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延醒过来,满脸是汗。初夏的温度已近炎热,到处都是萌动的光影翠意,披挂于这个季节的初始。大片大片的浮云掠过天窗,投下河流一般摇晃的影子,淌进半闭着的眼睛里。蝉声争先恐后在耳边响起,像一波波的热浪,此起彼落,焦躁不堪。
夏延坐起身,抚摸着额头。房间被缓缓延伸的阴影镀上了一层光晕,蔓延至她的脚边。
这个夏天,一开始便以一种暴戾的姿态横亘在人的眼中,似乎没有尽头。
她走出房间,靠门的隔间门闪出一条缝,灯一直暗着,好像有阵阵的低喘声。夏延只觉耳膜发烫,她不禁地往里看,光影阴暗难辨,把视线揉成一团。只是在角落里,她似乎又看到那双眼睛。整个房间里只有它是亮的,它盯着夏延,几秒钟的对视,然后很快暗淡下去。
每次从这里经过,她都会有恍惚,好像那个人还在这个房间里,还会急促地喘气,大声叫她的名字,或是把床板敲得叮当作响。
即使是那个人最神志不清的时候,还是能清楚地叫出夏延的名字。
她看着那道渐渐熄灭的目光,轻轻把门推上。
在街道口,夏延遇见等待的赫林。像以往的无数个日子一样,他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双手握着车把,沿着路的一边绕圈,不时冲着街边走过去的熟人打招呼,头发被过量的发胶弄得粘成一团。
“延。”赫林看见她,笑着向她招手。
他推着那台破旧的单车向夏延走过来,眉眼尽是光彩。
夏延不声不响地坐上他的车后座,拍拍他的肩膀。几周不见,他肩膀又宽厚了些。已近傍晚,炽热却丝毫未减,到处都是浓重的汗味。赫林的衬衫已经半湿,黏在背上,有轻微的血迹沾在上面,晕染成一团。
“赫林,你又去打架了?”夏延问。
赫林紧握着车把,不时地四处张望,吹着不成节奏的哨子,并不回答。
这条街道上到处都是这样的少年,逃学,在录像厅、桌球店里沉浸。头发弄成各种各样的形状,穿梭在每一处人潮拥挤的地方,聚众斗殴,并乐此不疲。像一群哄散的鸟儿,漫无目的,不知所措。
可是赫林,并不只是那样。夏延知道。
夏延知道的赫林,是从十二岁起,便立誓不再被任何人轻视的人。那时他刚同母亲搬来这座镇子,尚不懂人情世故,便已知道寄人篱下、颠沛流离是怎样的痛苦难耐。夏延知道的赫林,会在夏延母亲过世、所有的人都对她莫名疏离的时候,偷偷拿了母亲的钱,给她买娃娃哄她开心,结果被母亲一顿好打。
而这些,除了她,没有人知道。
正是傍晚,镇子被笼罩在一层光晕之下,像是半闭的瞳孔。偶尔有风呼啦啦地吹过去,随即便撒了一地。夏延用脚尖点着似乎被斜落下的风给勾起来的影子,路边的一切都慢悠悠地晃过去。
赫林蹬着车子,不时回头来看她,又慌张转过去,脸颊两侧都是细密的汗。
夏延只觉好笑,“你不用看我了,我没什么。”
“你父亲怎么样了?”赫林仍小心翼翼。
“他经常犯病,这又不是第一次。不过是多跑几趟医院的事儿,算不得什么。”
赫林慢下来,稍稍弯下腰,用一只手擦着不断往下滴的汗,转过头瞪着眼睛问:“那,他还好吗?去医院检查了没?医生不是说还要住院观察的吗?”
夏延把散到脸前的头发拨到耳后,风开始渐凉,贴到身上又粘又腻。
“他都病了那么多年了,我们自然知道住在哪里合适。你不要瞎操心啦。”话虽如此,夏延仍觉得感激,父亲犯病以来,赫林是第一个问及的。她知道他是真的关心。
“待在医院,也是整日地躺着,不会有什么用处。”
赫林应了一声,用腿支在地上,停下车子,衬衫被风吹得起起落落。
“倒是你,”夏延顿了一下,“听我一句,不要再打架了,再这么下去,迟早会出事情。”
“你口气越来越像我妈了。”赫林笑她。
“赫林,我一直都不明白,那些事情对你来说,会有什么乐趣。”夏延看着他。
“别说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赫林坐在车子的后座上,双脚支撑着地面。“可我总要找些事情做吧,我不知道除此以外我还能干什么。”
“我只是担心你,也许这对你来说,并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情。”
赫林皱着眉,忽而轻轻地摇着头笑,冷却的汗滴顺着额角落下来,把余日的光芒都生生地勾下去,像是一道浓重的阴影。
“没关系,反正,没有人会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