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延静静地听着赫林,一字一句,好像是某种散落的符号,悲伤的、隐藏的,细密地裹住她的心脏。十七岁的夏延尚未能明白它的意义是什么。这个时候,她只是有所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在细微地发生变化,无法抵挡地在空气里湿润起来。
她回过头,看着这座镇子,天色已经开始暗了,白昼正在缓慢地被抽离,好像渐进的电影画面,定格成青灰色。一切轮廓都被模糊了,而一些熟悉的声音却越发清晰,那是只属于这里的声音,清冷,暗淡,无以诉说。
我们所经历的世界,是否都一模一样。在嘈杂中沉默,在沉默里隐忍。
放弃,或者坚守,都是寻不得的谜底。
这是我们所生活的地方,一年四季。一到晌午,浮游流动的云朵就会大片大片地压下来,笼罩在头顶。光线细密而又浓烈,投射下来,生生地割裂小镇的纹路。到处都是纵横的街道和巷弄,交叉贯穿,一直延伸到城边的河道,仿佛一段掌纹。
这是太过熟悉的地方,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
依旧是每天在清晨走过狭窄的街道,去上课。有时候会和赫林一起,坐上他的车子,穿越腾起的雾气,沿路三三两两的人,打着呵欠,穿着睡衣,慢悠悠地出来打豆浆。偶尔看到一些孩子,在路上快速地追逐着奔跑欢叫,一如既往的平常。
这是生活最原始的样子,每个人都会以自己的方式找到乐趣,来安慰自己,即使是短暂的。
可正因为这些,生活才会得以往前。
夏延推开门,看到父亲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戴着眼镜看报纸。屋子里大多数时间都是这样的安静,鲜有人造访,在那件事情以后,朋友和亲戚像瘟疫一样地避着他们。每天面对父亲,似乎可以失去一切的语言。
夏延递给父亲刚拿到的晨报,转身要回房间,被父亲叫住。
“延,”他把眼镜摘下来,按着太阳穴,目光有些涣散,“你去看看你妈,我刚刚听到有声音,我想她是饿了。你过去看看吧。”夏国政扶着椅子站起来,像往常一样,换上货运站的工作服,准备出门。
夏延停住,看着父亲。
夏国政转过身,摇摇头笑,“这样子吗,哈,我真是糊涂了,老是忘记她已经不在了。”
这已经不是初次,自从两年前患病至今,他时常会有恍惚。母亲已经过世四年,夏延难过之余又有庆幸,母亲若有知,亦会觉得安慰。
夏延上前扶住父亲,“爸,不要去货运站了。医生说要多在家静养。”
“所有的病都是养出来的。”父亲轻轻地推开她,“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不用担心。”
夏延来不及劝说,父亲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
打开隔间的门,夏延似乎又看到她,依旧是蹲坐在后面的角落里,垂着头,头发凌乱地披散在额前,一动不动。有光线从上面的窗口泻进房间,将亮未亮,覆盖了过半的暗处。
经常会有病痛难忍的时候,她撕烂床单,抓伤自己的脸,随手拿起一个杯子砸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夏延,父亲甚至都来不及冲过来护住她。
十三岁的夏延,额头不断地出血,疼痛似乎从全身上下直冲到那一点,不可抑制,却忘了哭。
父亲发疯似的抱着她就往医院跑,她只是觉得被父亲抱得那么紧,几乎都喘不过气。朦胧中只听到浑身颤抖的父亲说:“你不要怪你妈,她很爱你,她只是不知道。”
她只是,不知道。
夏延看着她的黑白照片,四年前母亲过世的时候,她不过是个小女孩。对世间生死有着懵懂的认知,但依旧是失魂了好长一段时间。她经常会在午夜的时候,听到她的声音,然后惊醒,蒙着头哭到天亮。
而那个时候,夏延是庆幸大过痛苦,母亲终于可以少痛一些。
夏延往窗外望去,天色昏沉,远处的街道浸在暗黄色的阳光里,层层渐变,如同印在纸上,那么不真实。
从窗口的树上漏进来的光斑在屋子里不停地移动,掠过夏延的脸颊,忽明忽暗。
夏延用力关上窗。
沿街的灯,好像是突然地就亮了起来。
赫林在路口停下来,把车子靠在墙边。天已经全黑了,夜像海绵一样地黏住人的呼吸。偶尔有闪着灯的货车驶过,轰轰隆隆,由近及远,然后又归于寂静。
“喂。”有人从对面的巷口走过来,对着他喊,“你小子来这么晚,懂不懂规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