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月笙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也要神经衰弱的,或者直接神经了,得想法赶紧把程元元打发回去。给萍萍打电话让她造个假乱子?萍萍怕她更甚于程元元,肯定是会听令行事的。问题是这招已经用过一次,人是回去了,没过两天又拱来。
驾着程元元的新款佳美,堵了一路车,昏昏沉沉地打个盹,变灯的时候没瞅准,一脚刹车踩下去。
车身震一下,熄火了。
叹口气,伍月笙无奈地看着内视镜里追尾的后车,按下车窗。
司机倒也麻利,下来看一眼两车相撞处,走上前搭着伍月笙车窗问:“怎么处理啊?”
伍月笙懒懒提醒他,“你追的我。”
对方也很不耐烦,“是,我知道。让你开价呢。”
伍月笙对这词儿极其僧恶,“我开你妈逼价儿,滚!”一肚子邪火,启动了车子。
“日!”他慌忙退后,“没什么毛病吧你!”
吴以添本来蹲在车前看保险杠的擦伤,忽然听见引擎声,发现事主竟然没追究责任开车走了,留下那暴碳在原地骂人。“干嘛呢六零?”他连忙叫人上车,后头被堵住的车子已经开始鸣笛抗议。
六零转回来,一脸大便色,“碰一精神病儿。骂我!不看她是个女的,扯脖子拽出来连医药费都一起赔了。”
吴以添大笑,“你看你这脾气,还是我来开吧,车让你开得我都直恶心。”
“滚,你这速度送我到学校下课了个屁的。”六零拧着火,车冲了出去。
吴以添心有余悸地系上安全带,“我一直就想问你,谁给你起的外号这么有创意?太恰当了!太贴切了!太神奇了!”
“吴以添你要死啊?”真他妈夸张,还全用叹号。
吴以添咂咂嘴,“感慨一下嘛,这号太妥了,跟你名字陆领谐音,但是顺嘴多了,同时又符合个性。”
陆领瞥他一眼,“你说符合个性是什么意思?”
吴以添讷讷地回答:“六零——不就是解放前的一种小钢炮,个儿不大但火力巨猛……”
六零听不下去了,爆笑出声,“别JB扯了你。六零不是外号,我们家人都这么叫我。是因为我妈生我那天,正好我奶奶六十大寿。你这不愧是编杂志的,思维真跳跃,还六零炮还谐音什么什么的……”
要说火力,刚才那女的才猛吧。他说什么了,招她这顿骂?
六零炮从没受过这种骂不还手的窝囊气,下课出来还跟同学发牢骚,“早上给老吴的黑驴撞了,一日本车,我跟她讲理她骂我……”
话停了下来,人也停住了,目光定在街对面的一辆白色汽车上。
那男同学听了个头,好奇地问:“后来呢?”脸边一阵风。
陆领已跑过了马路。扫过车标:公牛头。再看牌照:00035。陆领对数字敏感,这号码又整齐,早上一眼就记住了。确认之后绕到后面看车尾,抬脚蹭蹭那道明显的伤痕,这是不是叫冤家路窄啊?
自打程元元来,伍月笙就一直犯别扭。早上开车被追尾,到单位晚了卡钟三分半。上午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整理出来的样稿,摆在椅子上,上个厕所回来,不知被谁给碰掉地上又混一起去了。最后轮到编辑主任来找茬儿。
从伍月笙进这家报社,这个四十多岁的秃顶男人就恨不得摸着手带她实习,这号货色在帝豪她见得多了,典型一个不等服务生上完果盘就开始扒小姐衣服的老色鬼。能在他近乎猥亵的目光中忍受两个月,得益于以前在立北陪程元元逛街的经历。伍月笙被看习惯了,并不代表她无所谓,只是想到混完仨月就走人,也懒得发作。可这厮越忍他,越能作大死,琢磨地把半茶缸水洒了她一大腿,凑到跟前就擦。伍月笙想揍他不是一天两天了,盛怒之下一耳瓜子甩过去,主任新买的假发飞出老长一道抛物线。瞬间,编辑部跟炸了蛤蟆坑似的热闹……实习鉴定大概是没法看了。
以手指挑着瘪瘪的背包,伍月笙一步三蹭地走出写字楼。拨了簪子揉揉发紧的头皮,晨起的郁闷一扫而光。走到车位前,站住。
靠在她车门上抽烟的人,打着呵欠,眉宇间的不耐烦让伍月笙一下认出是早上追尾让她开价儿的那位。冷笑,社会主义新人真自觉,跟过来负责了。
走近来按下遥控钥匙,伍月笙问:“验过伤了没?”
陆领等人等得好无聊,正琢磨这女的这么高个子还穿高跟鞋,冷不防对方同他说话。还没等问你谁啊,身后车子锁灯忽闪,吓了他一跳。
伍月笙把背包扔进后座,怦地关上车门,跟他谈判,“打算赔多少?”
陆领把烟头丢了,直起身用脚狠辗,“骂完我还想要钱啊!”
“你也骂我了啊。”伍月笙这才想到要去车后边看看情况。心下一咯噔,完了,撞成这样,程元元还不定咋笑话她。
原来她听见了。陆领顿时心里平衡,跟过来在旁边看,“你走保险吗?还是我现在找地儿给你修修?”
伍月笙反正没指望用他赔钱,就好奇他怎么找着自己的,该不会一大早跟过来等到现在吧。站起来,边掸手,边上上下下打量他:不像。
陆领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怎么着,赔不起你啊?要不我给你留个……”
伍月笙盘着手别开脸,嘴唇勾出的弧度很讽刺,“拿这套词儿出来骗炮?”
吴以添刚张嘴要笑,恼羞成怒的陆领就扑上去扯着他的嘴角向外拉,“你妈的,我让你好好笑!”吴以添连饶命都来不及叫,按着陆领的手拯救自己的樱桃小口。
观众出声劝架,“大街上呢!你们俩跟同性恋似的还抱一团去了。”
吴以添挣扎,“看,伢锁都吃醋了,你还闹。”
陆领注意力被转移,调戏地拍拍长相中性的伢锁,“我要是同性恋也找你。”
“先说好。他是,我不是。”吴以添揉着嘴角:“不过为了你,抛妻弃子也行……”
陆领嘻嘻笑,问见多识广的吴以添:“单看脸蛋,有姑娘能比得过伢锁吗?”
吴以添郑重回答:“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不多。”
两人再度抱成一团,这次是笑的。
伢锁对这俩人的调侃早就习以为常,没什么表情地骂:“滚!你们俩贱人!”
俩贱人笑声更大。闹了一会儿,吴以添突然想起来问:“那女的是不挺好看啊?那00035。”他敏锐地猜测,“搭讪的太多了,才把你也划成一类的。”
陆领一愣,凭印象答道:“个子倒是挺高的,眼睛黑得像没白眼仁儿,头发那么长……”
人类?吴以添一脸痴呆状。伢锁替他翻译,“很漂亮!”他跟陆领同学四年,对此人的记忆力和语言表达能力都比较了解,能把一个女孩儿形容到这种程度,等于变相承认了吴以添的话。
吴以添悔得直拍大腿,“早上我也过去看看好了。”
陆领不屑,“漂亮有屁用!小岁数不大,浓妆艳抹开个进口车,说话比我还糙,看就不是什么好蛾子,估计是卖的。”
吴以添条件反射地保护美女,“堂堂硕士研究生说话那么没水平!”
伢锁尴尬一笑,没搭腔。
吴以添做作地以拳凿掌,“哎呀,忘了某人因为严重暴力事件,已经被取消本年度研究生报考资格了。”
陆领气不打一处来,“那就别跟我提这茬儿!”越看越觉得吴以添老小子笑得奸诈,一把揪住他衣领,怒从心头起,“操你大爷,你是不是故意的?”
吴以添连连赔好话,不能再吃眼前亏,认识他一共没几个月,换三副眼镜了,找个做眼镜的爹也供不起啊。“我说小锁头你在前头晃了半天,到底找着馆子没有?一会儿六零饿得该吃你了。”
伢锁指着一家新疆餐厅门的烤炉,“我们吃馕吧。”
他是南方人,说话带点口音,l和n听得不是很清楚。陆领大笑,告诉他:“没有狼,那是狗。哎?咱仨去延杰吃狗汤豆腐吧。”
吴以添没皮没脸,“你这举一反三的联想能力太强大了,没读研究生真是国家损失。”陆领忍都没忍,一个腿绊过去,吴以添哈哈着就躺下了。
让吴以添拿来当笑料的事情是这样的,本该在今年读研的陆领同学,因为影响恶劣的校园暴力事件,不得已又恢复备考生身份。这令陆领十分郁闷,不是因为他的成绩满可以通过考试,而是,没按时完成家里的安排。
认识陆领的人常常觉得他是个很矛盾的家伙:性格火爆,没耐心,超级任性,但对家人的吩咐往往言听计从。迄今为止,陆领的人生每一步,都走在父母规定的大路上。他个人认为这没什么值得反抗的,家人总不会害他,至于他自己,反正也不知道要往哪去,干脆有路就走。省下选路的精力去踢踢球、打打游戏、喝个酒、惹个祸之类的,不挺好吗?他的日子很悠哉,没有为难自己的原则,喜怒全看心情。今天可以为你两肋插刀,明天就能因为争执农大的菜好吃还是师大的菜好吃而插你两刀。
很久之后伍月笙曾用四个字来评价陆领:野生动物。
吴以添第一个觉得这表述实在精准。而陆领对伍月笙的外貌表述,吴以添觉得,虽然欠缺点儿美感,但还是相当有画面感的。
个子挺高……没白眼仁……长发。
当那辆白色轿车停至不远处,一个女人下车迎面走来的时候,吴以添脑中直觉地浮现这些特征。头的偏转角度越来越大,直至生理极限。眼看要擦肩而过,对方脚步慢了下来,竟回过头看他。
伍月笙心想:这人长得跟李述好像。
吴以添用两倍于前进的速度退至她面前,犹豫地开口询问:“三五?”
“……”伍月笙疑惑地望着他。
“你是00035吧?”她那车停得太靠里,他没看清车牌。
伍月笙扭头看一眼自己的车,“挡你车了?”
中了!吴以添嘴巴张得老大,“还真是你啊!”
伍月笙听不懂他没头没脑的话,“你有事儿吗?”
吴以添很激动,有幸见识到让六零接连吃蹩的传奇人物。“我啊,你不记得啦,那天早上在黄河大街把你车追了。”
话说伍月笙前些天从校方指派的实习单位光荣下岗了,闲在家里与更年期前兆的母亲度日,生活不堪回首,没到一个礼拜就放弃在家混日子的念头,重新投简历找工作。程元元比女儿兴奋,她说我儿你这大好年华的,哪能荒废在家里,要积极工作努力创造出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来。伍月笙心知肚明,娘俩儿在家大眼瞪小眼,她上哪认识男人去啊。但是相较在家听紧箍咒,两害取其轻,还是决定出来认识男人了。昨天接到一家杂志社的面试电话,大清早就被程元元妆扮完毕踢出来,还是个混浊的脑袋,听到陌生男人提到时间地点都很模糊的事件,伍月笙直接失忆了。
吴以添热切地提醒她,“一黑色儿帕萨特,那天我哥们儿开车肇的事,下车跟你说话你还骂他来着。后来他在学校对面见着你车了,等到你出来想付修理费,让你给当成……搭讪的了。”约炮这话人姑娘家敢说,他可不敢重复。
听到他说“后来”,伍月笙就想起来了,但这人语速太快,她只好一直听着说下去,一边默默打量他。这个长得有点像李述的男人,说起话来就完全不像了。李述的音色更低沉一些,而且李述不可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记起来没有?”吴以添有点摸不准她的表情了。
伍月笙点头,摸出手机看看时间,“有事儿吗?”
吴以添很大方地说:“没事儿啊。”想想又贼溜溜地补充,“你要真不打算让我赔钱了就没事。”修理费自然是六零掏。
光赔钱有个屁用,要是有可能,她希望抓一个替身摆在程元元面前挡唾沫。问题是没可能,程元元在外人面前一律披着华丽的母猫皮。伍月笙也不愿多惹麻烦,说一句:“拜拜。”快速处理完这起交通事故后续,之后按记下的面试地址走进了不远处的写字楼。
电梯下行的指示灯前,两个人面面相觑。伍月笙目露鄙夷。不是她自恋,是男人太闲。这年头果然没人无缘无故哭着喊着要赔钱的。
吴以添可不傻,立刻理解了她脸上那副鄙夷为的是啥,连忙尴尬地抢白以表立场,“我去17层。1709,凯亚传媒。工作证没带,名片你看吗?”
伍月笙轻轻地“咦”了一声,低头看看手里的便签。
吴以添凑过去,看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地址电话,第一个反应就是过会儿去买注彩票吧,天底下的巧事今天可全让他赶上了。
被男人开车追尾,肇事车主就是她即将就职的杂志社主编,年纪相当,精神正常,加上巧遇两次这么有缘。这要是给程元元知道……伍月笙不敢多想,回到倒头就睡,宣称为了以良好的精神面貌去新的岗位建设社会主义。
程元元没被这些假大虚空给诌晕,跟在女儿身边关心她。工资给多少啊?公司规模如何啊?男女比例是否均匀啊?嗡声穿破伍月笙大脑,又想起新公司的那位吴主编,话痨程度毫不逊于程元元。
据话痨吴说,六零那天耗了半个多小时,就等着她想骂她一顿。
伍月笙忍不住哼哼直笑。笑自己嫖客见多了,瞅哪个男人都不正经。
程元元被女儿睡梦中的笑容给震住,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吗?
陆领猛地打了个喷嚏,伢锁停下倒酒的动作,“冷啦?要不咱们回去吧?”
旁边坐着膀大腰圆的连锁,对哥哥的话表示鄙视,“这天冷!你当六零是你这小格子!”
陆领搓搓胳膊,视及快缩成一团的伢锁,噗地笑出声,“你说你们也算一对双儿吗?长得没一点像的地方,小的快把大的装下了。”
连锁嘿嘿地笑:“我就说我妈可能整错了。”
伢锁表现得很有大哥风范,“行行行,是咱妈整错了。”
连锁白他一眼,“你可能将就了,人说什么都行是吧,完事儿让六零顶雷。”
陆领“哎”一声阻止他:“喝高啦?”伢锁跟弟弟对视一眼,到底什么也没说。陆领看看手表,伸手招来服务员:“结账吧,喝的差不多了。伢锁明天白天还有课。”
连锁抬手把半杯白酒灌下了肚,酒杯在地上摔得粉碎,服务员尖叫着躲开。这是个路边的小烧烤店,连跑堂带掌柜的都是一家人,以为是在摔服务员,冲出来好几口人。伢锁连忙道歉。做买卖的很会看脸色,没追究什么,只说:“啥事儿好好说,这玻璃杯子没几个钱的玩意儿,真伤着人咋整?”
陆领掏钱:“把账先结了吧。完了我们坐会儿醒醒酒。”
“六零我知道你有钱,但你别和我抢。”不知道酒精的作用还是由于忿闷,连锁的脸涨得通红,“我说这顿算我的就是我的,你别跟我抢。”
陆领嗤一声,“谁拿还不一样。”但还是把钱收起来,不跟喝多的人较真。
连锁望着被服务员扫走的碎杯子,给陆领和自己各点一根烟,叹一口气,“俺哥儿俩这就算还不完你了。”
陆领骂一句,“你能不能别磨叽?再这样以后少他妈找我出来喝酒。”
连锁凑近了脸,“你听我说六零……”
“你听我说,张连锁。”陆领以指尖敲敲桌子,“这事你再多说一句,咱关系就算处到这儿完了。”
连锁被噎住,默默地摇头。他心里翻腾着很多话,六零这个人火脾性热心肝,帮他们肯定也没想过图什么。不过自己真是欠了六零很多。
他们兄弟一起考上高中,家里供不起。伢锁录取的是个重点,连锁就二话没说就把自己入学通知书撕了,进了市里干些散活儿供哥哥上学。陆领上大学时跟伢锁同一个寝室住着,知道这情况时,连锁正要跟几个朋友去外地打工。陆领说你别去了,不稳当。托人给他找了一个物流公司跑货运,虽不算是什么体面活,但起码有了进账,也不怕拖欠工资。一个月赚的够伢锁开销不说,还能往家里邮点儿。单凭这件事,连锁就在心里认下了六零这个朋友,每次领了工资都找陆领喝酒,喝到舌头打结了还是要说:“要真有那么一天你六零用得着人了,千万找我。什么事儿都行,你杀了人我帮你顶命都行。”
让他想不到的是,不但没还上人情,反而因为他们兄弟,担误了陆领。
那天陆领在食堂打完饭,端着餐盘正四处寻摸空桌,忽然听见一个语气鄙夷地声音:“……还不是因为六零家有权有势,傍着想留在市里么。还有个弟呀还是哥的,开个傻逼半截子车,校里校外死皮赖脸跟着耍狗驼子。”
伢锁刚打完汤过来,就算没听见开头,也知道这番话的主语所指为谁,沉默地扭开脸。
刚说话的那人被同伴拐了一下,抬头看见陆领,神情不自在地打个招呼,“哎,六零?你怎么跑东区食堂来了?坐这儿吧,我们俩吃完了。”
陆领犹豫着,是放下餐盘用拳头招呼他?还是直接扣在他脸上,让东区食堂五毛钱一两的砂子把那一脸骚皮疙瘩都硌平了好呢?指骨节咯咯作响。
伢锁用手肘轻撞他:“赶紧吃饭。”
陆领说我吃个屎饭,扔下盘子把人捞过来……
论打架,陆领不算正规军,他就是什么运动都赌气似地喜欢,成天跑跑跳跳,体格特别好,正手引体向上做七八十个跟玩儿似的。他只打了一拳,那男生也有防备,可这一拳挨下来,还是鼻口蹿血,当场不省人事了。
在师生密集的食堂,这起打架事件影响很不好,尤其陆领身份特殊。那男同学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家长得理不饶人,道歉赔钱都没用,一门心思要告陆领。系主任出面调解也不行,最后校长亲自登门,承诺校方一定会严惩该生,事情才算压下去。
校长也就是陆领的父亲陆子鸣,在儿子的学籍档案上记个大过,取消了当年研究生报考资格。陆领对打人的理由再三缄口,怎么问都不吭声,陆校长第一次动手打了儿子,陆妈妈为此气得大病一场。反倒是陆领的奶奶十分看得开,全当让孙子反省思过一年。老太太极明事理,六零虽然从小爱打架,但向来有深浅,知道自己手重,从来不往坏了打人。再说这孩子就没学会瞒事,那模样一看就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否则肯定会告诉家里。直到连锁得知了这事,跟哥哥一起上门去给陆领说情,陆家这才明白来龙去脉。陆老太太早先也听陆领提起过伢锁,反而劝他别把那些眼气的话放在心上。
事后告诫孙子:事无大小,凡做了就得上心,帮人是好事,方法也得讲。
看着连锁闷头倒酒,陆领心情复杂。他与人相处不喜欢想太多,大多时候全凭喜好打交道,要不是奶奶的话点醒了他,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某些做法,会让敏感的伢锁自卑。这对兄弟很贫穷,但有他们不能冒犯的尊严。他平时是大咧咧惯了,吃喝花钱这类小事从不在算计中。但在别人看来,却是伢锁明摆着占便宜了,而他陆领就是傻逼。这种推理让他很不舒服,原本是给伢锁抱不平的一拳,现在想想,全当为自己出气了。
烟抽光了,连锁打发伢锁出去买,自己则趴在桌子上迷糊地看着陆领,“你犯什么寻思呢,六零?唉,你还有什么可愁的,这辈子都有人给你安排好了。伢锁也行,熬过这两年就好了……我他妈算翻不了身了。六零我跟你说这话,你……呃,可别告诉伢锁子。他打小就是个完蛋货,身子骨也不行,老有病。家里种那几垧地,都搭给他看病了。不像我……”话落哽咽,“什么都能干,扛货、押车,咱这体格摆着呢,伢锁子不行,他不上学啥也不是……可他妈的……谁不想上学啊?我操!我凭啥就得让着,我他妈凭啥……”
伢锁出去了很久也没回来,大概是想一人静会儿。
陆领也想到大街上干嚎两嗓子,再找个人揍一顿。无奈面前还有个酩酊大醉的连锁,嘟嘟囔囔,没完没了。
相较于陆领的烦乱,伍月笙的心情相当不错。她对新工作基本表示满意,吴以添平日里嘻嘻哈哈没正形,工作起来的挑剔劲还是很专业的。此人进媒体圈近十年,从采编到策划操盘样样精,老板把电视和杂志两个内容单元都交给他负责。伍月笙是杂志部的,部门人手不多,每个都身兼数职,她才来一个多月,从吴以添那儿学到不少有用的东西。
这天去参加一个项目推介会,结束之后吴以添开车送她回家,随口问着:“你车呢?”
伍月笙揶揄地说:“你觉得我妈还敢让我开吗?”
其实程元元自己都开车追尾的主儿,也不会真因为这事把车没收,最多不过念叨两句。再说事故当天伍月笙因为报社的事火气很大,她连念叨都没敢,把气都算在了那不长眼睛惹伍月笙的报社主任身上。伍月笙从小到大花钱最多的除了买衣服,就属给人赔的医药费了,都是对她动手动脚的男人。伍月笙手狠,抄着什么家伙都敢用,有一次拨了头上簪子差点刺穿人家肺子,打那以后一见她出门戴簪子,程元元就心惊胆颤。这次听说只是掴出去一嘴巴,反倒感觉不解气了。娘俩儿一商量,打个电话回帝豪,阿淼因为嗓门大,被选中来省城风光了一把。花枝招展地到伍月笙原来实习的报社一顿闹,就说糟干主任嫖完了不给钱,扬言要找他们领导出来结账。报社最近正竞职上岗副社长呢,估计没老东西什么事儿了。伍月笙想起这场面就忍不住笑。
吴以添见她提到车就笑,自然而然往可笑的人身上联想,“可把六零这小子郁闷坏了。”
伍月笙一愣,这下干脆乐出声来。
吴以添唉声叹气,“那暴碳儿这二十多年可能没那一天受的气多。”
伍月笙笑呵呵问:“那他怎么没当场出气?”
吴以添大笑,“你以为他不想,等反应过来你说那话啥意思,一抬头就剩一股车尾气了。第二天去逮你,谁知道你那是最后一天上班。”
这事都成六零的禁忌了,谁不小心提起来谁倒霉。
伍月笙到家下车,吴以添叫住她:“有空我约下六零,咱仨再接着唠唠这事儿。”
伍月笙知道他故意挤对,笑着踢了车门一脚。吴以添一门心思想着看大戏,也没理她的暴行,兴奋地踩着油门走了。伍月笙一回头,不知停在小区门上多久的佳美,连连闪着大灯。想必车里的人,此刻有一双比远光灯还亮的眼睛。伍月笙竖起两只手掌安抚,“妈、妈、妈你冷静点儿。”
程元元哪冷静得下来。清清楚楚看见有男人送伍月笙回家,下车之后两人还依依不舍,伍月笙笑得那甜蜜……
伍月笙撞墙,“怎么就甜蜜了!”在家说不够,又追来她单位说了。
程元元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唉哟还不好意思呢。”
伍月笙起鸡皮疙瘩,放下勺子搓手臂,“你自己生的孩子自己不知道啥样吗?我怎么可能不好意思?”
程元元对自己说:“我相信爱情会使人性情大变的。”
伍月笙破坏话题:“吃饭呢,你不要在这儿大便小便的行不行?”
旁边一桌客人不满地望过来。
程元元根本不当回事,却逮机会教训伍月笙:“你这孩儿咋这么没气质?”
伍月笙死猪不怕开水烫,捧起碗把汤喝得呼噜呼噜响。
陆领一进餐厅就看见伍月笙,不敢恭维地瞪着那副吃相。
吴以添看出她是故意出洋相,好笑地走过去打招呼。
伍月笙一小口汤呛进气管里:“主编……”扭过头剧烈的咳起来。
程元元慈爱地数落着她,“哎哟哟慢点,还像小孩子似的,吃个饭也不会。”趁她说不出话赶紧自作主张地邀请,“领导见笑了啊。还没吃呢吧?来来坐下一起,我们也刚吃。”
吴以添没道理拒绝美女邀请,和陆领一边一个坐下来。点了餐,在程元元异常热切的眼神中一派儒雅状地开口,“你是三五的朋友?”
缓过气来的伍月笙讪笑着介绍:“我妈。”大哥你就不要在这儿搔首弄姿了好不好?
不光是吴以添,陆领也很意外。
程元元很享受别人这种表情。她生完孩子也还不到二十岁,恢复很快,再加上平时老领着一群女人去美容院,所以一般人看她,怎么也想像不出来这个穿着艳丽嗲声嗲气的女人,孩子都大学毕业了。
伍月笙趁机一推盘子:“我吃完先回办公室了。”
程元元一把拉住她,得意归得意,女儿的终身大事重要。“再吃点儿,宝贝儿。你太瘦了,妈看着怪心疼的。”成功把伍月笙冻住之后转脸问吴以添,“你们平常工作挺忙吧主编?你看这刚吃几口就要上楼。”
吴以添当然不能让人指责公司,“快坐下好好吃吧,再忙也不急这一会儿。”
程元元满意极了,“我这女儿刚出校门,啥也不懂,您费心多带着点儿。”
吴以添同她客套:“没有没有。小姑娘干活儿很勤快,也挺有灵气的,帮了我不少。”
“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这孩子从小娇生惯养的,我就怕她自己在外地再受苦。”
“总得出来锻炼锻炼。您家伍月笙脾气好,又会说话,这样孩子到哪儿都吃不了亏。”
两个话痨碰面,你一句我一句,陆领瞠目结舌,看看伍月笙:他们说的是谁啊?伍月笙狼狈地和他对视一眼,再看对面神采飞扬的程元元,嘴角不由得坏坏地勾起来,她妈什么时候才能问着关键点呢?习惯性摸出了烟,四处找不着火时,陆领递给她一个打火机。伍月笙道谢,烟盒推过去。陆领也没客气。伍月笙点燃烟,想了想,上次误会人家了,应该说点什么吧。换一想,他就算不是想泡她,也没安好心,等在那儿本来也是准备找茬的。有意思,还有这种仗精!
陆领素来对敌意感觉敏锐,一边点烟一边斜眼瞄她,正看见她哼得鼻孔往外喷烟。打火机的火焰熄灭,烟没点着,心头的火却烧开了。叨着烟含糊地问道:“什么意思啊?”他来这附近给老太太买茶叶,正好赶上饭点想蹭老吴一顿。遇到她根本是碰巧。这女的眼神怪怪的……该不会以为他是特意来看她的吧?
伍月笙讥笑,“说什么了吗?”
陆领把烟摘下来,扔还给她,轻嗤:“有病。”太自恋也算幻想症吧?
伍月笙默默把烟收回盒里,揣进口袋,手一扬,半杯清水泼在陆领脸上。
几秒钟之前才结成的烟友,正式绝交。
旁边程元元和吴以添一起跳了起来。他们聊得太投机,没注意发生了什么事,但对自己带出来的宠物具有多高的攻击属性却是十分了解。第一反应不是问情况,而是各自把人抱住。
程元元拼了命也要在男人面前维持女儿人类的形象,不容伍月笙原形毕露。而暴走的陆领却是任凭吴以添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法制住的,负重一百多斤,完全没有影响他的速度,一伸手捞住了伍月笙的头发。
程元元低呼一声。以她的经验,调戏伍月笙反被修理的男人,即使恼羞成怒也是先还口嚷着“你以为你多了不起”之类的话,还没见过直接动手的。这一下也急了,护犊心切,扯住陆领的手腕,怒道:“你给我松开!”
伍月笙那边已摸起一只不锈钢叉子,直刺向那只抓着自己头发的手上。
陆领眼急手快地攥住那把凶器,另一只拳头已经上好了油。
吴以添大呼:“六零,她是女的!”
陆领听不进话,只迎上伍月笙发狂的眼神:激怒的野猫一般。莫名有种熟悉感。推着她肩膀拉开两人距离,抹一把脸上的水,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就欠人揍一顿。”
百年难遇地,炮弹没爆,吼一句“不吃了”,踹飞脚边椅子,转身离开闹哄哄的餐厅。
伍月笙有样学样,也一身火气回公司去了。
吴以添尴尬地站在原地。这餐厅就在公司楼下,还有不少同事呢……
程元元则是被彻底震住。
陆领的那句话,算说到她心里去了。
吴以添简单向程元元解释了伍月笙和陆领的纠葛。刚才他没注意那两人之间发生对话,隐约看着还相互借火敬烟来着,六零一般是不抽外人烟的,可见也不在乎之前的恩怨了,不可能又出言相激,为什么会惹伍月笙拿水泼他?
程元元倒是知道自己女儿有多不讲理,六零也许不找后账,伍月笙绝对有可能还记恨前嫌。毕竟那天是因为这件小事故才迟到,进而引发离职战争的。但她不准备对吴以添说这番话以免造成负面影响。
吴以添苦笑道:“六零脾气不太好。”
程元元也不敢把责任推一干二净,“孩子都小,不太懂控制火气。”
吴以添心说他们哪是不懂,是根本不控制。“可不是?他俩好像同岁,明年本命年。”
“还真是。”程元元很高兴,连我们明年本命年都知道,“那——吴主编哪年生人啊?”
吴以添不知道话题为什么转到自己头上,“我过这年34。主编不敢当,您还是叫我小吴吧,也就是给人打工的,混着养家吃饭嘛……”
程元元没听那么多,正算算术:34,比伍月笙大十岁……不过大点也好,会疼人,抗击打能力较强,岁数小的肯定受不了伍月笙那脾气。想到这里愈加眉开眼笑,“那我就不客气了。小吴啊,以后你可得替我多看着点儿伍月笙。不是我夸自己家孩子,我们伍月笙人不坏,特仗义,又有心眼儿,打小脑子就比别人家快。就是孩子气重,唉,被我惯坏了。”以后就交给你惯着吧。
吴以添表示理解,“天下父母心嘛。我那闺女才两岁半,混世魔王一样。我媳妇儿班儿都不上了,就为在家哄她。要不咋整,太小了,送托儿所也不放心……”说着掏钱付餐费和破损餐具的赔款。
无名指上的白金婚戒刺痛人眼睛。
程元元心里那星小小的光芒,在这个混乱的午后顿灭。
伍月笙那人精,上这么多天班,怎么可能不知道同事是否已婚!根本是故意不说,好让她白激动白忙和。心叹着失算,程元元没精打采的驱车驶出停车场,一拐弯,看见站道边等出租车的人。
陆领一路踢飞脚边石子,走出挺远了才想起正事还没办,又绕回来把老太太要的茶叶给买了。才出茶庄就一眼瞄见这辆小白车。他没看清车里的人是谁,还以为是伍月笙,下意识地往马路牙子上站了站,感觉那女的像是会一脚油门踩下来把他辗过去的人。
车嘎然而停,陆领全身肌肉自动僵成备战状态。程元元隔着副驾的位置朝他招招手。陆领犹豫了一下,开门坐上去。程元元开门见山,“刚才跟伍月笙到底咋回事儿啊?”
陆领余怒未消,“你家姑娘有病你不知道吗?”
程元元更好奇了,“她好几样病呢,你指的哪个?”
“她——”陆领嗄巴着嘴,低声,“老以为我想泡她。”
程元元明白了。“这可不能都怪我姑娘了,长得太漂亮了有啥法?我这岁数还有人对我动花花心眼儿呢,不装厉害点,那不成不正经了吗?”
陆领为这番理论所折服,“你们真是亲娘俩儿啊!”
程元元撇嘴:“听着不像好话。”
陆领吃吃发笑,往车外一看,“我说……”实在叫不出阿姨。她和一米七几的伍月笙站在一起,任谁都不会把她们的关系往“母女”上定义。
程元元知道他在为难什么,“叫七嫂吧。”帝豪里比他岁数小的都这么叫,她也习惯了。“不过你跟伍月笙是朋友,这么叫是不差辈儿啊……”
“打住!我跟她根本不是一星球的人,还‘朋友’?”陆领在手边发现半盒“555”,拿出一根点上,剩下的揣兜了。“你抽这个?不硬吗?”
程元元笑着提醒他,“这是那小怪物的,我不抽烟。”
陆领眨巴下眼睛,“你不抽烟,她大模大样地嘬个烟卷儿,像话吗?你也不管管。”
程元元受了好大的恭维,“我能管得了她!”
“我七哥呢?也不管?”
程元元沉默。
陆领知道自己触及了一个不太好的话题。
程元元笑道:“没人能管了她。伍月笙也不用人家管。我现在就想给她找一个差不多的,早点送出门子。”
陆领拉开烟缸,里边满满的烟灰,想也知道这个位置还能坐过谁。“不是我说话晦气,七嫂。你这姑娘啊,难——”
程元元面色土灰,如降极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