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延看着赫林,嘲讽地说:“赫林,这就是你所谓的爱,你无止境地打骂我,侮辱我,这就是你爱的方式吗?”
赫林愣住,不敢相信一般。“这不是……我是个混蛋,我不会再这样了。延,我不是有意的。”
夏延摇摇头,苦笑着。“赫林,如果我有欠过你什么,我都已经还清了。”夏延往门外走去。
赫林说:“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陈辞安?”
夏延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仍往外走。
赫林突然捏住她的脖子,把她按倒在地上,不容她动弹。
夏延死命地挣脱,旁边的椅子都被踢翻,接连倒了下来。赫林把她的双手按住,一只手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夏延挣出一只手,狠狠地甩了赫林一个耳光。
赫林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的夏延,喘着粗气。雨声越发的磅礴,仿佛从窗外倾洒一般,打湿了半面墙壁。
赫林笑,微微扬起下巴,眼睛通红。“好,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你以为陈辞安爱你吗?我看你这副模样,他会怎么对你?”
说着,便抓起刚从桌上掉落的尖刀,用力刺向夏延的脸。
表姨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子,长发,脸颊消瘦,满眼都是疲惫的样子。
“你找谁?”表姨问。
“陈辞安在吗?我找他有急事。”女孩子说。
表姨重新打量了她一下,问:“你是谁?”
“我与他曾是同学,我叫苏尘。”
“他不在,你改日再来吧。”表姨并不想让她进来。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苏尘有些焦急。
“你告诉我吧。等他回来我转告他。”
苏尘看了她一眼,并不理睬她,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哎,你这姑娘家,怎么这么没有教养,你……”
辞安听到声响,从屋子里走出来,看到苏尘进入客厅,四下寻着什么,表姨还在后面骂骂咧咧,气得满脸通红。
“苏尘?”辞安有些讶异,“你怎么来了?”
“辞安。”看到辞安,苏尘仿佛情绪不能抑制一般,声音都有些颤抖。
表姨瞪了苏尘一眼,走进里屋。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辞安问。
“夏延可能出事了。”
辞安瞪大眼睛。
“你说什么?”
“我从一个兄弟那儿听来,前几天,有人去赫林家里,看到一面墙上溅上了血。赫林也仿佛心神不宁一般,突然发怒,把他赶了出去。他回来说了这件事情,我越想越不对,就来告诉你。”
辞安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有什么,从心内一点点地涌上来,泛到嘴边,满口的苦涩。他仿佛突然盲掉一般,直直地看着一脸慌张的苏尘。
“赫林在哪里?”他问。
“应该是在他们的据点,西区街道的那个巷子里。”苏尘有些不知所措。
辞安跌跌撞撞地走到门边,猛地拉开门,跑了出去。
那样的一段路途,他走过无数次。明亮的白昼,黯淡的黄昏,彻骨的寒夜,他越过那么长的一段距离,去找赫林或是夏延。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似乎每一束的光,都生生地刺进眼睛里,每一个步伐,都踩在心脏上。他只能透过那些漂浮在城市上空的灰白色雾气,去寻着记忆里夏延的脸。那样一张苍白的脸,只有一双眼睛是明亮的,好像穿过无数的黑暗与鸿蒙,探进他的心内。再多的语言,都是徒劳。她会看着他笑,轻声唤他的名字——辞安,这仿佛是黏在眼睛里的字,无时无刻不被看到,历久弥新。
赫林抬起头,看到辞安慢慢地向他走过来,肩膀倾斜着,像他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坐在满是月光的空地上,脸上都是伤,淡淡地看着他,不说一句话。此时的辞安,就是那个时候的神色。他看着赫林,眼睛里的光,已荡然无存。
赫林的手突然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把手背到身后,握紧。
身边两个坐着的小弟,看到辞安进来,连忙围了上去,赫林高声喝住他们。
“夏延呢?”辞安直接问。
“呵,这应该是我要问你的话,难道她不在你那里?”赫林讥讽地笑。
“赫林!”辞安几乎就要冲上去,被两边的人拉住。
“如果你找到她,记得告诉她,最好不要再回来找我了。她现在那副死人样子,你若是见了,还不知会如何呢!”
“你把她怎么了?”辞安只觉得呼吸都变得轰鸣,眼前都是黯然的颜色,一层一层,斑驳掉落。他看着不动声色的赫林,声音里几乎都是哀求。
“你放心,只是划了几刀,死不了。”
“不会的,你骗我,你那么爱她,你不会这样的。你不会的。”辞安一声一声低下去,好像说给自己听一般。
“陈辞安,你给我住嘴!”赫林突然暴怒起来,“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我爱不爱她与你有何干,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
辞安甩开旁边的人,紧紧地抓住赫林的衣领,眉骨不断地抽动着。“夏延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
赫林抓着辞安的手,靠近他的脸。“就算她死了,这也与你无关。”
辞安一拳挥了过去,正正地打在赫林的脸上,赫林并没有躲闪。旁边的人一下子凑了上来,辞安被他们按倒在地,脸颊贴着冰冷肮脏的地面。他挣扎不动,一只脚狠狠地踩在他的头上,不断地左右转动着,有人往他脸上吐痰,他听到那些放肆大笑的声音,额头摩擦地面的声音,赫林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面容如同隔着一层薄雾一般,模糊不清。
他大叫一声,抓起手边的一只凳子,往前方砸去。
屋子里顿时一片死寂。前面一个蹲着的人,一声不吭就倒了下来。
滚烫的血,立刻溅了他满脸。
暗年
我们看到的所有幻象,是不是都是源自于我们对内心的认知?像是停泊在寂静的湖面上,看到四周降落的霜雪,苍茫世间,却无人呼应。
一点点光,都会是恩赐。
有这么多的愿望,都来不及实现。有这么多的爱,都无法说出口。
这个世界,是否都如同我们所想象的那么徒劳与无望?
或者,它本身便是如此。
辞安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睁着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光,黑的白的,全部都混淆成一团。眼眶被撑得发胀,好几次,不自觉,眼泪便会涌出来。所有眼前的事物都变得愈加模糊,他知道,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便会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这眼疾,如同记忆一般反复。
好像又回到了七年前,十三岁的辞安独自一人蜷缩在那间如同现在一般窄小的房间里,只看得到天窗口那些飘浮的灰尘,在偶尔探照的光线下,如同在这昏暗的房间里漾起的星辰,仿佛时光重叠一般。
好像有什么,突然间碎掉,伴随着一些若有若无的轻响。
辞安坐起来,循着那些细微的声音。“善文?是你吗?”他环视着四周,只听到自己的声音,由近及远,在空气里淡淡地化开。
终究是没有人应答。辞安仰起脸,眼周充斥着黑暗,疼痛难忍。“善文,你在吗?你在的话应一声好不好。”他突然有些哽咽。
“我很害怕,善文,我很害怕。”
仍旧是空落的回响,幽幽地在这黑暗的房间里飘散开来。
他已经完全看不到他,听不到他。他好像凭空从他的生命里消失,无影无踪,从未出现过一样。
甚至那些记忆,回想起来,都变得虚无。
狱警打开门,用手电往屋内探照,辞安闭着眼,用胳膊挡住那道光亮。
他听到狱警说:“有人来看你了。”
苏尘坐在外面,看着辞安一步步走过来,稍稍皱起眉头,目光遥远地看着她。
她看着辞安在她面前坐下,她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他,他似乎更加的消瘦,脸颊深深地陷下去,面色暗黄,大病初愈一般。
“辞安。”她握住他的手,只觉心内有一阵热流翻涌。
辞安低着头,把手抽了回去。
苏尘的手突兀地放在那里,她看着有些局促的辞安,慢慢垂下眼睑,反握住自己的左手。“辞安,你不用担心,你过一段时日就可以出去了。”苏尘轻声对他说。
辞安抬起头来,不知其意。
“那个人并没有死。”苏尘接着说,“你并没有击中他的要害,这真是庆幸。”
辞安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他用手抚着额头,伏在桌上,好像突然被抽空一般。
苏尘看到他的样子,并不言语。辞安向来都是敏感天真的人,即使经历再多,依然如同幼童一般,固执软弱。不懂得如何去掌控自己的内心,所以那记忆,才会千疮百孔。
辞安把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眼角都是细小的纹路,仿佛是一夜之间骤起。
“你打听到夏延的下落了吗?”他问。
苏尘愣了一下,如实说:“没有。只是听说,前段时间她父亲出了点事情,她出现过一次。以后便再也没有消息。”
“是吗?”辞安仿佛轻声自语。
“我去你原来的医院,要到了医疗档案,你原来有过精神疾病,可以用这个来证明,你并非是有意识地伤人。”
“无所谓了。”
“辞安。”苏尘深吸一口气,“你不应如此消沉。”
“我只想知道夏延在哪里,是否安好。一想到她遭遇的这些事情,我就不能原谅我自己。”
“你一直都是这样,认为所有的过错都是自己造成的。辞安,并不是这样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我们不能去控制的。”
“我很想念她。”辞安说,“我最近一直梦到她,根本无法闭眼。满脑子都是与她相处的情景,三年以前,我第一次见到她,那个下午,她无意地打开门,看着我,眼里都是涌动的光芒。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个人,我的一生,都会跟她有关系。”
我们所有的时间,竟只有那么多。稍稍转头,便已消失在暗处,再也寻不回。
而我们为之付出的,却远不止生命那么多。
辞安走出监狱的大门,大片的阳光一下子从眼角涌出来,模糊成一团,在眼前兜兜转转。
已近大半年的时间,季节却仿佛没有变过,从春到秋,他遗漏了这一段过程,却不觉短暂。
苏尘来接他,两个人并排走着。街道上寒意正浓,人们匆促地走过,裹紧衣物,面色淡然。一切都如往常。
“辞安,你变了样子。”苏尘有些酸楚,忍不住说。
辞安抬起头看着被雾霭蒙起的天空,一片灰白,似乎有些出神。眼角的皱纹已渐清晰,一道一道,如同刀刻。
“你的眼睛……现在怎么样了?”苏尘问。
辞安眯起眼睛,眉头皱成一团。“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蒙了一层灰尘一样,只能勉强看清楚大概。”
“过两天我陪你去医院。”
“不必,现在对于我,它倒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你不能这么说。”
“如果我现在就这么瞎掉,看不见这所有的人和事,我不会再快乐更多了。”
苏尘停住,拉住辞安,轻拍着他外套上沾染的尘土,不发一言。已是深秋,空气寒冷干燥,风都像是混着沙土一般,摩擦在皮肤上。这个初晨,似乎还未苏醒,所有的声响都不知隐匿在何处。好像只是等待着一个暗号,便会纷纷地绽开。
“苏尘,你为何如此待我?”
苏尘抬起头,静静看着他,好像有许多话哽在喉中,却发不出声。“我心甘情愿,你不用担心,我并不需要什么回报。”
“我只是觉得,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苏尘低声说:“我觉得值得,便是值得的。”
辞安心中有微微震动,不久以前,他听过这样子的对话。赫林扮成他,被张晨的人打得满脸是血,他却只是笑笑说:“我觉得值得,便是值得的。”
辞安不语,低着头,看着刚被一场清晨的细雨淋湿的地面,轻声问:“你知道延的下落吗?”
苏尘咬了咬下嘴唇,说:“没有,没有她的任何消息。能问过的都问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辞安依旧往前走,苏尘看着他的侧脸,在渐渐隐去的光线里越发模糊,好像随时会消失一般。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已经不在了……”
“不可能。”辞安突然转过头来,“这是不会发生的事情。她一定在某一个地方,我能感觉得到。”
“可是,她都已经消失那么久了,谁也不能保证……”
“你不要再说了,她不会有任何事。”辞安逐渐慢下来,目光环视着四周。这个小镇的气息逐渐笼罩,从青灰色的砖墙,流动的河流,人们的眼眸里缓缓地散发出来,像是欲说还休的故事。
“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一个人,我每次看到她,就会觉得莫名的安心和欢喜,好像心脏都被一双温热的手托着,没有任何负担,也不会再有任何的冷。如果她就这么消失,苏尘,你说我要如何才能担负这些无望和困苦,继续走下去?”
我只能让自己相信。
就像三年前,夏延在空旷的楼道里,看到他。阳光凛冽,梧桐树的叶子被忽起的风吹得沙沙作响,女孩笑,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的光仿佛顷刻汇聚在瞳孔中,慢慢地融化成这满溢的天地。
“呵,明天就是冬至了。今年的秋天真是短暂。”苏尘眼中尽是落寞,她知道,辞安的心中已经满了,再也没有地方。
可是,这样不抱期望地去爱一个人,她却一直没有任何的悔恨,这是她心甘情愿。
“冬至?”辞安突然停住。
“是啊,怎么了?”苏尘看着有些微微异样的辞安,不知何故。
辞安转过身,正对着苏尘,眼中似有光闪动。
他说:“我也许知道她去了哪里。”
清晨的车站里人烟稀少,依旧是连起的雾,在视线中郁结,不可通透。有三两小贩在一旁摊起热气腾腾的蛋饼,大声地叫卖着。不时,有火车通过的声响,轰轰隆隆,撕破这堆起的宁静。
上一次来这边,是同夏延一起回故乡。同一天,冬至,那是夏延母亲的祭日。
“你已经做了决定吗?”苏尘问。
辞安点头。
“如果你看到她,你会对她说什么。”
“我不知道。”辞安笑,“也许,什么都会说不出。”
“我了解,若是真的爱一个人,看到他时,便会仿佛失语一般。内心无限缠绵苦涩,再多的话也无法出口。”
不知何时,有细微的雪屑飘落下来,黏在头发上,眉毛上,一抬眼,便会融化在眼睛里。
辞安抚摸苏尘的眉毛,轻轻拭去上面的雪花。“谢谢你,苏尘。”
“辞安。”苏尘摇头,眼睛里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汽。
“你为我付出那么多,我无法偿还。”
“你不会知道,我从未经历过这种生活,整整十八年,我都在浪费自己的人生,得过且过,自以为所有的生活都是困苦与不安,便这样地报复自己和别人。我明明极端厌恶这种生活,却又离不开它。直到遇见你,我才明白,原来等待与爱人,是这么美好的一件事情。付出再多,都觉得不够,恨不得把生命都交托出去。”苏尘看着辞安,努力地想做出笑脸,却不自觉落泪,“帮助你,也许是我这一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对的事情,这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我应该谢谢你,陈辞安。”
辞安不语,轻拥住苏尘。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外套,靠在辞安的肩膀上,止不住地颤抖。
雪渐渐大了起来,辞安抬起头,满眼都被这耀眼的白色所覆盖。纷纷扬扬,连成一片,好像源自于不可知的世界,就那么一瞬间,突然洒下。光线都无法探透,被包裹在这层屏障之外,忽隐忽现。
苏尘看着辞安慢慢地走上车,回过头来对她招手。漫天的飞雪在眼前迷蒙,伴着这一季彻骨的风,恍若另一个世间。恍惚中,她好像又看到了少年的辞安,他蹲在法庭外面的台阶上,仰起脸看着她,对着她笑了。她的生命就在那一刻,与他承接在了一起。
车缓缓驶出站,苏尘裹紧衣服,好像所有的寒,都往脖颈里钻。她跟着那辆越开越快的车,跑了起来。雪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脚步深深浅浅地踏在上面。她只看到那些从车头涌出的白色烟雾,辞安已经消失在这些不可窥见的恍惚之中。
她开始害怕。也许她再也不会见到他。她想喊他的名字,却突然发不出声,所有的温热都从眼眶涌出,顺着脸颊淌下来,瞬间冻得冰冷。
她终于停住,慢慢地蹲下来,捂住脸。
她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而这个冬天,注定漫长与难挨。所有的风雪,都仿佛不会停止一般,在目之所及处呼啸,冰冻了我们所有的希冀,或者哀伤。
如同一场盛大的降临。
辞安走出车站,迎面而来的风透入骨髓一般,呼出的气体瞬间变成通透的白色,在眼前落下。辞安缩紧身子,四处的拥挤和寒冷几乎将人窒息。人潮在身边来来回回,视线被轻易地冲散。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一切,都好像是三年前的那个下午,什么都未开始。
世界,好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在眼前逐一展开。到处都是这耀眼的白,在目光中翕动,深深浅浅,无以融化。这城市被这层冰雪所披挂,像一尊沉潜于无声的墓,遥远辽阔。时光都仿佛被冻结一般,拘囿于目之所及的终点。偶尔有细微的声响,还未察觉,便如同受惊的鸟兽一般逃离到看不见的远方。
辞安看着这场冬日的临近,内心被撼动。天地之间,好像完全失去了界限。那种静默,仿佛是源自于另一个世间。寂寞苍凉,无以诉说。一切的呼唤与传达,都被掩盖在这一层白茫茫之中,就此消失。
而这座沿海的城镇,仿佛是循着记忆里的样子一般,街道,行人,甚至从南方吹过来的海风,都渗出熟悉的气味,好像从未离开过。
辞安沿着夏延家的方向,慢慢地走着,一路,思维都仿佛停滞。雪仍在下着,不休不止,眉毛都被染成了一层白色,稍稍动弹便会落到眼睛里。
他记得夏延的脸,不可能忘掉。那样一个女孩,好像是他漆黑生命里的一颗星,在他漫长而苦痛的青春岁月里,除了善文,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一个人,探入他的内心,让他第一次觉得,生命里不尽是绝望。她漆黑灼亮的眼睛,她单薄脆弱的身体,她在每一场梦境里反复地出现,向他走来,叫他的名字。
就是这样的一场梦,好像再也醒不过来。
夏延的家,在这座城镇的最北边。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辞安曾短暂地停留过。那是一座低矮的青砖房,靠近海。一到傍晚的时候,便会听到涨潮的声音,起起落落,如同急促的呼吸一般。
辞安站在门外,门口的积雪已被清扫过,有模糊的脚印。辞安伸出手,敲门。
许久,都没有人应声,辞安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框上,依旧是听不到任何声音。
耳边,只是回旋的海风,一阵一阵,发出空旷的回响。
隔壁屋子的门被打开,一个中年女人探出头来,看到辞安,有些微微讶异。
“你找谁?”她问。
“夏延,她现在住在这里吗?”辞安心中忐忑。
中年女人从屋子里走出来,仔细地打量着辞安。“你是谁?”
“我是夏延的朋友,她在这儿吗?”
“她来了大半年了,从来没有人找过她。”女人的语气有些异样,“你找她有什么事?”
“我只想见到她,很多事情,一时无法说清。”辞安有些急切。
女人叹一口气,好像有些明白。“她过得很不容易,你早该来看她。那孩子,现在也是无依无靠了。”
“她父亲没有跟她在一起吗?”
女人讶异地看着辞安,似乎不知道从何开口。“我去过他们家几次,一直都没有人在。我以为他会和夏延一起……”
还未说完,辞安心底突然断了一下,犹如过电般。他顿时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国政过世也有半年了。听说是有人到家里面去闹事,结果他突然发病。”她叹气,“哎,这孩子,从小就命苦,你既然来了,就多照顾她。”
“我知道。”辞安低声说,“她现在在哪里?”
“应是去海边了,这些日子,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会去那里坐上一会儿。这么冷的天,也不怕冻着。跟她说了很多次,也不听。你说,这万一要是动了胎气,遭殃的可是不止一个人。”
辞安愣住,看着她,只觉太阳穴一阵发胀。好像所有的风声,都突然隐在耳后。
辞安沿着那条长长的海岸线走过去,海风凛冽,毫无防备地吹过来,裸露在外面的肌肤几乎已经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天空变成浅浅的黄色,在逐渐升起的薄雾中,仿佛揉成一团色纸,满是褶皱。
远远的,辞安便看到夏延。她坐在被暮色笼罩的岸边,双手抱在膝盖上,一动不动。旁边有两个孩子,围着她绕圈,一边向着她撒沙子,一边大声喊,“丑八怪,丑八怪。”
夏延不动声色,稍稍仰起头,看向海面。任凭那些沙石撒得满脸满身。
辞安快步走到她身后,孩子看到辞安,便一溜烟似的跑开了。夏延好像有所察觉,稍稍侧过脸,并不回头。
辞安走到她面前,挨着她轻轻坐下。
夏延的脸上,有两道清晰的疤痕,从额头至嘴角,深深地陷进去。夏延别过头,身体微微地抽搐着,而腹部,已经有明显的隆起。
辞安看着低下头的夏延,内心一阵酸涩,好像所有的话语,都卡在喉头,还未出声便已消去。
他握住夏延的手,那只手,冷得像郁结的冰一般,好像是从身体里透出。辞安紧紧地握着,内心都是回荡的风声,从此处到彼处,一样满溢。
日光还未完全消退,点点泛在绵延的海面上,如同鱼鳞一般。暮色喷薄,眼前的一切,都被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目光被牵向日落的交界线,那些深深浅浅的颜色烟花一般绽裂开来,扩散到天际,转瞬即逝。
这些短暂的时刻,会否在生命中淤成一个又一个哀而不伤的渍,直至被时光磨成纯白的影子。
即使明知时光易逝,黑夜即将来临,也会不顾一切地贪恋。
恍惚中,好像又看见善文。
依旧是年少时的样子,坐在靠近楼道的护栏上,仰起脸看着辞安,微微地笑,不说任何话。眼睛里都是从头顶的天窗口缓缓涌泻的光,在眼前璀璨成一团模糊的影子。
辞安看着他,他被笼罩在那团光亮里,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他慢慢走近他,一步一步。善文的脸越来越清晰,仿佛触手可及。辞安伸出手,那些光在指尖翻腾缠绕,好像无数的银线一般,飘忽闪烁。眼看他就要靠近他,他甚至都看到他眼睛里,自己的影子。如同童年一般,消瘦,摇晃。若没有他搀扶,好像随时都会跌倒。
他们有着同样的骨血,同样的发肤,同样的眼睛。就连这些记忆,也仿佛都是一个人的。自始至终,都如影随形,却又无迹可寻。
辞安仿佛听到善文在叫他的名字,声音微弱,却又异常清晰。这记忆好像穿越了时光一般,在眼前闪现。每一次,他坐在那间小小的阁楼里,抱着膝盖,看着四周如同深海一般的浮影,不发一言。善文慢慢地爬上来,声音很轻,看到他就轻轻唤他的名字。辞安,一声一声,仿佛可以倾泄进空荡的内心。
年幼的辞安回过头来,目光如同攒动的星点。从窗口直射的光打在他的半边脸上,好像即将消融一般。
辞安。就是这种呼唤,在这短暂而又荒凉的青春岁月里此消彼长,细微入耳。
“辞安。”他听到楼上夏延的声音,有些急促,夹杂着一阵低沉的喘息声。他忙从椅子上坐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扶着一侧的木梯,快步走了上去。
木梯上满是累积的灰尘,稍稍用力踩在上面,便会发出摇晃的声响。阁楼的墙壁已渐斑驳,白色的漆纷纷裂开,稍稍触碰便会成块的落下。辞安抓着一旁低矮的护栏,俯下身慢慢地走进去。
夏延倚坐在床上,脸色煞白,额头不断地冒出细密的汗珠。她一手撑住身子,一手捂住腹部,好像异常疼痛。
“你怎么样?”辞安心慌意乱,坐在她身边,拿过毛巾擦拭她满脸的汗渍。“我去叫医生。”说完欲起身离开。
“不要走。”夏延眼泪流得满脸都是,把脸侧向一边,紧紧地抓住辞安的手。“我没有事情。这些疼痛经常会有,很快就会过去。你留在这里看着我就好了。不要走。”
辞安重新坐下来,双手紧握着夏延的手,他从未碰触过那样冰凉的皮肤,好像可以渗透到骨髓一般。他低下头,轻轻吻在上面。
夏延不再乱动,侧躺在床上,用力地咬住下嘴唇,直至出血。那些疼痛如同连接起了每一根神经,彼此牵扯,一点点悸动都会袭到心脏。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四肢已无法伸直,它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里彻底地被冻住。
而辞安的手,此刻在她的手中,如同一颗泉眼,即使微弱,却仍有温热。他牢牢地抓住她的手,好像把所有的力气都倾注在上面。她看到他清晰的棱角,漆黑的眼睛,眉角的痣,那样的一段清晰而温暖的记忆。她不能让自己忘记,她必须记住。一次又一次。
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夏延的呼吸终于渐渐平稳,全身都已被淋漓的汗水湿透。辞安帮她把衣服换下来,丝毫未觉得有异样。
夏延仿佛累极,浑身已无一点力气。只是看着辞安,看着他面容沉静地帮她换上衣服,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辞安。”夏延叫着他的名字,辞安转过身来,寻着她的手。夏延已逐渐恢复了面色,皮肤几乎透明一般,额头上仍有未干的汗水,隐隐泛着亮光。
辞安轻轻拥住她,夏延靠在辞安胸前,呼吸好像都没有声音,只留下浅浅的抽搐,如同在睡梦中。
“辞安。”夏延轻声说,“你为什么都不问我?”
辞安不言语,轻轻地抚摸着夏延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丝毫不敢用力抱住她。尽管夏延的腹部已经明显地突起,可四肢却仍如往常一般,瘦瘦小小,如同孩童。
窗外的白昼异常的明亮,窗帘都遮挡不住,光线被揉成一团,在缝隙中拥挤。外面有货车经过,声响嘈杂,连争吵、脚步,都听得清晰,好像被锁在耳边。
“我现在就在你身边,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其余的一切,我都不在乎。”
夏延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辞安,每次面对你,我都好像回到最原始的自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可以从头来过。”
她笑,“辞安,若是没有遇见你,我想我不会比现在更快乐。”
辞安轻叹,“我们相识这么久,你一直都是这样,所有的一切都放在心里面,从不对人说起。”
“你不也是一样吗?”夏延轻笑道,“我要向别人提及这些痛苦吗?若是这样,它也不能减轻半分。况且,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必须独自消化。你看,我现在也并没有不好。”夏延轻轻地抚摸腹部,“起码,我还有这样的分离。”
“赫林知道吗?”辞安问。
夏延摇头,“我都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不告诉他?你不必独自承担这一切。”
“因为我害怕。”夏延轻轻闭上眼睛,“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所有的事情都来得太快。我也不想让这个孩子跟他有任何关系。”
夏延停顿,又问:“你有赫林的消息吗?”
辞安摇头,“你应该让他知道这件事情。”
“辞安,你知道的,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赫林了。我现在想起他,都会浑身发抖。你让我如何去告诉他?”
“你爱他吗?”辞安低声问。
突然的沉默。夏延看着他,肩膀微微地晃动。
午后的太阳照得整个房间一片昏黄,即便是这般寒冷的天气,依然是有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