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林走过去,说话的人是个黄头发的大个子,穿着一件半旧的皮衣,抬起脸看着他。
“向明哥。”他低声说,“真对不起,我家里有点事儿。”
“有事儿?呵。”陈向明笑着,“赫林,当初你接活儿的时候你他妈怎么就没事儿了?我可是跟你说,你不上道儿不是一次两次了,都有不少兄弟告诉我了。”
赫林想说什么,嗓子却一阵发堵。又有一辆货车从他们身边驶过,车灯扫过他们的脸。
陈向明皱着眉头,把脸别过去。从皮衣的内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扔给赫林。
“这是前两次的,一块儿给你了。上次教训那家伙你都没使上劲。下次再有活,你他妈给我机灵点儿。”
风迎面刮过来,陈向明打了个喷嚏。拍拍赫林的肩膀,骂骂咧咧地拐进巷子。
赫林紧紧地握着手,手心满是粘腻的汗。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走到墙边,扶起车子。
无论多少次,接过钱的刹那,还是会有浓重的罪恶感。针尖一样,扎在手上。
第一次和陈向明一起出去打架的时候,看着野兽般扭打在一起的人们,他只觉头脑发涨,愣在一旁,全然无措。不停地被人推搡撞击,却没有任何的感觉。只听到耳边传来的喊叫声、咒骂声、破裂声,掺杂在一起,刺进耳膜,翻涌起浪,仿佛要将人吞噬。
回去的时候,一路推着车子,在漆黑的街道上,满眼无边。走着走着,突然浑身发冷,不可抑止。
冷,似乎是一种疾病。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地发作,让人猝不及防。
所有的一切,终究还是能够被习惯。
像是我们面对着夜晚,就会渐渐习惯黑暗。
远远地,就听到家里的争吵声,像是用指尖划过玻璃,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刺耳。
赫林停在巷子口,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靠着墙蹲下去。
附近的路灯都一盏一盏地暗了下去,似是被突如其来的夜风吹熄。远处有一些微光,明明灭灭,溢满这个城镇的瞳孔,伴随着火车的轰鸣,穿城而过。
这是赫林每天都会看到的事,无比寻常的事情。不得不接受的事情。
就像是五年前,第一次来到这个镇子,什么都是重新开始,抛弃了以前所有的身份、经历,变成另外一个人。所有少年都会幻化成一个模样,冷漠隐忍,坚定倔强,带着恨的表情。
仿佛是某种图腾,印刻在人的眼角,成为时光。
赫林打开门,屋子里已经没有了声音,只是一片狼藉。一个男人回头看了看他,表情有些尴尬。赫林看着坐在沙发上怒气冲冲的女人,低低地叫了声:“妈。”然后绕过一地的碎玻璃,走回自己的房间。
十二岁那年,父亲突然在他的生命里消失。他对他的一切记忆到此为止,到现在甚至都记不起他的样子,他的气味。像是一个突然转到的死角,所有的过程和念白,都被打上了一个死结。母亲从来不曾提及他去了哪里,偶尔赫林问起,都被她大声呵斥。
那似乎是禁忌的,耻辱的,不被允许的。
不能够被知道的。
赫林走进房间,没有开灯便和衣躺下。月光早已隐去,虽是夏天,整个房间却阴沉得丝毫没有暑意。天花板上不时地传来钢珠滚落的声音,滴滴答答,清脆入耳。
赫玉推开门,摸索着打开灯。赫林即使背对着她,也知道她现在一定是一副狼狈的样子。头发披散,精致的妆容已经被眼泪弄得污浊不堪。软绵绵地靠在墙上,一身的烟味。
好像是在父亲离开之前,她就已是整天这副模样,无事可做的时候,就只是抽烟,或者喝酒,在赫林面前也从不避讳。五年来,赫林看着她迅速地老去,皮肤松弛,眼窝深陷,经常为了一些莫名的事情大发雷霆,赫林早已习惯。
赫玉扶着肩膀,低声问:“你去哪了?这么晚回来。”
好像是有些冷,赫林缩着身子,盯着窗户上映出的自己,满眼的恍惚。
“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这个了。”赫林有些嘲弄地笑。
他们很少会有交流,甚至一周都不会讲一句话。赫玉一直都忙着换工作,交各种各样的男朋友,几乎每天都是一身酒气地回家,然后倒头就睡。
彼此都是骄傲的人,有长久形成的行为语言,内心都好像捆绑在一起。交流对他们而言,反而会是一种障碍。
只是有几次,赫林在深夜中醒来,听到她压低声音哭泣,断断续续,带着粗重的喘息,无休无止。
赫林从不提起。
她是美好过的,以前的她端庄贤惠,眉目春风。
而美好的人,从来都是不经老。
赫玉并不理睬赫林的挖苦,面无表情地说:“你王叔明天中午要带我们出去吃饭,你不要再给我跑得没影儿。”说毕,关上亮得刺眼的白炽灯,握着门把手,转身欲走出去。
“我不会去的。”赫林仍没有转过头。
“你说什么?”赫玉提高了声调。
“这次又是吃顿饭睡个觉就完事?”赫林声音不大,但语气尖利得如同一根泛着寒光的针。“你换男人的速度能不能慢点,我可不想满镇子地叫人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