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林回头看着她,脸色发黄,有些无力地笑。
他说:“太迟了,我已经停不下来。”
夏延蜷缩着身子,缓缓闭上眼睛。听到门从外面锁上的声音,一声轻响,封闭了这个季节最后的一道光。
交接完货物,已是入夜,光线渐渐隐去,街灯都一盏盏亮了起来。
赫林与陈向明走在街道上,别的兄弟都已经先回据点等待。
陈向明仍然沉浸在得意的喜悦里,自顾自地说着刚刚交接的情形。“呵呵,今年的势头还真是旺,一连做的这几桩,一次比一次顺利。”
“你累么?”赫林突然问。
“嗯?”陈向明笑,“赚钱还嫌累,笑话。”
“我的意思是说,你也许应该更轻松一点,不用天天这么折腾。”赫林仍是不动声色。
陈向明听出赫林的意思,脸立刻就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呵,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太辛苦,也许,我可以帮你减轻一些负担。”
“哈哈。”陈向明笑,“赫林啊,我算是低估你了,没想到,猴子居然也有当霸王的心思。”
“是吗?”赫林看着远处亮起来的灯光,仰着头。“谁是猴子谁是霸王,还不一定吧?”
“你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他妈有什么资格敢跟我争!”陈向明终于恼怒,大声朝他吼道。
“我是没资格,不过,据我所知,你这两年所聚敛的钱财也应该不少了吧,那都是兄弟们辛苦挣的吧。可是我听说,你却用那些钱,来养着你那些小男宠们。隔三差五地送他们贵重的礼物,最近更是在东区买了一套房子。”赫林看着陈向明逐渐黯淡下来的脸,往下说着,“我跟着你这么多年,自然不会去主动告诉别人这些事情。可是我不敢保证,如果哪天,我醉了酒,会不会不小心说出来。到那个时候,不知道会怎样呢。”
“呵呵,赫林啊,我真是没看错你。”陈向明说,“你比我想象得更是卑鄙。”
“还真是对不起,让你这么失望。”赫林看着他,继续说,“不过我会把这句话当做是赞扬。你对我有恩,我也自然不会亏待于你。表面上,你仍是大哥,我对你敬重,里子面子都给你做足。”
陈向明右脸微微地抽动着,似乎在盘算着得失。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松口:“好吧,就按照你说的。”
“向明哥是聪明人,多谢。”赫林心中暗暗松一口气,他原本并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是放手一搏。
“不过……”陈向明说,“我有个要求。”
“向明哥尽管说,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这件事,对你来说太过容易。”陈向明仍卖关子。
“你说吧。”
“你那个朋友,我上次见到的,叫陈辞安对吧?”
“我们不是朋友。”赫林停了停,有些艰难地说,“只是认识。”
“那就更好办了。”陈向明莫名地笑。
“你提他做什么?”赫林突然觉得异样。
“我在据点等你,你把他带到据点后面的仓库。”
赫林恍然大悟,浑身仿佛被电击一般。
“你不要说了,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我看上的人,还从来没有不可能的。”
“别拿那些人跟辞安相提并论。”赫林有些恼怒。
“你们又不是朋友,你在意什么,你只管把他引过来便可。”
“不要说了,你让我恶心。”赫林大声说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你这话可当真?”陈向明看着他,“那刚刚说的话我可要重新考虑了。”
赫林狠狠盯着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转身就走。
陈向明在后面喊道:“你他妈装个什么劲,你与我又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你一天是烂人,你一辈子都是烂人!”
赫林并不理睬他,一直往前走。
只是,有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在一点一点地从身体里抽离出去。
好像再也寻不回。
辞安推开门,看到赫林站在外面,低着头。淡淡的月光勾勒着他的影子,描出浅浅的轮廓。
赫林抬起眼,不知道在看什么。“夏延失踪了,到处找不到人。”他淡淡地说。
“怎么会?”辞安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去过她家里,夏伯父都快急疯了,恐怕是一天都不见人影。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看有没有地方能够找到她。”
辞安话都不来及说,把门从外面推上,便跟着赫林匆匆走入这无边夜色之中。
夜的气味已经开始弥散,各家都亮起灯光,照亮一方。影子来来回回在眼前晃动,所有的知觉都似会发出声音,荡漾在黑暗的最深处,此消彼长。
辞安四处张望,叫着前面一路匆促的赫林,“你知道去哪里找吗?”
赫林并不回答,只是一直往前走,好像被这黑暗所牵引一般。
直到走进一条巷子口,赫林才停下来。
“我们还是分头去找吧。这样找下去,太浪费时间,我怕夏延出什么事。”他仍装模作样。
辞安已是慌张万分,只得点头。
“我沿着大路寻找,你就顺着小巷子,若是谁先找到,便直接回夏延家里。”
辞安站在路灯下,脚边被垂下来的光斜斜挂住。他点点头,便一路跑进那条幽深的巷子。
“辞安!”赫林突然不自觉地冲口而出。
辞安回过头来。
赫林看着他,嘴唇一阵发麻,好像发不出声。
他听到他自己的声音,好像是从细微的管道发散出来,透着冷冷的尖锐。他说:“你小心一点。”
辞安浅浅地笑了,说:“我会的。”转头便走了进去。
赫林看着那条巷子,那么长,那么黑,好像没有尽头。
他一直站在那里,只听到有风从头顶凛冽地吹过来,穿透了他的身体。
辞安在那条漆黑的巷子里摸索着走,巷子里的路灯被人敲碎了许多,仅有的几盏也一直在隐隐约约地闪着昏暗的光,晃得眼前好像都是朦胧的影子。
辞安突然听到身后有一阵沉闷急促的脚步声,好像有人在靠近。他还未来得及回过头,便觉眼前一黑,瘫倒在地上。
赫林走过来,看着陈向明扔掉手中的木棒,用黑色的袋子套住辞安的头。
“你放了他。”赫林快步走到陈向明身边,疯了似地撕扯着套在辞安头上的袋子。
陈向明抓起他的肩膀,把他摔到一边,“你他妈的有完没完。你搞清楚,是你自己把他带过来的,没有人逼你。”
说完,便用脚踹开旁边虚掩着的门,拖着似乎已渐渐恢复知觉的辞安,进去里面。
赫林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声响,桌椅翻倒的声音,重物落地的声音,有东西被摔碎的声音,响亮的耳光声。
还有辞安的吼叫。
他从未听过那样的吼叫,充满着恐惧、怨恨和无望。这声音飘荡在黑夜上空,好像有翅膀一般,辗转回响。
赫林倚住墙壁,渐渐地滑下,捂住嘴巴。浑身剧烈地颤抖不已,仿佛失声。
而所有的声音,都一点、一点隐去,最后完全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辞安从里面慢慢地走了出来。
赫林猛地站起来。
还未匿去的月光,隐隐地挂在辞安的半边脸上。
面前的辞安,头发蓬乱不堪,上身几乎完全赤裸,满脸满身,都是带血的抓痕。他就那样站着,静静看着失神的赫林,面无表情。
“为什么?”辞安轻声问。
赫林仍在不停地抖动着身体,看着辞安在黑暗里熠熠的瞳孔,喉头一阵哽咽,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辞安就那样看着他,目光遥远又哀伤,好像隔了无数的屏障一般。赫林从未见过辞安那样的目光,他低着头,不忍去看他。
暗黄色的灯光在头顶照耀,辞安的身影仿佛浸泡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一条一条的棱角都逆着光。
辞安突然转身,颤巍着离开,脚步都是凌乱,每迈出一步都好像有针刺在身上一般。
赫林说:“夏延在我家里,我们在一起。”
辞安并未停止脚步,仿佛没有听到。
赫林追上他,扒着他的肩膀,声音沙哑地对他喊。
“我知道你怪我,你没有资格怪我,你能为她做什么,你什么都不能为她做。你自己知道,你有病。”
辞安停住,仍不看向一旁歇斯底里的赫林。
浓重的夜色一阵阵弥散在眼前,好像可以窥出形状一般,却沉静得让人窒息。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对她好一点。”辞安的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来,低沉异常。“你做过的一切,我都会原谅你。”
“所有的,我都会原谅你。”
风声渐渐大了起来,有晨露被吹掉在赫林的脸上,一片冰凉。
好像一切,又重新回归于黑暗。
只是一夜之间,雪便铺落了满地,让人都来不及察觉。
辞安手中提着一个木盒子,里面是刚从市场买来的新鲜食物,他花了一个早上的时间,逛遍了几乎整个城镇的市场。
今天,是探视父亲的时间。
街道上,满是堆积的落雪,看过去,视线都被这层层叠叠的白所浸染,一片的迷蒙。
仍有零零星星的雪落下,辞安仰起脸,感受着脸庞的湿润。
这片苍茫的白色大地,只是一个容器,收容着这世间所有无法看到的悲伤、欢乐与迷惘。
辞安站在监狱的门外,抬起头。
这座青灰色的建筑,好像是一座巨大的笼子,边角都泛着清冷的光泽。所有的人,都像被囚禁的飞鸟一般,终日看不到阳光。
辞安在心里暗暗吐出一口气,苏尘的父亲答应做证,父亲终于可以有出去的机会。
是周末,监狱里的管理人员并不多,辞安直直走进去,并无人阻拦。
仍然是那条长长的走廊,黯淡无光,有些许的雪屑擦着未关紧的玻璃窗矮矮地落下来,在地上描出一片白。
在走廊楼梯口的接待室,平常一直百无聊赖的管理员正埋着头,写着什么。
辞安走过去,轻轻地敲响那层薄薄的玻璃窗。
管理员头也不抬,仍是不耐烦地说:“提前打过电话没?”
“上个星期打过的。我是0827的家属。”
管理员猛地抬起头,看着辞安,脸上似有震惊。
“你是0827,陈姓的家属?”
“对啊。”辞安不知其意。
管理员垂下眼睛,语气突然变得缓和,“你先去那边坐,一会儿会有人领你过去。”
辞安看到她的欲说还休,心中隐约有些莫名的惶恐。他坐在长椅上,左手挽着右手的手臂,看到眼前偶尔凌乱飘散的雪花,好像微寒可以透过皮肤渗进血液一般。
他开始止不住地发抖。
狱警带着辞安走上楼梯,进入犯人的住宿区。两旁的犯人,审视一般注视着他。辞安看着这条长长的走廊,越往深处,越发的昏暗,光线好像都避匿般地消失了。他只听得到他们两人的脚步声,沉闷响亮,来来回回地在耳边晃荡。
狱警打开左边的一扇门,表情复杂地看着辞安,让他进去。
辞安轻轻地推开门,对面就是父亲,他静静地躺在那张窄小的木板床上,沉睡一般。
辞安慢慢地走过来,逐渐看清父亲的脸,他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眼睛微微闭着,轻轻地皱着眉头,好像只是陷入了一场过于冗长的梦,来不及醒来。
辞安轻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狱警叹息着,“真是没有想到,望你节哀。”
父亲最后一次在他面前分别的时候,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与往日并无不同。
辞安想到,原来那时,他便已经做了决定,决定抛弃他所有的一切,亲人,情感,甚至生命。他最终留下来的只是那样的一副如释重负的淡然神色。
他甚至都没有为辞安考虑一分。
辞安突然失声。
当你突然发觉,你已被所有的人抛弃,这世上所剩的一切就只有存留下来的记忆。
而,你却无法抛弃这些记忆。
善文,那是不是,就是世间最绝望的事情?
这房间里,到处都是倾泻的流水声,从此处到彼处,充溢着每一处听觉。时而湍急,时而又渐缓,轻易地把你溺在其中,仿佛不能呼吸。
辞安第一次听到这些声音的时候,只是觉得害怕,那是来自于不可知的领域,仿佛有什么在默默地牵引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未知。
而现在,在这间窄小的房间里,这声音却再次重现,与儿时几乎无异,分外清晰。
表姨推开门,屋子里没有开灯,已是傍晚,夜已迅速地沉了下来。
表姨摸索着打开灯,看到辞安背对着她,坐在地上,手中抚摸着从监狱带回的那只小小的箱子,低着头,一动不动。
“陈辞安,饭你还吃不吃了?”
辞安稍稍抬起头,似乎出神,并不回头。
表姨扶着墙壁,看着辞安,“你妈下周要过来。”
“哦。”
“你不想说什么吗?”
“我不会见她。”继而,接着说,“不为什么,就是不想见她。”
“你在怪她。”
“我没有怪任何人,我没那个资格。”辞安轻轻地笑,肩膀微微摇晃。
“无论如何,她都是你母亲。”表姨停了停,第一次换了语气。
辞安不语,把那只盒子里的东西统统都倒出来。一堆堆的信件,甚至都还未拆封过,散落在地上。
表姨捡起一封,看着上面的邮戳和地址,疑惑地看着辞安。
“父亲给她寄过那么多封信,她却连看都不看,就原封不动地寄了回去。”辞安眼睛低垂,看着那些边角已经微微皱起的信件,仿佛是在对自己说。
“我也是这样,我在精神病院里那些日子,每一周,我都会给她写信,求她原谅我。可是,却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我知道,她恨我,她无法原谅我。从善文,到父亲,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所以,她就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们所有人。”
“辞安,我只能对你说,也许事实并非你所想的那样。”表姨抱着肩膀,仍是冷冷地看着他。她不知道该怎样转换自己的表情,辞安幼年时,她便觉得他古怪,不喜欢他。可是看着这样失魂落魄的辞安,她竟从心底升出隐隐的怜悯。
辞安把手中的信放下,回过头,眼中似乎汇聚了这屋内所有微弱的光。
“从幼年起,就有人不断地告诉我,你所看到的,都只是你的幻想,都是假象。然后善文离开,父亲离开,所有人都离开我。你告诉我,我要如何才能让自己相信,这所有的一切,都不像我所想的那样?”
你告诉我,我要如何相信,那些看不到的希望。
我又重新看见。
是我们经历过的所有时光,浮游流动,在阳光下渗出模糊的影子来。
我们就这么,站在河的对岸,听见这一季的风,从北方呼啸而来,悄悄实现了某种未知的从属。
我清晰地看见你的轮廓,和往日不同,有着些微的疲惫和感伤,好像刚刚从一个未知的遥远境地奔赴而来,和着风雪的缥缈琐屑。
我们竟有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可以去等待。等待那些,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发生的事情。
不知还会不会发生的事情。
夜,仿佛是一张巨网,织绘了所有的寒冷和目光。所有的人,都像是昆虫,等待着某一束微弱的灯光亮起,便迫不及待地奔赴过去,让自己被这短暂的假象照亮。
夏延裹着一件宽大的外套,仍觉得冷。辞安家的灯光远远亮着,她恍惚看到二楼站立的身影,隔着窗子,微微侧着,像是在往外看。
她快步地走着,双臂上都是被玻璃划伤的血痕,手指已不能曲卷,僵硬着,往下渗着血,一滴一滴,掉落到灰尘里。
赫林不在,她用椅子把窗户砸破,逃了出来。
夏延只觉脑中一片茫然,昏昏沉沉,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第一时间来到这里,所有的思维和语言都如同被废弃。也许,她只是想见到辞安,听到他的声音,看着他,也许会痛哭一场,然后告诉他发生的所有事情,她知道自己现在,深深需要这些安慰。
而辞安,必定会像往常一样,目光平和地看着她,轻轻地拥住她。然后告诉她,所有的一切都会过去。
就像是这茫然无边的黑暗,总会消失。
她走过那条长长的台阶,脚步急促,几乎被绊倒。眼前的一切都好像被浸泡在这暗黄的灯光里,让人恍惚。
开门的是辞安的表姨,看到夏延,稍稍迟疑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我想见辞安。”夏延抬起头,脸上都是细密的汗水,呼吸声都变得清澈分明。
“辞安?”表姨仔细地打量着夏延,此刻的夏延穿着一件裹到膝盖的男式外套,脸色憔黄不堪,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表姨并没有让她进来的意思,“你找他做什么?”
夏延愣住,她听到屋内有人走动的声音,一声一声,细微入耳。
她为什么会来这里,找辞安做什么,这些带有目的性的提问,她全部都无法回答。她抓紧裹在身上的外套,发不出任何声音。
“辞安已经休息了。”表姨冷冷地说。
“我只见他一面就好。”
“他现在不会想见任何人。”表姨看了一眼夏延,“他父亲刚过世。”
夏延怔怔地站着,看着那扇慢慢被关上的门,好像眼前的光,都被一点一点地抽离掉,直到一声轻微的闷响。
好像关住了,她再也不能抵达的那个世界。
赫林坐着,好像一直有一团模糊的影子在眼前晃动,来来回回,然后隐在暗处。耳边只听到头顶的挂钟发出有节奏的转动,这声音仿佛银针一般,滴滴答答落在脚边。
赫林转过头,看着刚刚推门进屋的夏延,头发全部都挽到耳后,身上的外套已不知在哪里脱落,露出浑身干涸的血痕。她倚靠在门上,侧着脸,看向不动声色的赫林,没有一丝表情。
“我知道你会回来。”赫林说,“你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不是吗?”
夏延看着他,眼中都是凝结的光,好像随时会溢出。“我不能回家,我不能让父亲看到我这副样子。”
“我还知道,你去见陈辞安了。”赫林推开身边的椅子,站起来,缓缓地朝夏延走过来。“见到他了吗,他对你说了什么?”赫林走到她身边,盯着她。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还问我做什么。”夏延冷冷地说。
赫林猛地抓住她的两臂,凑近她的脸。“你不要激怒我最后一根神经,陈辞安根本就是个疯子,他什么都给不了你,他不值得你这样。”
“你呢?这就是你能给我的吗?”夏延并不挣脱,直直地盯着赫林涨红的眼睛。
赫林按着她的肩膀,紧紧地把她拥入怀中,摸着她的头发,止不住地颤抖,好像要摄入她所有的温度。
这个女孩,她一直在他身边,看着他每一次的悲喜。他在人潮涌动的庙会上拉着她的手,在阳光照耀的山顶对她诉说那些遥不可及的愿望。他们有着共同经历的一段人生,好像血液一般,在他的记忆里根植。她在漆黑的夜里,用单车载着他。他靠在她的头发上,听见了所有夜的声响。
为她,这似乎是他唯一的事情。
可是现在,看着如同木偶一般失神的她,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喜怒哀乐,他忽然感到害怕。
“延,我无法控制我自己,你不要怪我,不要离开我。”
夏延神态如同静止,嘴角微微颤动。“赫林,我从来都不会离开你。你知道的,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你为我付出那么多,我无法偿还你。我们的生命,自始至终,都是被牵连在一起的。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可是我却一再地远离你,远到我忘记自己。
好像做了一场梦,醒不过来。
善文死后,辞安便经常会做梦。都是一样的境遇,漫无边际的河流,缓缓地漫过他的脚踝,膝盖,腰际,下巴。他拼命抬起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觉浑身彻骨,仿佛窒息一般。
那年他只有十三岁,什么都还来不及知道,这生死便如同疤痕一般烙在他的心内。
完全不能闭眼,那些画面一直在脑中翻涌不息。还有那双笔直地指向天空的手,那些握在手中的亮光,好像随时会浮现在眼前一样。年幼的辞安捂住自己的耳朵,在深夜里不知所措地尖叫,摔掉所有身边的东西,按住自己的头往墙壁上撞,直至再也没有知觉。那些凄厉的声音幻化成梦魇,在每一个无人的时刻循环往复。
而母亲,那个时候,只是牢牢地把门锁住。站在外面,一句话都不说。
她始终无法原谅他,即使他只是个孩子。
我们总会有一些爱,是不能对他人提及的,只能反复默诵,在心内独自消化。
一如恨。
这次看到她,她亦是两年前的模样,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到耳后,在沙发上坐得笔直。眼神黯淡,看到辞安便稍稍抬起头,有些僵硬地笑。
辞安不知要说什么,只是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表姨借口购物,一早便出去。还是清晨刚过,所有的窗户都开着,刚下过雨,空气里有些微凉的甜腥味道,好像时间都在发酵一般。
“你还好吧?”母亲问。
辞安听着风缓缓吹动树叶的声音,如同低语。“不是太难过。”辞安说,“这么多年,我早已经习惯这些。”
“辞安。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以后我也许都不会再回来了。我马上要结婚,会去国外。”母亲低声说。
辞安抬头,看着竟有些局促的母亲。
光线好像越发明亮,在眼前不断晃动。人影仿佛都变成了一缕一缕的泡沫,透过这日光映照,稍稍抬眼便会消失。
辞安说:“恭喜。”
“你不用担心,我已与你表姨谈过,她会继续抚养你。我仍旧会每个月给你抚养费。”
“会更多吗?”辞安眯起眼睛,“你可以略过那些虚情假意的安抚,直接告诉我实际的。”
“辞安。”母亲抬头,“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恨,我是逼不得已。”
“不得已?呵。“辞安笑,“你一直都这么说,你离开我们,离开父亲,父亲给你写那么多信,你为什么不回?”
母亲看着辞安,满眼都是失措,呼吸都变得抖动。
“并不是那样。辞安,不是你想的那样。”母亲仿佛自呓一般。
辞安轻轻地笑,摇了摇头,“是你害死他,如果你给他回信,哪怕是一封,一段话,他也许都不会这样。是你害死他。”
“你住嘴,不是这样。”母亲大声喊道,满脸的汗,额角的筋一条条突起。
“呵,不是这样吗?你一直都恨我,你恨所有的人,你从来都只在乎你自己……”
“不要再说了。”母亲几乎是吼出来,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辞安脸上,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
辞安的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他一动都不动,就那么直视着她。
母亲双手不住地颤抖着,捂住嘴,满眼都是欲出的泪。“你是我的孩子,我怎么可能去恨你?你知不知道,善文死后,我以为,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如果我能去阻止,也许便不会是这个结果。你还那么小,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原本不应该由你来承担。我无法面对你,看到你,好像那段过去就会重新上演一番。我只能逃避你,因为我一直都无法原谅我自己。”
辞安缓缓地蹲下来,满嘴都是腥咸的血。忽明忽灭的光不停地在眼前晃动,把眼泪都不自觉地烧出来。
母亲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挎包,径直走了出去。
这些所有的声音,好像有那么一刻,突然停止了。辞安仿佛看到数年前的那个下午,一家人围在桌子前,看着母亲做蛋糕。窗外的天空蓝得不沾染一丝尘垢,年幼的辞安趴在窗前,看互相纠结的云滑过,留下巨大的阴影,感到莫名的晕眩。
是否,就是那时,所有的一切都被披挂上了不同以往的颜色,搭上了错误的轨道,向着不可预知的结局行进。
让人再也看不清楚。
全部的结果都可以被隐去,只剩下一直往前奔赴的经过。
现在的时间,现在的人,现在的世界,记忆起来时,就已变为过去。而那些曾经深信不疑的事情,也都会成为记忆中的一段可有可无的轶事。
我们会害怕忘记,恐惧改变,希望这记忆,可以都是我们所期望的美好。
可若都是美好,那这记忆,便不再是记忆。
赫林看着一片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这是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他所有的青春,都在这里被耗尽。他觉得莫名的恐慌,好像身体内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往外流,抓都抓不住。
他知道,自己已不能够停下来,他已经走了太远。
苏尘到达的时候,又开始下雨。一年到头,似乎都是连绵的雨季,这座被群山环绕的镇子,好像瞳孔一般,翕合都是潮湿。
苏尘并不看向他,只是躲到避雨处,擦落头发上的水珠。
“你让我来,到底有什么事?”赫林冷冷地问。
“自然是有好事。”苏尘停下来,语气低沉。
“哦?”赫林看着她,一脸疑惑。
“我们放弃了这边的生意。以后这个场子,全部都是你一个人的。”
赫林瞪着眼睛,有些不可置信。“你一定是在开玩笑。这怎么可能?”
“这自然是真的。”苏尘仰起脸,“这不是长久之事,我早已经疲惫不堪。”
赫林笑,“说吧,你有什么条件。不过分的话,我都可以接受。”
苏尘说:“你是聪明人。”停了停,语气突然变得低沉,“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说。”
“你放过陈辞安。”
赫林愣住,旁边有车鸣着笛急促地驶过去,在浓重的水汽里融化成一个细微的光点,直至消失。
“你这是什么意思?”赫林目光落在别处,仿佛凝滞。
“你对他做过的所有的事情,包括陈向明,我都知道。”
“你想怎么样?”
苏尘看着他,目光闪动。“我只想你放过他,不要再搅乱他的生活。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赫林低声说:“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他。”
“可是你的确这么做了。我不明白,你们不是朋友吗,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们从来都不是朋友。”赫林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所有对不起我的人,我都会让他付出代价。”
苏尘皱着眉,盯着赫林许久,说:“你知道吗,你已经疯了。”
赫林嘴角一直在抽搐,眼光都变得模糊。“陈辞安才是真正的疯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可是,他却好像是太阳一样,所有的人都围着他转,被他的光芒照亮。所有的人都爱他,不顾一切地去护住他。你说,谁才是真正的疯子?”
你从来都不知道,阳光越是浓烈,阴影便越深邃。
于是我,只能生活在光的背面。
夏延听到从街道吹过来的风声,把半开的窗户敲打得作响。空气里都是焦灼的气息,让人透不过气。
像是要下雨了。
屋子里仍是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的光亮,好像一切的细枝末节都被无声地隐去。夏延静静地坐着,连呼吸都只觉是在耗力。她瞪大着眼睛,只看得到外面忽明忽暗的闪光,伴着越发响亮的风声,融化在这空洞的黑夜里。
赫林推门进来的时候,她听到雨滴顷刻便落下来,摔在地上。好像突然之间,所有的空间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所充斥,毫无预兆。
赫林摸索着灯的开关,只听到夏延喊道:“不要开灯。”
赫林看着夏延的方向,停了一下,还是把灯打开。
夏延捂住眼睛,满脸都是憔黄的颜色,头发都凝结在一起,瘫坐在地板上,低下头。
赫林慢慢地走到她身边,坐下来,靠近她的脸。“你这是干什么?”
夏延不住摇头,靠在墙上,身体缩成一团,裸露出的皮肤上都是青色的淤痕。“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
赫林蹲下身,扬起手上的盒子。“别这样,你看,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吃的……”
夏延一把把面前的赫林推开,滚烫的汤洒了赫林一身。
夏延慌忙退到墙角,缩成一团,捂住自己的脸。
赫林站起身,强忍着怒气,做出一副嬉笑的样子。“延,你别这样。你这是跟谁过不去呢?”
“你走开,我不想看到你。”夏延冷冷地说。
赫林终于忍不住,快步地走到她面前,一把扯住她的头发。“你不能这样。我爱你。”
“哈……”夏延动弹不得,仰着头,大笑不止。“这就是你所谓的爱?”
赫林慌忙地松开她,抱住她,“不是的,不是的。延,对不起,对不起。”
夏延推开他,靠着墙慢慢地站起来,用尽全力扯破自己的上衣,裸露出来的皮肤浮肿发青,满是淤痕。
“延,你这是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