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玉定了一下,突然笑了。
“你以为我想带你?呵。如果没有你这个拖油瓶的话,我赫玉不会是现在这个落魄的样子。”
她又回复平常的语调,“你不去最好,我就跟他说,你有别的安排。”
门被重重地关上,屋子里顿时漆黑一片。赫林睁着眼睛,丝毫没有睡意。浓重的黑色在视线里郁结成块,与夜融为一体。
一连几天的雨水,天空都被洗得发白,没有一丝颜色。初晴的阳光直接照射下来,仿佛在泥泞的土壤中开出一朵一朵的花,让人眩目。
夏延去打工的地方,是城东的别墅区,富人聚集的地带。雇主是个中年女人,体态纤瘦,眼神锐利,满脸透着精明盘算,待人尚算和气。
夏延十四岁开始出来打工,见过太多这种人,表面上彬彬有礼,实则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第一次见面,对夏延再三打量,对夏延的着装指指点点。即使是笑着交谈,也是眼睛望向别处,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夏延自不计较,于她,她不过是路人,没有资格去奢望过多。任何事物都会有它特有的规则,她自然知道。
到达的时间是16点1刻,这个时候,理应不会有人在。夏延用雇主给的钥匙开了门,把满是泥泞的鞋子用塑胶袋包起来,放在门边,开始打扫。
房间的布置自然是相当豪华,一眼便能看出,是花费了一番心思的。大幅的全家福照片挂在客厅的墙壁上。夏延看了一眼,心中只觉感慨,即便是再精明算计的人,面对家人,他们也是可以拥抱,可以发自内心地欢笑,这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而十三岁起,她就再也没有体会到这种欢笑。为凑足不多的学费四处打工,照顾神志不清的母亲。除此之外,生活再无其他的意义。
所以,她一早便知道自己不同于其他的孩子,她没有任何的依附,她必须独自忍受。她成长得过于疾速,仿佛是源自于夏夜的一阵微风,突如其来,让人甚至来不及察觉。
打扫到一半,隐约听到阳台有声响。夏延暗自古怪,循声走过去,声音却越发清晰,似乎是两个人在交谈,却只听到一个男孩子的声音,有些许的急促,却又响亮入耳,仿佛在争辩着什么。
夏延不想多事,正欲走开,阳台的门却被打开了。
所有的光都一下子涌了进来,原本昏暗的房间被照耀得异常明亮,如同另一个白昼。
夏延看过去,阳台上只有一个男孩,并无旁人。他应是比她稍年长,身体倚靠在护栏上,转过头来看她。
他并不是雇主的孩子,与客厅里的那张全家福上的人完全不是一个模样。面前的少年面颊消瘦,轮廓如同刻画般明朗,而眉眼尽是淡然。
“你是新来的清洁工吧?”他问。也许是光线过于耀眼,男孩的眉头凝结成川。他直直地站起身,并不看向夏延。
夏延应声:“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有人没人没什么区别。”男孩打断她,仍旧是淡然的口气,“我和你一样,都不过是外人。”
夏延只觉别扭,但又不知如何接下去。四处都是喧嚣,蝉声起伏,空气焦灼,夏延满是灰尘的手不知如何安放。
“这里不用打扫了,你去忙别的吧。”男孩说罢,绕过夏延,慢慢地走回最里面的房间。
风渐渐地大了起来,房前的杨树叶被吹得翕翕作响,如同波纹起伏。
夏延抬起头,刚刚暴烈的阳光瞬时变得暗淡下来,溺在骤起的云里。天空转眼变成灰色,一层一层地纵横着,由浅至深,鱼鳞一般。
应是要下雨了。
夏延轻轻地关上阳台的门,所有的声响都在刹那间被推出门外,光线尽失。一时之间,竟有种时间停止的错觉。
“这天气也真是奇怪,都下了几天的雨了,竟然又热了起来。”
赫林用胳膊擦着额头上渗出的汗水,缓缓地吁出一口气。这个夏天过于冗长,眼看有转凉的迹象,阵雨之后,温度又再度回升。如同一出分分合合的肥皂剧,不知何时会结尾,让人焦躁。
夏延看到赫林的胸口已被太阳晒得发红,便拿出毛巾,用随身带的水打湿,敷在上面。
“本来你不必来,我没有料想到天气这么热。”夏延满是歉意。
“没什么,反正我也闲着没事儿,就当陪你了。”赫林仍是憨厚的笑。
“以前你母亲每年都会来吗?”赫林环顾四周,太阳仿佛碎裂成无数的火焰,掉落在大地上,视线都被烧得恍惚。
“嗯。每年都会,像是一个仪式。”夏延看着赫林,“打我记事起,她每年都会带着我,来到这边的寺院,念上半天的经,求一注签。她过世以后,我就代替她。”
“你可以不用来的。”赫林自是不信这些,对于一个尚未通晓世事的少年而言,宗教信仰太过遥远和模糊。
“你信这些?”
夏延笑笑:“只是这样子,就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你母亲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赫林自知失言,忙转移话题。
“她很温柔贤淑,我们的生活不算宽裕,可她从未让我吃过什么苦头。她也很美,只可惜,这些都没被我遗传到。”夏延半开玩笑。
赫林看着夏延,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早已开始悉心打扮,拿腔捏调,把生活过得像戏剧一般。她却仍是一如既往,冷暖自知,从不会为了谁去谄媚讨好。
赫林只是希望她一直这样。
“那你的童年,起码还是快乐的。”
“快乐对孩童来说,并不是难事。一颗糖果、一个怀抱都会让我快乐上半天。”
“呵,你现在不也是这样吗?”赫林笑她。
夏延轻拍他的背,“只是,母亲好像一直都不是很快乐。有时候会一直看着我,然后就莫名地哭起来。”
“你没有问过她为什么?”赫林有些奇怪。山间都是细小的蚊虫,连成一片,在耳边嗡嗡作响。
夏延苦笑着摇摇头:“她很少会同我跟父亲交流,我长那么大,几乎都没有看过她笑。”
不是没有过愉悦的时光,夏延记得,年幼时,母亲时常抱起自己,到处走动。母亲给她唱一些小调,她只觉好听,便咯咯地笑出声来。母亲就那么一直抱几个小时,竟不觉累。
即便是在她得病以后,神志不清,所有的人她都不认得,也依旧能清楚地叫出夏延的名字。
那个时候,夏延每天都会去那间屋里给她擦拭身体。她那时已经失禁,什么事都做不了,除了大喊大叫便是整日地躺着。
夏延端来一盆水,把热毛巾泡在里面,拧干,从脖颈开始轻轻地擦。
母亲侧着身子躺着,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般。夏延把她的手放到胸前,却突然被她一把抓住,把年幼的夏延吓了一跳。
她的眼睛仍闭着,但似乎在念着什么,梦呓一般。
自她发病以来,夏延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温柔的表情。好像是年幼的时候,她抱着她时,脸上的表情。
她听到她叫:“妍妍,妍妍。”就这么一直重复着,一直到她离开都没有停下来。
那是夏延的乳名。
而夏延,自小便是个古怪的孩子,整日地睡,并且很少哭闹。爱笑。
有人抱起的时候,就会更紧地抱住对方,不肯下来。
寺庙处在群山环绕之中,一到晌午,日光骤然掉落在山间。仿佛光环层层晕染,颜色逐一变幻,浓得化不开。
依旧是有很多的人,不顾炎热,从各处涌来,祈福求安。信仰是人们平复悲伤最直接的方式,自古至今。反复地诵读冗长晦涩的经文,在佛珠上捋掉大段大段的时间,即使处境再艰难,也会觉得莫名安心,犹如得到了力量。
夏延拉着犹豫不决的赫林进了诵经堂,在角落坐下。满屋子的善男信女都在轻声念诵,满脸的平和安宁,好似在默念心事。不大的诵经堂里青烟缭绕,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处的四格窗照射进来,散落在头顶上。尘埃在萌动的光影里翻腾,混着飘散的佛乐,四处漾起。
“你不喜欢这里?”
“倒是没有。”赫林左手扶着肩膀,晃着发酸的脖子,四下里看。
“只是觉得,这么多人许下愿望,到底有几个会实现。”
夏延摇摇头,轻笑:“有点愿望总是好的,要不然,我们如何去假装幸福的生活。”
“呵,”赫林不禁笑,“自小以来,你都比同龄的女孩更明白事理。”
“那么多的无忧少女,家境富足,父母疼爱,事事和睦,所有的一切都有人打点,自不必去明白这些烦人的事理。而对于我这种三无少女,若再不明事理,透彻规则,如何去存活。”
赫林一时无言,半晌,才幽幽地转过头。
厅堂里烟雾弥散,呛得人鼻子发酸。
坐在最前面的一个老太太突然倒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不停地抽搐。周围的一些女子吓得连忙躲开身,大多的人睁开眼又合上,动也不动,继续事不关己地念经。只有少数几个人围了过去,指指点点,却也帮不上忙。
赫林推开阻挡的人群,快步跑到老太太跟前,跪下来,用力掐她的人中。
许久,都没有反应。老太的脸发白,没有一丝血色。
闻讯而来的僧人赶至,把愣在一旁的赫林推搡到一边,把老太太抬了出去。
“都已经没有气息了,应该是没救了,唉。”一旁的人低声叹气。
一切的发生都不过一分钟。
老太太的双手垂落,右手的佛珠滑落,噼里啪啦地散了一地,滚落至众人的脚下。有孩童捡起来把玩,被身旁的母亲迅速地打落,把一脸迷茫的孩子拉到身边。
夏延捡起那颗滚到脚边的佛珠,握在手里,竟还微微有些发烫。她慢慢走到赫林的身后,轻拍他的肩。
赫林缓缓地站起来,面色苍白,指着那尊佛像,对着夏延苦笑。
“你看,他也不是能保佑所有的人。”
夏延把水递给沉默已久的赫林,他怔怔地接过来,并不入口。
山顶的日光清冽,直直地散下来,满眼都是萌动的影子。两人背对着靠在树下,听着流动的风缓缓擦过耳际,偶尔有鸟群飞过,穿过树丛,把叶子摇晃得沙沙作响,飞向逐渐变灰的远方。
“你是不是还在想刚才的事情?”
赫林把头倚靠在树上,目光不知望向何处,毫无生气。
“并没有,只是有点累了。”
“赫林?”
“怎么了?”
“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父亲,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只是想知道,他是否与你相似。神情、举止、言语、轮廓,也许可以知道,数年以后,你会变成怎样的人。”
“呵!”赫林坐起身,神情变得松弛。
“不要笑,我在问你。”夏延回过头,看着侧在一旁的赫林。
“嗯,我实在记忆不多。只是记得,他一直都很忙,偶尔回家。最后一次是在我十二岁那年的冬天。他似乎变得异常,有大段的时间闲在家里,整日抽烟,与母亲争吵。那一年的除夕,他出去买年货,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直到现在。”
“赫林,你到现在,还会想念他吗?”
“不会。”赫林轻笑,“我甚至都记不起他的样子,要如何去想念他。”
“母亲过世的时候,我以为我会一点一点地忘记她。可现在四年过去了,我还是每天都会想起她。她的样子,笑脸,对我说的每一句话。”
赫林不再言语,坐到夏延的这侧,靠着她。
从这里,可以鸟瞰整个镇子。日头沉浸在柔软的云里,似乎在空气中凝成了一层半透明的雾气。由远及近,裹住人的视线。鸟群上下穿梭飞过,翅膀披上夏日焦灼的阳光,满目都是灿烂。
这样一个盛大的夏。
因为都是这样相似的人,像是偶尔探进光束中的两颗尘埃,轻易地就窥见彼此的心内。
而彼此都明了,那束无意照耀的光,转瞬就会殆尽。
夏延与赫林并不在一个班级,明明是同一个年级,位置却安排得异常遥远,分列校舍的南北。
经常会遇见,在通往食堂的路上,在教室后面的小操场,赫林身边永远都跟着一群眉飞色舞的少年,互相推搡,炫耀似的说着一些脏话。赫林偶尔与他们附和。看到夏延走过,脸就转向一边,并不理睬她,对着同伴夸张地笑。
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认识的。
“夏延。”在操场上,有个女生叫住她。夏延回过头,认出是同班的杨艺,优等生,家境宽裕,住在城东的富人区,见人总是眯起眼睛,一副软绵绵的样子。夏延有些好奇,中学几年,两人似乎并未有多少来往。
“夏延,我拜托你件事情好不好?”杨艺的脸微微地发红,似乎有些不情愿的样子。
“你说。”夏延停下来。她在班内的处境并不算好,成绩勉强算得上中等,又不喜与生人来往,朋友并没有几个。
“我刚刚路过那边的时候,不小心把戒指弄丢了。”她指了指操场边上,“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下。”她看着夏延身上穿着的有一些污渍沾染的灰白色衬衫,皱着眉。“我一会儿还要去参加一个聚会,不能弄脏了。所以……”
“好啊。”夏延答道。“如果找到了怎么给你?”
“啊。”杨艺显然没有想到夏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稍有些意外。
“嗯,找到的话,你可以明天给我。我可以给你钱。”
天然的优越感。
“那倒不用。”夏延笑了笑。
“那我先走了,那边还等着我呢,先提前谢谢你了。”杨艺不冷不热地说着客套的话,走向不远处等待已久的一辆黑色的轿车。
操场的边缘是用红土填成的,一连下了几天的雨,地面满是泥泞,夏延左躲右闪,还是不小心一脚陷到积水的坑里,溅了满身的污水。天色已近黄昏,眼睛被蒙上了一层纱,越发地不清晰。她弯下腰,鞋子就浸在泥水里,拨开混着垃圾的泥浆,一遍遍地寻着那枚细小的戒指。不时地有放学的学生经过,看到她这副样子,都忍不住暗自发笑。
直到傍晚,戒指也未找到。
夏延在洗手池边冲洗沾满污泥的胳膊,赫林不知何时从后面走过来,满身是汗,挨着她,打开另一个水龙头,把头伸到下面冲着,似乎非常疲惫。
“你的那帮兄弟呢?”夏延问。
“刚走。”赫林把头抬起来,头发全部都捋到后面,水滴顺着脸颊往下淌。“向明哥有别的安排。”
“我听人说起过他,他似乎并不是一个可以做兄弟的人。”
“你别操心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赫林把半湿的T恤脱下来,擦拭着头发。
“你一会去哪儿呢?”夏延问道。
“跟我妈去吃饭,还有她一个朋友。”
“伯母近来可好?”
“呵,除了脾气暴躁,自怨自艾,神经过敏之外,都很好。”
“赫林,你一向对别人太过苛刻,也许伯母只是一时压力过大。”
赫林摇摇头,低声说:“她的压力,都是来自于她自己,或是别人,从来都不会是我。”
他直起身,用手臂擦着鼻子上的水滴,看着夏延问:“你呢,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帮一个同学找点东西。”夏延说。
“呵,连朋友都不算的人,根本没有必要帮忙,你再尽心力,她也不见得会讲你一声好。”
“我知道。”夏延笑,“那么如果是我,你会帮我么?”
赫林把T恤拿在手上,赤裸的上身沾满水滴,在逐渐暗下来的光线里呈现出古铜的颜色。他并不看向夏延,自顾自地走。
过了几秒,他又停下来,整个校舍似乎已空无一人,只听见从水龙头里不断涌出的哗啦啦的流水声,仿佛要将黑夜淹没。
夏延听到他说:“你知道的,我当然会帮你。任何事情,我都会帮你。”
赫林一到家,便见赫玉站在正厅的大镜子前,来回地踱步。旁边的沙发上胡乱地扔着几套试换的衣服。赫林瞄了一眼,都是陈旧的款式,母亲有多年未置新衣,他竟全然无知。
“你觉得哪件好?”赫玉把另一件放在身前比划,从镜子里看向赫林。
赫林随手指了一件黑白的套裙,母亲每次有自认重要的场合,总会穿这件。友人的婚礼,同事孩子的满月,一次次失败的约会。她穿着这件衣服,从眉目如画的女子,变成满脸疲惫、俗气埋怨的妇人。
“穿过太多次了,还是换一件吧。”母亲竟有些心焦。赫林看在眼里,并不言语。
她经历过太多次失败的恋爱,那些男人大多庸俗且暴戾,浑身散发着腐朽的味道。赫林只觉配她不上,却从不与她交谈。
而赫玉,到了这般尴尬的年纪,就似失水的鱼,她需要这些感情来维持她的生命,抑或只是自我蒙蔽的假象。
那些男人,却都似一个模样,清瘦,浓眉,喜欢皱着眉头抽烟。
赫林自然知道那是谁。
虽然印象不多,但赫林还是记得,父亲一直都是不苟言笑的。高大的个子,偶尔拉起他,便会把赫林的手捏得生疼。
一次赫林生病,临睡了,母亲又折回赫林的房间,坐在床边,摸着他发烫的额头,似是自言自语。
“不要怪我对你太过苛刻,你越来越像他的样子,眉目都如同刻画一般。看着你,就好像是对我的责罚,我控制不住去怨恨。”
赫林病得迷糊,但唯有这句话,犹如石子一般,落在心上,沉下去。
然而,她却又沉溺于这些怨恨。毒品般,一次又一次,无法摆脱。
王明伦来接他们的时候,天空隐隐开始落雨。赫林站在巷子的拐角处,只穿一件短袖,觉得冷。
远远地,看到亮起的车灯,霎时照亮整条暗夜笼罩的街道。雨滴在亮起来的灯光里如同丝丝的白线,消失在看不见的地方。
赫林交叉环抱着双手,看着那辆车缓缓地开过来。车轮溅起一路的水花,嘶嘶作响。
车停在赫林的脚边,车窗慢慢地摇下,王明伦探出头来,对赫林点点头,示意他坐到后面。赫玉这时才慌慌张张地赶过来,看到王明伦已到,便松了一口气,悠然笑起来,坐在前座。
赫林看到她穿着那件黑白色的套裙。
酒店在东区,不是不豪华的。车子未到,便有穿着整洁西服、戴着白手套的侍者守在车道前,预备开车门。有红色的毯子一直铺到车位前。王明伦先下车,打开另一侧的车门,牵着赫玉的手,把她引下车。
赫林下车,雨仍然没有停,滴滴答答地打在眼睛里。他看着母亲拉着王明伦的手,一手拉着裙角,仿似十七八岁的少女般满脸潮红,故作姿态,不由得笑出声。
这个女人,到三十八岁,仍是不懂人情世故。别人示一点意,就以为自己仍是大好年华。遭遇再多的挫折与背离,都只怪他人没眼光。
侍者虽恭敬地俯身,眼角还是一直往赫林身上瞟。赫林此时头发蓬乱,灰色的T恤已经辨别不出本身的颜色,满身的汗味。他看着侍者微微皱起眉头,知道他在想什么,恐怕脑子里面已是几集的八点档素材。
赫林只觉有趣,倒也并不去理会他。
王明伦回过头来对他招一招手,示意他赶快进去。
饭菜很是可口,赫林吃得畅快,碗勺作响,完全不理会一旁的母亲和她的高大男友。
赫玉面色有些尴尬,只得狠狠地瞪着赫林,又不好发作。
赫林只当没看见。
已经近两年的时间,赫林都没有吃过什么像样的饭菜。赫玉不喜做饭,而且多半时间,都不在家中,只好自己将就。隔夜的饭菜,买来的泡面,都可以算做一顿,如此久之,肠胃竟也习惯。
王明伦倒是也不受影响,不时与赫玉低语着什么。看得出,母亲很是青睐这个男友,一举一动都似乎受他牵制,每做一个表情都正对着他,唯恐他看不到。
大厅明亮,不时有手持托盘的侍者经过,穿着一尘不染的制服,身材挺拔,目光正视,满眼都是亮起的光。
赫林不知道,他们的快乐,是从何而生。
王明伦对赫林说:“小林,你现在学校怎么样?”
所有的年长者每次问话必以此开场,你学习怎样,学校可好。他们永远都不会问你是否快乐,喜欢做什么,有什么愿望,抑或是他们觉得只有此事是唯一重要的。
“还行吧。”赫林并不抬头,“你叫我名字就行了,这样听着别扭。”
赫玉握住酒杯,忍不住,“你王叔问你话呢,你别心不在焉的。”
王明伦笑笑,并不介意,“你母亲同我讲过,你是否有意去私立学校?我可以帮你安排。”
“我没有这么说过。”赫林有一搭没一搭,“现在这样挺好的。”
“我明白。”王明伦笑道,“少年自然都愿意选择自己熟悉的环境和朋友。你可以先考虑,我迟些日子再问你。”
“不用。”赫林看着赫玉越发难看的脸色,得胜似的说:“我在如今的学校都是垫底的祸害,再转去私立学校,这鞋子也大得可以了,我是穿不上。”
王明伦轻轻点头,似乎有些讶异于少年的回答。赫林样貌看似平和淡然,却浑身都是嶙峋的刺,眼神尽是防备,断是不会轻易与人接近的。
侍者走上前来,端上收尾的海鲜汤。大厅里人声喧哗,来来往往,永远都有人在忙碌。
回去的时候,雨声已经渐小。赫玉不胜酒力,喝了两杯便醉倒,赫林只得把她扶到后座躺好,母亲的肩膀消瘦软弱,似未发育的幼女。她蜷缩成一团,模糊地低声呓语。赫林突然觉得一阵酸楚。
一路上,王明伦极少讲话,看得出,他并不是一个多事的人。无不良嗜好,车内竟连一个烟灰缸也无。袖口和下巴永远都是干净的。无论如何,他和母亲,都不是相似的人。
赫林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
“什么?”王明伦似乎没有听清楚。
“你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
“呵,”王明伦轻笑着摇头,“她很可爱,我被她吸引,就是这么简单。”
“你爱她?”
“我想关心她,和你一样。”
“也许比我多。”赫林望向车窗,水汽把夜景模糊成一团,斑斓的霓虹在上面氤氲变幻,如同泼洒。
“你一向都是这么尖锐严肃吗?小刺猬?”王明伦永远都是一副笑脸,见赫林不言语,又问,“你母亲平常喝酒吗?”
“我了解她并不比你多。”赫林说。
自然是喝的,数个深夜,赫林起身去洗手间。看到大厅里开着灯,电视机里深夜节目正忙碌地上演。母亲躺在沙发上,似乎是刚睡着。桌上的酒杯已经空掉。她把所有的灯都打开,房间明亮得,如同一个白昼。
而这些,要如何,对一个外人说起。
“也许你可以试着不把我当成敌人。你应该知道,你母亲,与你,都需要一个人来照顾。”
“与你无关,我只是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赫林自嘲。
“这不怪你,相处是门学问,很多成人都研究不透。我只是希望你们可以快乐一些。”王明伦沉默了一会儿,说:“你需要我做什么,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赫林捏着衣角,似不经意地说:“你只要对她好,就已足够。”
王明伦眼中有震动,他看看赫林,一时失去言语。
细密的雨水滴打在玻璃上,纵横着滑落下去。赫林把脸贴近车窗,映照出来的少年有着一张模糊青涩的面孔,神色却已似成人般隐忍。赫林笑。
赫玉在后座睁着眼睛,裹紧身子,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课后,在楼道里,夏延远远地就看见杨艺,与两三个画着夸张眼线的女生围在一起,炫耀着彼此新做的指甲。她是漂亮的女孩子,面色瓷白,轻声细语,永远都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让那些三分成熟的男孩子顿觉得自己顶天立地,自然是受欢迎的。
夏延走过去,靠近他们。最外面的女生扭头瞄了眼夏延,吐掉嘴里的瓜子皮,干笑了两声,继续与女友谈笑,并不理睬她。
夏延并不介意,站在一边。杨艺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薄薄的两片嘴唇不停地翻动着,无关紧要的话题聊得也甚是开怀。
夏延看看时间,已经马上要上课了,便趁着她们说话的空当,对杨艺说:“你的戒指我没有找到。对不起。”
杨艺挑起一边的眉毛,看着夏延,“什么戒指啊,你在说什么啊?”
夏延诧异,“就是你昨天让我帮忙找的……”
“我让你帮忙?哈,你还没睡醒吧。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话?”杨艺依旧是细声细气,对着女伴们笑。围在她身边的女孩子也都转向夏延,上下打量,窃笑。
“这是谁啊,来套近乎啊。我们家倒是还缺一个扫地的。”
“你看她穿的衣服,跟抹布似的,还真敢穿出来……”
夏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觉脸颊发烧,脚底似有钉子钉住,迈不开步子。
一转身便看见赫林,与一众赤着上身的男孩子挨着她走过,赫林走在前面,神色疲惫,并没有看向她。
在洗手间,夏延又遇到杨艺。这次她独自一人,正对着镜子专心致志地画眉毛。
夏延无意质问她,她自知自己不该幻想与她成为朋友,她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属性不同,自是无法相处。
只能苦笑自己的天真。
夏延正欲离开,却被杨艺叫住。
“喂,我有话跟你说。”
夏延不想理会她,仍往前走。
“喂,你听见没有。”杨艺粗着嗓子讲话,有些气急败坏。见夏延停住,又说,“上次的事,你看到的任何事情,你不要再提起了,也不要告诉任何人。即使是有人问你,你也不要说。”
说完,直起身,左右看着镜子里自己精致的脸,抿抿嘴角,然后从放在水池边的钱夹里捏出两张纸币,扔到地上。
“哝,拿去吧。”
夏延看着镜子里的杨艺,笑笑,然后弯下腰把钱捡起来,揉成一团,投进便池,推门离开。
身后听到杨艺尖着嗓子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一个月工才挣几个钱,装什么清高啊,给谁看啊……”
有时候,夏延会怀疑自己,是否缺乏与人相处的能力。自小到大,似乎一直都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看到别的女生结伴欢笑,不是不羡慕的,但从不会想要与他们结伴。或者,只是太过爱惜自己,不愿意去强颜欢笑,容忍迎合,这自然是交往规则的大忌。
父亲说:“怪不得别人,我们无钱无权,又不善交际,别人凭什么去迁就我们。”
夏延拧开药瓶,细细地数着用药的分量,又满上一杯水,递过去。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与他们可以有共同志趣的伙伴,我可没有大把的时间去研究如何涂好一个指甲。”
“哈,”父亲笑道,“你与你母亲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讲话总是含枪带刺的,不饶人。”
夏延低下头,“我哪及母亲的一半。”
这似乎是无穷尽的题目,在脑海里转一转,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不受控制。
还是小时候,她每天晚上熬夜等母亲下班,故意睡在窗边的桌子上,只是为了她能把她抱起来,让她去睡觉。那个时候,母亲的头发还很长,抱起她的时候,那些头发就直直地垂下来,划过她的脸。
直到她过世的前几天,她执意要把头发剪掉,她留了一辈子的长发,她那么爱惜,她全部都剪掉了。
莫名的沉默。
父亲仰起头,把药服下去,半晌,说:“也许你应该尝试去做和那些女孩子们一样的事情。我这几年来太过混沌,不曾关心过你,对不起。”
夏延从背后抱住父亲,下巴抵住父亲的肩膀,不禁眼角湿润。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母亲离开那么久了,我现在不也挺好的吗?我什么都不缺,你别瞎想。”
父亲轻轻地拍着夏延的胳膊,张了张嘴,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我们的感情和理智,总会留下一点余地,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目之所及的一切,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