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清之说过段日子,果然……过了好长一段日子。
京都越来越乱,言清之越来越少着家。
有传闻,当日污了长华郡主的并非谢棠,而是当今圣上,谢棠不过做了替罪羊。
一时之间,皇帝昏庸无道,残暴不仁,乱伦无耻的各种传闻漫天散布。
后有楚国联通晋国进军作乱。
国家危亡之际,言清之顺理成章恢复了身份,承谢家皇室正统,出兵讨伐。
整整两年,简些见到言清之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清。
今年,简些只匆匆见过言清之一面。
那天是她生辰。言清之前段日子受长华郡主之命,出兵去她外祖家燕国取得援兵,好能一举推翻圣上暴政。
她以为他赶不及回来。
那天晚上,一轮明月悬挂高空,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宛如一片浩瀚无边的黑色幕布。四周万籁俱寂,简些只能听着360度环绕的蛙鸣声。
“噔噔噔”的盔甲声擦破宁静的夜幕。
他身披银甲,嘴角轻扬,满目璀璨的银光,踏着皎洁的月光而来。
他伸手抱住了她。
尘土的气味,露水的味道,还有他的气息,简些似乎有些醉了。
“不应该这么急的。只是你的事,我真的不想错过。”
言清之声音嘶哑,带着几分疲倦。
简些正想回抱他。
言清之松开手,摊开手掌,“礼物我已为你备好,只是想亲自给你。”
是一个雕花的木簪。
“你刻的?”
“嗯。”言清之抿唇,“府里都是你管钱财,你不缺贵重的簪子,这些年首饰你也有不少,只这木簪你并没有。”
“当年阿婆给你梳的发髻,用的是木簪。”
“那时的你,很好看。”
简些收下簪子,笑颜如花,“我也觉得那时的我好看。”
言清之轻笑出声。
“我给你戴上。”
言清之摸摸她的头,“现在也好看。”
简些抱住了他精瘦的腰身。
言清之一顿。
他回抱,环着简些的背。
“一直想问你……”
简些的头蹭了蹭他的胸膛,“当初连毒蛇都放生的人,怎么能多年战场杀敌,任无数鲜血溅满全身。”
言清之叹气,“你可能不知道,在进小村生活之前,我一次又一次地从鲜血中爬出来。”
“我十岁作为质子送往外邦,身边随侍的人死了一个又一个,不知他们为何而去,也不知为谁所害。后来知道了,我却无可奈何。那时才初知何谓孤苦伶仃,孤立无援。”
言清之以淡淡的口吻讲述往事。
“七年忍辱负重,以为终能重回故土,再见父母亲人,不曾想,得知叔父篡位,父皇病逝母后殉葬的消息。我筹划已久,本待逃出凉国,却遭亲信背叛,他早已与凉国暗通款曲,将我囚禁。我本心如死灰,却得阿嬷相助,逃出牢笼。“
”却又转身看到阿嬷的头颅悬挂高城之上。”
言清之埋头,声音喑哑。
“后来,被叔父追杀,我迫不得已杀人。其实不是我第一次杀人,却是第一次杀那么多人,数不尽的残骸,遍地的鲜血。”
“血溅了我一脸,我的眼睛是红色的,我的世界也是红色的。”
简些不由收紧了这个拥抱。
言清之轻轻地拍她的背。
“掉入湖中那一刻,我竟然感觉到一丝解脱。我看到了我的父皇母后,他们如当年一般对我笑,唤我清之。”
“后来便遇到阿婆了,她对我很好。让我想到我幼时的皇祖母,救我的阿嬷。她们都是很善良的人。”
“现在还有你。”
人生这条路再多黑暗,他总归找到了那盏与他相伴而行的灯火。
“简些,薛家反了。”
言清之声音沉闷。
这其实是预料之中的事。言清之做不了薛家的傀儡,那么薛家便再也没要站在他这边。
“薛侯曾是我父皇的挚友,他最受我父皇宠信。我父皇遗留给我的书信里,将我托付于他。”
“薛家最终还是反了。”
简些也拍他的背,“没事的。咱们早就想到了不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就说我看那薛世子不顺眼,多亏我多次离间你们,他要现在还是你挚友,你会更伤心他的背叛。”
言清之笑了,笑声从胸腔处沉沉传来。
“简些,待天下太平,河清海晏之时,我们成亲吧。”
“到时我再带你去游览这大好河山。”
简些半晌没吭声。
言清之说,“当年阿婆说过,你我若有意,便结为夫妇。”
言清之的下巴搭在简些的肩膀处,“我觉着,你对我是有意的。”
呼吸似乎要暂停了,好一会,简些问,“你呢?”
言清之搂紧了她,温热的呼吸打在简些的耳垂上,“心悦你。”
他说,“好像很久了。”
简些饶是两辈子,没跟男子那么亲近过,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尤其是,言清之的心也跳得特别快,一下一下,扑通扑通,敲打着她本就要崩溃的心脏。
过了许久,两人松开了。
言清之摸摸滚烫的耳垂,“我要走了。明日要启程前往雍州,之后前途不定,待我归来时,京都就要变天了。”
“又走?”简些惊讶道。
“你不会是怕我跑了,特意回来跟我定个名分,让我从此盖章是你的人吧?”
言清之愣住,“不是……”
他抿唇,微微思索下,不说话了。
似乎也有这么点意思。
简些努嘴“好歹是咱俩第一次坦白心意,确定了关系,哪能就这样……”
“嗯?”
简些拉过言清之的脖颈,仰起头亲了上去。
言清之的心脏突然漏了一拍。
只是简单的两唇相碰。
言清之一米八多的身高和他胸前坚硬的盔甲,让简些仰头亲人的动作维持了不到三秒。
难度系数有点大,简些低头喘了口气。
“你就不能低个头……”
简些的声音很柔,很低,仿若娇嗔般的吐槽。
言清之的眼眸很是黑亮。
简些刚抬起头,言清之低头亲了下来。
也只是两唇相贴,只是离开时简些啄了一口他软软的唇。
言清之一愣,也跟着啄了一下,没忍住,又低头啄了一下。
亲完,两人都笑了,抱在一起。
“三少,这京都够乱了,难得还有像三少这般意志坚定,不辞辛苦的护卫首领。”
简些靠在栏杆上,视线追逐着远处漫起的尘沙,嘴里不忘调侃刘三少。
“哎,国家正值乱世之秋,圣上整日躲在宫里,任凭朝纲紊乱,可百姓总要生活不是,我也没什么能耐,能做好本职总是好的。”
刘三少仰头饮了一大碗酒。
简些打量他,轻笑,“当年风流纨绔的公子哥,终成了个铮铮铁骨的男子汉。”
“嘿嘿,本公子当年确是混迹各勾栏瓦舍,高楼戏院,整个京都谁不知本公子风流大少的名号。”刘三少挺起胸膛,洋洋自喜。
简些笑。
憨少。
“我爹说了,少年风流,青年有为,人生当好好活一遭。”
简些竖起大拇指,“三少的父亲是个明白人。”
刘三少瞅了简些一眼,低下头,又抬头望着她,“我爹还说,我是时候成亲了。”
简些点头,三少已过弱冠之年,是时候成家了。
见三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简些心中一噔,“你不会看上我了吧?”
“我早跟你说了啊,我有心上人了。”
她与三少交了朋友,自然将她与言清之的关系告知。
三少的脸上闪过一抹局促,他的脸慢慢涨红,“胡说什么!”
“我只是想着,我以后的媳妇会不会像你这般好看。”
“肯定不会像我这般。但自家媳妇,肯定是最好看的。”
简些松了口气。
刘三少问,“言清之还没有消息吗?”
简些沉默一会,答,“没有。”
朝中无人知晓言清之的真实身份,都以为他在平定叛乱过程中失踪,至今生死未卜。
她卖了原来的言府,换了个住处。
“他若是不回来了……”
“不会的。言清之一定会来找我的。”简些对此毫不怀疑。
“万一他……”
“没有万一。最多不过我去找他。”
刘三少见简些一脸坚毅,不由呆呆地看着她。
明明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有时候却给人一种能扛得住天的感觉。
刘三少笑,露出一口大白牙,“从第一次见到你,你就骗了我。”
“那时候觉得你是一位柔弱,身世凄惨,应该被人好好保护的女子。”
“后来才认识真正的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呢。豪爽,大气,勇敢,坚韧,口无遮拦却心地善良,认准了的事谁都改变不了。”
“你大概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女子吧。”
刘三少难得正经,声音微微有些低沉。
简些给自己倒了碗酒,奇怪,“怎么开始回忆往事了?”
三少却夺过她的碗,仰头干了,酒精一时上了头。
“本少为了你,追了那薛世子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腿都是麻的。”
“后来你说请我吃饭,我去了。结果半路为个小乞丐打抱不平,追了那几个地痞喽啰两条街,酒菜没吃两口,路走了不少,又帮些小孩干了大半天活,回家时钱袋全空了。”
“你骗我说翠翠和柳柳喜欢看金蟾和红蜘蛛斗架,我搜寻了整整两箱,结果红袖阁被弄得鸡飞狗跳,一片混乱,我被赶出了红袖阁,到现在都不好意思上门。”
简些嘻嘻笑着,“多久远的事了,还记得。”
“哪能忘!”刘三少又干了碗,大声喊道。
“你还说言清之是你兄长,什么狗屁兄长。”刘三少哼了一声,“尽骗人。”
简些打了下他的头,挑眉“你小子不懂了吧。这叫情趣。”
提到言清之,简些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
刘三少半晌没说话。
一阵马鸣呼啸而过,“让开,急报!”
“听说了吗?前朝太子谢斐,在安平登基了。”
“京都,怕是没几天太平日子了。”
简些倒酒的手顿住。
“姑娘,是时候离开了。”
师云忽然现身。
“嗯。”
简些抬头,远眺长空。
“三少,我要离开京都了。”
刘三少的酒猛然醒了,他问,“你要去哪?还回来吗?”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定有再见之日。”
“如你父亲所言,三少青年有为。能结识三少这个朋友,简些三生有幸。”
“就此别过,你保重。”
刘三少嘴唇动了动,低声道,“你……也保重。”
刘三少目送简些的身影渐渐远去,最终消失不见。
他将简些倒在碗里的酒一饮而尽,从栏杆一跃而下,朝尘嚣的街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