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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救人一命

赫林走过那条巷子,已是晚上,目之所及的一半都隐没在狭长的黑暗之中。偶尔有路灯,亮起一束暗黄色的微弱光芒,引来无数的飞虫。

赫林慢慢地走着,明明不是安静的环境,自己的喘息声却听得异常真切,夜的声音逐渐响亮,隐约的蝉声,车子驶过的声音,由近及远的脚步声,像是缓缓涌至的波涛,无风无浪,在耳边掠过。

已经有人在巷口等候。

“这么晚,你爬过来的?”已经明显地不耐烦。陈向明把嘴里的半截烟吐掉,用脚踩了踩。

赫林看到,已经聚集了三人。

“这次是谁?”赫林问。

“我哪知道?有人出钱,我们就使力。别的事情,一概不要问。”陈向明深谙此道。

“呵呵,这家伙也真够倒霉的,不知道得罪了谁。”旁边的矮个子男孩尖声尖气,讪讪地笑。

“人家说了,好好教训下这小子,让他从哪来回哪去。”

赫林隐隐地听到有人声,回过头去,却是满眼的黑暗,漫无边际。

一刻以后,赫林看到远远走过来一个人。高个子,身形消瘦,轮廓在夜色的笼罩下模糊成一团。步伐很快,毫无防备的样子。

陈向明向众人使了个眼色,他们很快地迎上前去,堵在那个男孩面前。

男孩大概没有想到会被人拦住,愣了一下。赫林看到他,神情有些失措,眉目异常的明朗清晰,如同刻画一般。

男孩自知不妙,退后两步,转身欲逃开。陈向明上前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硬生生把他摔到墙上。

男孩甚至没有喊出一声,旁边的人就迅速地围上,狠狠地用脚踹了上去。

赫林到家已是深夜,赫玉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回家,王明伦接她去度假。她自然是欢喜异常,也并未与赫林商量,只是留了张便条,淡淡地写了几笔,丝毫未提及赫林的饮食如何解决。

赫林打开水龙头,用力地冲洗发热的脸,呼吸里都是焦灼的气息。停下来,依然喘息不止,抬起头,看着镜子里惊慌的脸,额头上仍有未洗净的血迹。对着镜子用手擦掉,才发觉并不是自己的。

好像一直持续了有十分钟,男孩只是一直抱着头,一声都不吭。赫林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下不去脚,被陈向明一把推开。

只是那些沉闷的撞击声,一下,一下,伴随着那些混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在黑夜里回响。

赫林猛地把水泼到已经蒙上了一层雾气的镜面,镜中的自己顿时变得模糊起来,仿佛正在融化。

赫林回到那个巷口,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好像有什么人在操纵着自己,闭眼,睁眼,已到此处。夜色如墨,整个空间都似乎被合为一体,没有任何的骚动,令人心悸。

环视一周,并无动静。午夜的月光淡淡地挥洒下来,在地面上投射出银白色的影子。

夜已沉静。

赫林笑了一声,低下头叹了口气,准备离开。

就在巷子的深处,突然有什么响了一下。

赫林停下脚步,循着响声缓缓地走过去。

那个男孩,双手抱着膝盖,上身的衣服被扯得稀烂,蹲坐在角落里,抬起头看着走过来的赫林,一动不动。

赫林不敢正视他,挨着他坐下。

“你怎么不回家?”赫林问。

男孩不说话,靠在一边的墙上,肿起的嘴角还在流血。

赫林看着他,男孩满脸都是凝结的血污,明显受伤不轻,却异常的平静,似乎没有痛楚。

左右环顾,也许并没有可以去往的地方。

赫林站起来,深吸一口气。

“怎么样,你还好吗?还能走吗?”

男孩抬起头,看着赫林,眼睛漆黑明亮,一半的身影都隐没在如同泼洒的暗处。

他点头。

夏延打开门,只见赫林扶着一个浑身是伤的男孩,跌跌撞撞地走进来,夏延一时愣住,赫林把男孩扶到椅子上坐下,对夏延低声说道:“还站着干嘛?快去拿纱布和药水。”

夏延慌慌张张地把药品拿过来,坐在男孩身边,给他清理伤口。那些伤口都纵横在表面,混着灰尘,皮肉都翻起来。用棉布擦掉已经凝结的污血,新的血液立刻就顺着伤口往外流。夏延看得心惊,擦拭的时候一直在抖动。上药的时候,男孩微微地皱起眉头,恐怕是痛得钻心,却依旧不出一声。

“他怎么了?”夏延问。

“大概是得罪了谁吧。”赫林并不想多说,多多少少,他也算是帮凶。

“怎么下这么重的手?”夏延摇头,又问男孩,“你要紧吗?”

赫林笑,“怎么会不要紧,看这个样子,起码要休养个半月。”

“谢谢你。我想并没有那么严重,虽然不知道是谁,但他们有手下留情。”男孩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又清晰,如同隔着一层绵薄的介质发出。

夏延愣住,又仔细端详男孩的容貌,不觉叫道:“你不是,我上次打工时见到的…….”

“我现在这副样子,你能认出来,倒还真觉荣幸。”半开玩笑的口吻。

“你还真是有闲情。”赫林说道,“碰到这种事,还能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你得罪了谁?”

“不知道。”男孩老实说,“我刚来这里不久,并不认识什么人。”

“总之万事小心。”赫林诚意叮嘱。

男孩点头,起身告辞。赫林陪同他离开。

夏延站在门外,看着他们一前一后,重新走进那道深不可测的黑暗里。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一阵发冷,夏延双手环抱着胳膊,抬头看天,月亮不知何时已经隐去,天色黑得深沉,没有一丝光。

风声逐渐大了起来。

夏延把吹散到额前的头发挽到耳后,轻轻地推上门。

夏延清晨起来,看到父亲已经戴好眼镜,坐在椅子上,看起了报纸。

“昨天夜里是怎么了?我好像听到有响声。”看到夏延出来,父亲问道。

“没什么。”夏延把头发绑起来,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弹射进来,填满了整间屋子。此前经历的惊慌与黑暗,刹那间变得不真实起来。

“你要按时吃药,闲来无事就看看电视,不要到处跑。”夏延吩咐道。

“不要把我当病人,我还有的是力气。”父亲把报纸放下,“货运站还有一堆事情呢,没了我他们都不知道怎么运转,最近来的都是新人,小伙子,个个都愣头愣脑的,怎么让人放心。”

夏延不禁笑,“是是是,没有你地球就不转了,也不看看你的年纪,那些小伙子自然有你没有的优势,多给年轻人让路嘛!”

父亲瞪了夏延一眼,打开电视,看起早间新闻。

晨课后,夏延去操场边的水池洗脸。从早上开始,就一直不舒服,昏昏沉沉,浑身都使不上力,应是昨天受了些风寒。夏延想起昨天的男孩,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睛,漆黑如墨,带着一点点的躲闪,喜怒全被隐藏起来,让人不可料知。

一个究竟经历过什么的人,才会有那种隐忍的眼神。

夏延并不想知道。

从校医院买了药,就着自来水管的水服下。症状似乎有些缓解,只是会有轻微的困意。整个上午眼皮都在跳,夏延一直处在半醒半睡的状态,终于熬到放学。

趴在桌子上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人都已经走光。夏延捋了一下头发,整理好自己的东西,睡眼惺忪地走出教室。

走到楼道口的时候,夏延听到有人在讲话,有些匆促的语速,似乎是与谁在交谈。

夏延心中一震,那个声音,她有些熟悉。低沉的,清晰的,带着一点点南方的口音。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已听过两次。

夏延走过去,看到那男孩站在窗子的前面,背对着她。日光仿佛穿透他的身体照射到夏延的眼里,有些睁不开。

依旧是他一个人。

夏延用手挡住刺眼的光线,问道:“你在和谁讲话?”

男孩回过头来,看到是夏延,神情稍稍有些惊异,又很快平复下来。

“我吗?没有和谁,只是在对自己说一些心事。”

“对自己说心事?”夏延只觉奇怪。

“并不奇怪,”男孩似乎看透夏延的所想,“有些事情,是不能对别人提及的,只能对自己说。”

夏延并没有打算追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今天刚转过来,而且,”男孩笑了笑,“就坐在你的正后方。”

夏延瞪着眼睛,“你不是开玩笑吧,我怎么完全没有发觉?”

“我进来的时候,你正在睡觉,好像很累的样子。”并无嘲讽的意味。

夏延暗自羞愧,只好转移话题,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转过身,正对着夏延,表情似笑非笑,模糊难辨。所有的光线都汇聚在他身后,如同折射。

蝉声起伏,窗外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左摇右曳。由近及远的脚步声,静谧的呼吸声,还有什么声音,都在一点一点地汇聚到一起,成为洪流。

夏延听到他说:“我叫陈辞安。”

“辞安,我讨厌孤独,那种感觉,像是被遗弃。”

“善文,你与我不同,你受到万千宠爱,只要你愿意,太阳都可绕着你转,你怎么会有机会去孤独。”

“辞安,你是不知道,我多么羡慕你。”

“羡慕我?呵,羡慕我什么,我无法理解。”

“多年以来,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所有人的目光和期许都变成一个声音,陈善文,你必须变成我们想要的样子,而不是我自己想要的样子。所以辞安,我一直都羡慕你,可以随心所欲。”

“如果有可能,我倒想尝试,被人重视是什么样的滋味。”

“辞安,我无意伤害你。”

“你一直都是这样,习惯去俯视别人,满眼无辜地去刺伤别人。不过,我倒是从来都不讨厌你。”

“是吗,哈哈,那我真要庆幸了。”

“善文。”

“怎么?”

“为什么年幼时,你却很少与我交谈,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

“呵,为什么这么说?”

“所有的人都讨厌我,父亲、母亲、外婆、表哥。没有人愿意与我交谈。我好像是一种大家都唯恐躲避不及的疾病。”

“辞安,也许,他们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你交谈,你和所有的孩子都不一样,冷漠,不笑,更不会像同龄的孩童那样去依赖别人。但是辞安,你一直都不了解,你有多么的强大和耀眼,一如太阳一样。以至于所有的人,都无法正视你。”

“善文,对不起,如果不是我……”

“其实辞安,我更应该谢谢你。”

“善文……”

“如果不是你,也许,我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

“是什么?”

善文笑而不语。

辞安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轻盈而缓慢,每一声都有轻微的回响,像往常一样。

辞安仍然侧身站着,狭长的楼道里渐渐渗出些微光,烙在一边的脸上。

已是初晨,将亮未亮,什么都还未苏醒。

他仍旧听到那些细琐的声音,鸟儿拍打着翅膀,灰尘簌簌地掉落,如同海潮起伏的呼吸,仿佛要冲出胸腔。

他回过头去,望向楼道入口处的那团耀眼的光亮,闪闪烁烁,如同通往另一个世界。

辞安低声说:“善文,我很想念你。”

善文回头对他笑,眼光闪烁,转身走进那道光里。

夏延收拾起那些已经空掉的药瓶,父亲只能靠吃药来维持自己的精神状态。这四年来,他几乎夜夜失眠,极难入睡,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很少笑。他以前是那么开朗的一个人,身体挺拔,声音洪亮,即使夏延已经上初中,还是动不动就把她举抱起来,任由已经开始懂得害羞的夏延在那里哭闹。母亲就站在他身边,看着他们,淡淡地笑。

她的确是有过一段异常欢乐的时光,只是过于短暂。只因她恍了个神,便不见了。

夏延轻轻推开父亲房间的门,灯亮着。父亲仍然在睡,鼾声平稳。夏延看着他,暗自难过。他怎么可以这么瘦,这么瘦。脸颊陷进去,额头上青筋都凸起,一条条地交错着,仿佛印刻。

相框掉在地上,是夏延的一周岁纪念照。一家三口,母亲剪着短发,侧身抱着夏延。他站在左边,看着她们。

他整晚都在看它。

夏延把相框捡起来,重新摆放在床头。拉上灯,走了出去。

北方的城市没有春秋,夏天一过,空气便骤然转冷,叹口气,便可以清楚地看见呵出的白色气体。

夏延的手已见开裂,一道道血红的纹路,见水便会蛰得发痛。这是自童年以来,唯一不曾改变的。以前,母亲一到转冷,便会每天早早地烧上水,让夏延浸泡双手。

她留下的印记太多,所以,她才会无时无刻不想起她。

四年了。一直都是。

今天,是去东区打工的日子。夏延想起,陈辞安在那里。

表姨推开辞安房间的门,大声地问:“你昨晚跟谁说话呢,站在楼底下都听得真切。吵得你表哥一夜没睡。”

辞安放下手中的书本,转过头去看她。

“善文来了,他有话同我讲。”

表姨斜眼看着他,皱了皱鼻子。

“当初你妈托我让你住在这儿,我看你可怜才答应她,你也别扶着树就上墙,你表哥今年要考大学,可是经不起你这没日没夜的折腾。”

辞安并不接话,只是默默点头。

毕竟寄人篱下,万事不可与主人争辩,能忍则忍。辞安知道规矩。

表姨满意似的转过身,一眼便看见刚进门的夏延,提着鞋子站着,一双眼睛看着她,面色淡然。

表姨却一时转变不过,只得从鼻子底下轻轻哼了一声,嘴角动了一动,算是招呼,随后走进里屋。

夏延走到辞安的门边,扶着门沿往里看。辞安正背对着她,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

“陈辞安。”

“嗯?”辞安回头,看到夏延,稍稍有些意外。

“你怎么来了?哦,是打工吧。”自己已给出答案,辞安笑。

“是啊。”夏延看到辞安笑得灿烂,不禁有些发怔。

“你在这里住多久了?”夏延又问。

“不到一个月。第一次见你,是我刚来的第二天。”

“刚刚……”夏延欲言又止,“你在这里好吗?”

“你都看到了?呵,就是那样。”辞安并无埋怨的口气,“事实上,我在来之前预想过更坏的情况,所以现在这般,我已十分知足。”

“陈辞安,你要实在清闲,过来把你的衣服给洗了。”表姨在隔壁不耐烦地喊道。

辞安站起身,对着夏延耸耸肩,拿起自己换洗的衣物,从夏延身边走过去。

辞安正欲把衣服放进洗衣机,表哥张晨就走过来,问也不问地把辞安推到一边,把自己一堆袜子内衣扔进去。

辞安挨着墙站着,拿着自己的衣服,抬起头看着张晨。

张晨已是成人的模样,光是高中就读了七年,表姨的耐心似乎是被他耗光,所以才无法给予别人一毫。张晨满脸胡须,并且肥胖,看人时眼睛总是瞥向一边,他年幼时就已是这副模样,经常随意地毁坏辞安的物件,并警告别的孩子,不准与辞安接近。

除了哥哥善文,辞安并无友人。

“看什么看,长手干嘛呢,不会自己去搓啊。”说着,把洗衣机的盖子盖上,定好时间,打着呵欠走开。

夏延看着站在那里的辞安,放下手中正在清理的杂物,只觉浑身如同蚊虫叮咬一般难忍,让她手足无措。辞安看了她一眼,仍旧是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走回自己的房间。

夏延听到辞安那扇门关上的声响,和着洗衣机运作的嘈杂声。空气里似乎都是粉尘的味道,飞舞着钻入鼻腔。

赫玉越来越频繁地夜不归宿。一到傍晚,王明伦的车子便停在门口,她自然是顾不得别的事情,只是一心赴约。

一到节日,便会有礼物送上,快递过来,赫玉总是拿着左看右看,不舍得拆开。也无非是些平价的衣服化妆品。王明伦毕竟也只算富足,但母亲已相当满意,全情投入。

赫林看在眼里,不是不高兴的。母亲难得会有盛放,只是时间迟了点。她已错过最好的年纪,所以不能再错。

母亲极少与他交谈,即使开口,也仅仅只是提及烦恼之事。与他倾诉,只为宣泄。

“你觉得你王叔怎样?”赫玉似不经意,在客厅看电视的时候,突然问起赫林。

“什么怎么样?”

“这个人,你王叔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还行。”赫林如实回答,他并不讨厌王明伦。甚至,有时会觉得,他会比母亲还要了解自己。母亲从来不会过问他快乐与否,但是他会。并且,不像是随口说说。

“如果我和他结婚,你觉得怎样?”赫玉把电视关掉。“现在的电视节目,越来越瞎扯,哪有那么多峰回路转,要死要活。”

赫林淡淡地说:“无所谓。”说完之后嗓子突然发堵,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胃里涌到嗓子眼,一开口便会吐出来。

赫玉看着他,许久,站起来。

“那就好。我本也不必征求你的意见。只是如果万一哪天我决定结婚,你不要觉得突然,不要再问我。”

“你不觉得他与他很像吗?”

赫玉一时发怔。

“眉毛,眼睛,都如出一辙,你明明恨他入骨,却每次都只找与他相似的人。为什么?”

脱口而出,赫林便觉后悔,她何尝不知道,他又何必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刺伤她。他得不到半点好处,只会让她更加愤恨。

赫玉脸色发青,深吸一口气。

“这是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说着,已是气急,抓起桌上的烟灰缸便向赫林砸去。赫林没有闪避,直直地砸到脸上,顿起青肿。

“我就知道,你们一个个都看不得我好,巴不得我死。”赫玉浑身颤抖,不能抑制,大滴的眼泪从脸上掉下来。

“我知道你恨我,你从小就恨我,恨我没有照顾好你。你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对不对,对不对?”赫玉满脸浑浊,精心化好的妆已经花掉,她不停地捡起身边的物件,遥控器,书本,狠狠地砸向赫林。

赫林一动不动,任由她宣泄,她不停地哭泣,喊叫,似乎要把所有的煎熬全部都抛出来。这是迟早的事,她只是需要一个机会。

他从未想过要伤害她,却一直都在伤害她。她亦是。

王明伦刚好进门,见状,慌忙上前抱住赫玉,不让她再动。赫玉仍在颤抖,王明伦把她扶进里屋,不停地安抚。

赫林仿若失魂般的坐着,大滴的血顺着额头往下淌,却似乎没有任何痛楚。唯一清晰的,是来自于心脏的某个地方,不停地扩张,扩张,撕裂一般。

王明伦走出来,看着赫林,眉头凝结,他扶着赫林的肩膀,轻声说:“我们去医院。”

在车上,赫林一言不发,只听着窗外的嘈杂声。天色昏黄,傍晚时分的街道人流涌动,来来往往。一个父亲背着幼小的孩子,穿行过行驶的车辆,那个孩子,搂着父亲的肩膀,已经熟睡。

赫林坐在小小的车厢里,似乎与一切隔断。

这些聒噪,拥挤,肩膀,从来都与他无关。

“她怎么样了?”赫林问王明伦。

“不太好,我从未见过她这样激动,不过我已哄她入睡。”王明伦握着方向盘,看着后视镜里面无表情的赫林。

“你对她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从未想过要伤害她。”

“赫林,你与我少年时很像。”

“没有人会像我这般奇怪。”赫林自语。

“我年轻时,一直都觉得事事对自己不公,没有人在意自己。所有的事物自己都无法掌控。你比我幸福得多,你还有一个亲人在身边,即使彼此怨怼、折磨,但内心都知道,离她不得。所以,你要原谅她,你也必须原谅她。不要像我,蹉跎到如今,已经没有人可以去怨恨,去原谅。”

赫林看着他,王明伦有着挺拔的侧面,光线透过车窗照射在上面,却是满满的细纹,他俨然已是一个逐渐老去的人。

“你很像我父亲。”

“是吗?你父亲什么样子?”

“几乎和你一样,高高的,浓眉,讲话慢条斯理,却从不与人亲近。”

“你记他很深。”

“恰恰相反,除了他的样貌特征,我几乎已记不起别的。”

“赫林,我感谢你这么对我说,只是我想让你知道,我无意取代任何人。”

“我知道。”赫林轻轻点头,把脸转向一边,不再言语。

辞安坐下来,长椅上锈迹斑斑,满是灰尘。偶尔有穿制服的人走过来,脚步声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

这座背光的建筑,一年到头都不见太阳,阴暗潮湿。稍稍闭眼,便已全然没有光感。

辞安望向走廊的那头,角落里摆放着几盆辨别不清颜色的植物,毫无生气,似乎就要枯萎。

那边的楼梯传来响亮的脚步声,一个中年女人扯着嗓子叫,“0827号的家属。”

辞安连忙站了起来,快步走过去。

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辞安,说:“只有十分钟的探视时间。你要注意。”

辞安深吸口气,扶着护栏走上楼,走进左手边的第一个房间,慢慢推开门。

影子似乎被若隐若现的光勾着,涌进那间狭小的房子,明白色的光在门以外的轮廓内圈成一个半透明的椭圆。

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辞安忍不住咳嗽。

只一眼,便看见坐在玻璃隔间里的父亲。

他直直地坐在那里,像往常一样,抬起头,注视着辞安。

辞安怔怔地拿起听筒,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眼睛都不眨地看着他,生怕漏掉他的任何一个表情。

“辞安,这段日子还好吧。”父亲先开口,声音沙哑又疲惫。

“还好,”辞安撒谎,“表姨还算照顾我,衣食无忧。”

父亲轻声叹气,面色憔黄,头发已被剃光,还好表面并无伤痕,辞安松口气。

“你呢?在这里又如何?”辞安问。

“也差不到哪里去,只是睡在木板床上,长久下来,浑身都痛。而且一觉醒来,不知白天黑夜,只能继续躺着。”

辞安看着父亲,好似又老了十岁,满面无光,眼睛浑浊,只觉一阵心酸。

“母亲来看过你吗?”

父亲摇头,说:“你不要怪她,是我对你们不起。她对我,已是仁至义尽。”

又问:“你上次与你母亲碰面是什么时候?她现在可好?”

“两个月前,她送我到表姨家,至此再未碰面。应是已经去外地。”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辞安,你一直误会你母亲。”

辞安接过话,“我完全知道,我所犯过的错,都必会有承担。我不怪任何人。你,或者母亲,你们都是正常反应。我知道。”

“辞安,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我知道,发生那件事情,你比任何人都痛苦,那并不是你的错。”父亲轻叹。

空气潮湿阴冷,发霉的味道从各个角落散发出来,覆盖在这狭小紧迫的空间里。一点点的声响都会被扩散成刺耳的回音。

“我还是不相信,你会做那些事情。”辞安低下头。

“辞安,”父亲又叹息,“我也不相信。不过我确实做了一些错事,可没料想中间人为求自保,把所有的过错都往我身上去推,我百口莫辩。”

“母亲可否知道?”

父亲摇头,“这种事情,她怎会不知。现在事已至此,已经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只希望你能够好好振作。我已与律师联络,会争取减刑。你可以放心。”

“善文,我知道,父亲只是在安慰我,他已经被割断一切与外界的联系,母亲也离开了。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他,他哪里会有机会去请律师。”

“辞安,你既然知道,便要去理解他。他并没有别的办法。”

“善文,你不会知道,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完全不知事。一群素不相识的人闯进家门,到处搜索,桌子被推到一边,器具被摔得遍地都是,那本是电影里才会有的情节,却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

“辞安……我真希望那时我在你身边。”

“说来奇怪,我曾经无数次地预想过离开家的情节,离开他们,离开你,我以为我定会了无牵挂。可是现在我真的离开了,却有许多怀念。”

“辞安,你既然这样想,说明你已经成长得足够清醒了。你应该知道,有太多事容不得我们去选择,只能无条件地接受。”

“今日,我在监狱里,看到父亲,全然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整个人好像枯萎一样。我对他所有的怨恨,一瞬间,全部都消失。我们隔得那么近,不到五米的距离,却无法接近。他被押送回去的时候,一直回过头来看我,眼里分明都是温情与不舍,我从未见过。”

“也许一直都是,你只顾怨恨,却从未发现。”

“那是与你,所有的人都把你捧在手心,你自然不会在意旁人。我长到十八岁,他都未与我讲过一句赞赏的话,若是你,你会去如何感受。”

“辞安,我无法安慰你,你只需要知道,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走怎样的道路。”

“呵。你真是极好的老师,一本正经,诲人不倦,讲话都像是在照着课文念。”

“辞安……我只希望你能够快乐。”

“我也希望,但,这是太难的事。”

快乐是太难的事。

是谁说,你想象得美好,就一定会实现。

世界不过是个窄小的容器,容不下一丁点的希冀。

所有的付出,都不会得到任何回报。

赫林吃力地爬上阁楼,满身都是粘腻的汗。阁楼已经荒废许久,书籍、杂物胡乱地堆放着,没有一块可以站立的地方。厚厚的一层灰尘覆盖在上面,稍稍动弹,尘埃便会四溢飞起。

年幼的时候,这里曾是他的天地。

有任何不快的事,被同学欺负,被父母责骂,他都会逃一个下午的课,钻进来,看着糊满报纸的屋顶躺下来。有时候会不经意地睡着,醒来天色已黑。慌慌张张地下去,免不了又是一顿打骂,却也觉得值得。

从小,他便是喜欢独处的孩子。

自己跟自己说话,跟自己打架,气喘吁吁,泪流满面。孩子的天地,自是有着成人捉摸不透的规则。

孤独,则是任何年纪都会发生的事情。

不管是母亲,还是他,他们都只能以这种方式去生活。

赫林用力推开年久的窗子,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射进来,一团一团的影子不断拖动,如同翻涌。

这间小小的阁楼,仿佛沉潜于幽暗的水下,静寂无声。

赫林翻出一只小小的罐子,吹掉周身的灰尘,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投了进去。

瓶底发出一声沉闷的音响,赫林抱着那只罐子,觉得喉头干涩,似乎要裂开。

辞安看到迎面走过来的赫林,面色有些苍白,额头上还贴着绷贴,天气已是微寒,却仍是穿着T恤,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

“你怎么了?好像是受伤了?”

“没什么,这是经常会有的事,不用在意。”赫林把额头上的绷贴撕掉,伤口已变成青紫色,像是涂抹上去的颜料,淡淡地铺开。

“嗯。”辞安说,“上次多亏你,我竟忘记感谢你。”

赫林笑笑,轻拍辞安的肩膀,“你不责怪我,我已经感谢。”

“你也是身不由己。我虽然不懂你们的规矩,但人情世故还是了解的,你对我已够客气,不然,呵,我恐怕现在不能完整地站在这里。”

赫林看向四周,似是随意地说:“不是这样。”

“嗯?”辞安疑问。

“不是这样。”赫林低着头,用力地踢着脚边的石子。“没有人逼我,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天气已渐冷,即使是夜晚,也快看见薄薄的一层雾气,在头顶悬挂。呼出的气体,很快就被它牵引过去,交缠融化。

“我一直都想离开这里,不管去哪里,只要离开这里就好。所以我只能这样,去混着每一场的打斗,拿着一些不干不净的钱。”赫林苦笑,“你会看不起我吧,我也看不起我自己。”

“我明白。”辞安低声说。

“每个人都自以为了解他人。”赫林并不相信。

“我的情况并不比你简单多少。”辞安表情认真地答道,“我八岁时知道自己有眼疾,随时可能失明,十三岁时我把哥哥推到十米深的河里,他完全不会游泳,差点丧命。就在半年以前,我父亲进了监狱,因为藏毒。我现在住在我的表姨家,每天都忍受着她的挑剔和指责,所以我非常明白你的感受。”

赫林回头看着他,正欲言语,前面的路灯砰的一声炸掉,路面一下子暗淡下去。

两个人却都笑起来。

“我从未对别人提及过这件事,不知为什么会对你提及。”

赫林抖动着肩膀,“不过你还真是会说笑,哪会有这么多悲惨古怪的事情,又不是电视剧。呵呵,还是谢谢你。我觉得顺畅多了。”

“我不信你唤我过来,只为与我谈心诉苦。”辞安皱皱眉毛。

“当然不单是,我打听到上次是谁雇人打你。”

“谁?”辞安转过头。

“一个叫张晨的人,住在东区,应是与你接近。”

“哦。”辞安面色冷静,似是早有预料。

“你认识?”赫林奇怪辞安的反应。

“何止认识,”辞安轻笑道,“我们还共处一屋,那是我表哥。”

赫林顿时全明白。

“竟然还有这种事情?”赫林愤然,“你要怎么办,继续住在那里?”

辞安低声说:“要不然呢?我能有什么选择的权利?只能过一天是一天。”

赫林看着他,舔了舔干到发裂的嘴唇,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好像有无数颗尘埃悬浮在头顶。

“辞安,相信我,我们都不应该只是这样生活。一定还会发生什么,我有预感。”

辞安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笑起来。

街角的路灯忽明忽灭,两个人的影子并排着,长了又短,重重叠叠。

回到家中,表姨已在收拾碗筷,桌上仍有剩余的饭菜,她看也不看地直接倒进垃圾桶。看到辞安回来,也并不理睬,径自坐到沙发上看电视,音响开得轰隆。

辞安只得走进自己的房间。还未站定,便呆住。

整个屋内如同被狂风横扫过,一片狼藉。满眼都是随处丢放的杂物、被撕碎的书本,自己带过来的行李箱,被扔在门边,里面的衣物全部被倒了出来。

辞安推开张晨房间的门,他正在看一本杂志,慌慌张张地就往抽屉里藏。看到是辞安,稍稍有些变色,挠挠头,大声说:“你有没有礼貌?不知道要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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