那天晚上,他发了一场高烧,说了胡话,醒来后,他再也没有在那扇沉黑的铁门前看到疯女人与老妇人。
那个给他买灰色棒球帽的女人已经越来越忙,忙到不停地抽烟、打电话,好像屋檐下根本没有他一样。他一如既往地买灰色的书包,买灰色的手套,仿佛要将整个生命都刻上“灰色”这两个初号加黑的字的。就连看班上的女生,都觉得还是那个偶尔穿灰色连衣裙的长发姑娘显得更加可爱动人。
女人已经开始隔一段时间就不回家了,他也觉得无所谓了,而唯一的亮色,便是在新的学校里,和穿灰色连衣裙的长发姑娘成了同桌。
他的心每天都雀跃不已。朝夕相处中,他甚至觉得长发姑娘穿任何颜色的衣服都比别人要亮眼许多倍。
那时候,充满玫瑰与巧克力香气的节日对他们来说极具想象与诱惑。而他,鬼使神差地买了两件相同款式都是灰色的T恤,想要创造人生中第一次惊天动地的改变。
体育课后,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涌向饮水机,过道消化不了饿狼,便有饿狼直接扑在了他的桌子上。那两件灰色T恤就这么滑出了桌洞。
长发姑娘刚好接完水回到座位上,一看见吧嗒掉在板凳上的T恤,就噗嗤一笑,“你怎么连衣服也买这种风格啊,这衣服一穿上,整个人不都灰蒙蒙的像垃圾一样了吗?”
姑娘这么一说,旁边的同学们也跟着笑起来。
——整个人不都灰蒙蒙的?像垃圾一样……
他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等一股浑浊的心绪想要冲破喉咙时,他听见班主任在教室门口喊他的名字,让他去一趟办公室。
下午最后一节课已经开始了,照理说办公室里应该格外安静,可一屋子跟他沾亲带故的大人们七嘴八舌地嗡嗡着,他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啊啊啊——连被叫妈妈的女人都悄悄地卷了家里的钱消失得无影无踪啊……
房子?他们说那个女人骗了他们的钱搞投资,现在只能把房子先占着,万一逮到她回家,便绝不会手下留情。至于他,送福利院就可以了……
果然没谁真心待自己啊……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啊——好想离开这里,如果真的有地缝就好了……人为什么要受地心引力的束缚呢,没有地缝有云朵包围也好啊……
一瞬间,黑沉沉的眼眸里亮起了异光。
黑色的大海中亮起了灿烂的星汉,灿烂的星汉转起了深邃的漩涡。回过神时,他立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头顶璀璨星空,金发碧眼的少年架着雪橇,惊奇地发出问候:“Who are you?How can you show up so weird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