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搞错了,我只是路过。”
“路过?那你这一路,走得可真够长的。”辞安把头转向她,“你要去哪里?”
“这应该与你无关吧。”苏尘笑。
“你去哪里,做什么,确实都与我无关,我也不想知道。但是请你以后,不要再做与我有关的事情。”
“呵,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苏尘用手背不断地按着鼻尖,应该是有些感冒。
“那我说得再清楚一点。”辞安提高声音,“那张病历是你指使人贴的吧?”
“我不知道。”苏尘把脸转向一旁,避开辞安的目光。
“你可以不承认。可是我想知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苏尘看着辞安手中的冰糖葫芦,说:“这个可以给我吗?”
辞安愣了一下,迟疑着,把冰糖葫芦递给她。
“你回答我的问题。”
“好酸。”苏尘咬了一口,皱着眉喊道。
辞安有些恼怒,一把将她手中的糖葫芦打掉在地上,抓着她的肩膀,“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放开我,放开我。”苏尘挣脱开来,连忙去捡起那只已经被弄脏的糖葫芦,表情慌张地用手擦着上面的尘土。
辞安有些泄气,靠在一边的墙壁上。
“你可以不回答,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我还是可以不回答。”
“那是你的事。”辞安看着她,“你为什么要找人教训张晨?他又惹到你什么?”
苏尘挺直身子,目光隔着辞安,不知看向何处。“他没有惹到我,可他惹到了我身边的人。”苏尘停下来,又说,“还有你,陈辞安,我只想要告诉你,凡事量力而行,不要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你什么意思?”辞安冷冷地看着她。
“你还没有觉得吗?”苏尘笑,“我只是想看看你的那几个天真烂漫的朋友,一旦知道你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还会一如既往地对待你吗?陈辞安,醒醒吧,你根本就不属于这里。”
辞安冷冷笑着,“谢谢你的忠告,不过我自己的事情,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说完,看都不看她一眼,快步走出巷子口。
苏尘看着那只满是灰尘的糖葫芦,眼睛全然无光。有糖融化在手上,手心里全是粘腻。
你叫什么名字。
我有一串糖葫芦,我可以分给你一半。
男孩抬起头看着她,迟疑着,然后缓缓地伸出手。
然而他并没有动口,只是看着,对她笑了。
然后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陈辞安,快过来,马上要开庭了。
他拿着那串糖葫芦,跑向满面倦容的妈妈。
她一直看着他瘦小的背影,然后有人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向另一边的座位。
可是当她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却已经完全不记得她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高大的男孩,走路会轻微的驼背,有浓浓的眉毛和细长的眼睛,在每一刻沉默着。唯一没有改变的,只是眼神。这么多年来,她只有在他的脸上,才看到过那样的眼神,惊慌,无措,以及与年龄不符的绝望。
她一直都记得,而他却早已忘记。
所以她才无法原谅他。
她抬起头,又看到辞安。她突然觉得有些欣喜,她以为他记起了什么。
辞安冷漠地看着她,眼睛里都是厌恶。
他说:“我还想告诉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好像天和地之间的界限慢慢模糊了,然后,我们不知其所,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时光仿佛都幻化成无尾的鱼,在我们眼前游弋,抓都抓不住。
我看不到你。
即使,你就在我面前。
夏延在医院碰到前来做检查的杨艺,她明显已经发福,肚子隆起的弧度让人不得不注视。
看到夏延,她并未太过惊讶,但也对她并没有好气。
“你最近怎么样?”夏延倒是真心。
“你看到了,就是这个样子。”杨艺觉得被夏延注视得浑身不自在,好像处于弱势一般,便不自觉地提高了声调。
“你的家人呢?没有人陪你过来吗?”
“哈,他们都快被我气死,说要与我断绝关系。”
“那你准备怎么办?”夏延看着一脸无望的杨艺,竟全然忘了以前她如何对自己,从心底生出一丝怜悯。
“不是没有办法,我父亲说,如果把孩子打掉的话,就把我送到国外。”杨艺恨恨地说,“没想到,他们倒是急着和我撇清关系。”
“你自己怎么打算?”夏延叹气。
“我没有打算,如今,只能一切都听他们的。”
“那个男人呢?他竟然完全不管你?”
杨艺突然间捂住脸,抽泣不已,夏延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在走廊的长凳上坐下。
“他哪里还管得了我,他跟别人结婚了。”
夏延愣住,仿佛胸中突然有了一个缺口,猝不及防。
“他叫什么名字?”夏延问。
杨艺缓缓地抬起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把衣摆都浸湿了。
“他姓王,叫王明伦。我真是恨不得从来没遇见过这个人,现在也不至于到此境地。”
夏延深吸一口气,赫林母亲婚礼的场景在脑海里面一遍遍地重现。那个男人,在红毯的另一端,手捧鲜花的样子还仿佛依稀可见,夏延怎么也不能把他与此刻的杨艺联系在一起。
“你怎么了?”杨艺看到夏延神情不对。
“没,没什么,事已至此,你一定要仔细斟酌。”夏延有些心慌,脑子里面都是杨艺刚刚说出的那个名字,不停地在耳膜上冲撞。
“我已经走投无路。”杨艺眼中尽是绝望。
“杨艺。”有医生走出来,喊她的名字。
杨艺突然地,就握紧了夏延的手,浑身颤抖。
“我很害怕,夏延。”她满身都是汗,“那个孩子都已经成形了,也许,他会是很健康的孩子。”
夏延握着她的手,看着那个朝这边张望的医生,说不出任何话。
“杨艺。”医生已经明显的不耐烦,又叫了一遍。
杨艺慢慢地站起来,低低地说:“我是。”最后地看了夏延一眼,满眼都是泛动的光。
她走了进去。
赫林打开门,看到门口站着的夏延,脸色苍白如纸。她缓缓抬起头,望着赫林。
赫林一动不动地听完了夏延所说之事,然后表情僵硬地站起来,一言不发,许久,又坐下。
“你知道多久了?”他问。
夏延捧着杯子,垂下眼睛。
“今天上午,我在医院碰到杨艺,她去把孩子打掉。然后,对我说了王明伦这三个字。”
赫林不停地用手抚摸着额头,呼吸浊重。
“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今天看到杨艺,她好像死了一次一样,毫无生气。”夏延说,“我只是觉得,你或许应该知道这件事情。”
“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让我母亲知道。”赫林做了决定。
夏延默默地点着头。
赫林神经质地来回走动着,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然后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夏延。
“赫林,也许我不该告诉你这件事。”夏延有些后悔。
“这与你无关,这种事情总会有被拆穿的一天。比起别人来,我宁愿从你口中听说。”赫林双手反握着,不住地按压发热的额头。
“她从来都不像外表那样强势,她其实很脆弱。父亲离开以后,她的心里已经千疮百孔。这次遇到王明伦,我看得出,她与他在一起,从来没那么开心过。”
赫林眼中有隐约的坚决,“所以,这一次的事情,绝对不能让她知道,她已经再经受不起任何伤害了。”
真的已经够了。
所以,就让我们做个盲人,或是哑巴,把这场无法预知的戏演下去。
赫林远远地,看到王明伦家里亮起的灯。已是入夜,风声萧瑟,赫林只穿着一件单衣,却不觉得冷。
自母亲结婚后,他便自己住在原来的寓所。每周去一次母亲的家里,同他们一同吃顿晚饭,诉说那些无趣的事件。
不是没有感伤,现在对于母亲,他也许只能算是一个外人。她所有的喜怒哀乐,他都不会直接看到。对于他,也是如此。他们不会再争吵,不会再怨怼,不会再对彼此有任何的期待。
只是这一次,赫林心中,只觉得莫名难忍。好像已经明知进入了一个黑暗无光的死胡同,却还在自欺欺人地往前走。
他按下门铃,静静地站着。
开门的是王明伦,穿着睡袍,看到赫林站在门外,似乎有些意外。
“赫林,这么晚了?你有事情吗?”
赫林不等他说完,便推开门走了进去。王明伦只得关上门,随他入内。
“我母亲在这里,我如果想来的话,一定要经过你允许吗?”赫林话中带刺。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王明伦忙解释。
赫林直直地盯着他,说:“我知道杨艺的事情了。”
王明伦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你……不要乱说。我不知道她是谁。”
赫林冷笑:“我还什么都没有说,看来你已经有准备。”
母亲从楼上走下来,看到赫林,便埋怨道:“怎么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吃过饭了没?”
赫林点头:“吃过了,你不用麻烦了。”
王明伦转头对赫玉笑道:“你再去做点吃的吧,刚好我也有点饿了,可以和赫林好好聊一聊。”
支开赫玉,王明伦擦去额头的汗,重重地坐在沙发上。
“你不会告诉你母亲,对吧。”王明伦试探赫林。
“也许吧。”赫林坐下,“你为什么要和她结婚?”
“我爱她。”王明伦埋下头,“我是真的爱她。”
“那么杨艺呢,她有了你的孩子,你知道吗?你爱她吗?”
“我是真的对不起她,我只是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我知道这件事以后,不是没有害怕过的。我最怕的,就是你母亲会知道这件事。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王明伦脸上的悔恨真真切切。
“这种事根本就不应该发生!”赫林一把抓住王明伦的肩膀,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音量,“她年纪跟我一般大,你都能做她爸了,你知不知道廉耻?”
“赫林,我认识她在你母亲之前,跟你母亲恋爱之后我几乎未见过她。”
“那我可不知道,这年头,生活逼迫,任谁都有着一把好演技。”赫林抑制着情绪。
“你相信我。赫林,错不在我,是她一直缠着我……”
没等他说完赫林一拳就打了上去,王明伦没闪过,一头扎在沙发上,右脸颊顿时肿了起来。
“我告诉你,如果现在不是在这里,你已经残废了。”赫林狠狠地拽着他的领子。
王明伦只能点头,一声都不敢吭。
赫林巡视四周,笑道:“你这屋子还真是豪华,想必费了不少心思。虽说来过几次,倒还没有仔细看过。”
王明伦不知其意,满脸的汗也不敢去擦。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她。”赫林一脸轻蔑地看着他说。
王明伦放下一颗心。
“赫林,多谢你原谅。”他从沙发上爬起来,捂着右脸,仍是小心翼翼,生怕赫林再妄动。
“谁说我原谅你了,我不会原谅你。”赫林看着脸上的汗一直往下滴的王明伦,压低声音说:“不过,我倒是可以同你齐心协力地演这出戏,继续扮哑巴。”
王明伦只有点头的份,“是,我知道,我们都是为了你母亲。”
“你别恶心我,谁跟你我们。我不管你是真是假,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敢伤害她,我不会饶了你。”
赫玉端着盘子走了出来,一边摆放一边叫他们,“聊什么聊得这么起劲,我热了几个菜,你们过来吧。”
自他们结婚以后,赫林母子关系稍有缓和。好像在婚礼上,一同被交出去的,还有他们两个人的尖锐和创伤。
赫林看着她的身影,好像又回到许多年前,所有的人都还在。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灯光。
赫林说:“不用了,你跟王叔吃吧,我要先回去了。”
赫玉把盘子放下,“你不吃你王叔也要吃呢,都弄好了。”看到王明伦,不由得叫了一声,“你的脸怎么啦?”说着,连忙上前去查看他的伤口。
“我没事,我没事。”王明伦躲闪着,“只是不小心撞到了沙发上,没什么大碍。”
赫林站在一旁,看着在王明伦面前神色慌张的赫玉,心底越发酸楚。
他看着她一路走来,酸甜苦涩,路途颠簸。她充满幻想,却永远都握着那根名叫幸福的绳索,即使磨破双手,都不愿松开。
他不忍再看到她。
“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先走了。”他淡淡说了一声,赫玉正忙着给王明伦找药箱,并未回应他,只是背对着他,点了点头。
王明伦送出去,外面已是漆黑一片,声响全无。
“我开车送你回去吧。”王明伦说。
“不用了。”赫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答应我,对她好一点。”
赫玉看着王明伦关上门。
“你怎么了,不去睡觉?”王明伦小声问。
赫玉轻笑,摇摇头,“你先去睡吧。我随后就来,还有一些东西要收拾。”
王明伦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上楼。
赫玉慢慢坐下来,把手臂放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屋内的灯光异常明亮,在头顶璨耀,把人脸都照得恍惚。
夏延给父亲冲上开水,看着父亲把药服下去,如同照看婴孩一般。父亲倒是有些不自在。
“延,也不用这样,我听你的,药会按时吃。”
夏延并不理睬他,把杯子从他手上拿过来,放进水池里冲洗。
父亲无奈地笑笑,慢慢走到墙边的柜台上,把那张照片拿在手中。
那是他们一家的合影,照片边角已经泛黄,稍稍一碰便会发出脆响。
上面的父亲和母亲,并没有一个人在笑,只是怔怔地看着镜头,握着彼此的手。母亲怀抱着小小的夏延,表情隐忍。
但是,看上去,确是幸福的。
“马上就到冬至,是你母亲的忌日。”父亲叹息。
夏延停止手上的刷洗,拿过架子上的毛巾,擦着手。
“我知道。”她说。
任谁都不会忘记,四年前的那个深夜,夏延和父亲在医院走廊的长凳上,坐了整整六个小时。直到医生走出来,拿掉口罩,对着他们深深地摇头。
就在那一刻,好像天与地都消失了。眼前,是一片空旷无底的黑暗,一直下坠,直到最深处。
那种切肤之痛,夏延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把东西都收拾好了,我们过两日便回乡。”
夏延说:“你这身体怎么能回去,那么远的路程,我一个人回就好了。”
父亲摇头,“你一人怎么回,这么远的路程,我怎么放心?”
“我们每年都会回去,路程地点我早已熟悉。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还是不行。”父亲说,“我已经无大碍,我可以和你一同回去。”
“爸。”夏延看着他,大声说,“你的身体如何我会不知道?医生怎么说的你都忘了?你现在出门走个一百米都会气喘吁吁,更何况我们要走那么远的路。就算你不为你自己考虑,你也要为我考虑啊。”
父亲眼光黯淡下来,点了两下头,“好吧,我都听你的。可是,你一个人去我还是不放心。”
“你尽管放心,我可以找人陪我一同去。”夏延安慰他。
父亲把那张照片重新放到柜台上,坐下来,默默叹着气。
夏延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挽住父亲的手。
“你不要叹气好不好,我最怕听到你叹气。”夏延哽咽。
“好好好,我不叹气我不叹气。”父亲拍着夏延的手,“我只是发现,我都已经那么老了。老到已经不能再照顾你了,还要时刻被你照顾着。”
夏延看着柜台上的那张照片,那个时候的父亲,还很年轻,穿着一身军装,眉宇里都是英气。
每一天,我们都不得不面对这些失望、挫败和或大或小的伤害。
可是,若是我们舍弃这些过程,是否同样会错过许多的欢喜。
夏延坐在车站外面的椅子上,看到辞安站在对面,远远地寻着她,看到,就冲着她微微笑,朝她快步走了过来。
并不长的一段距离,夏延一直看着他。这个男孩,他有着最干净的眼神和最复杂的感情,时常会莫名地露出难以名状的忧伤。可是,她却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他,看到他,只是看着他的笑,便会觉得感激。
辞安走到她身边,坐下来。“怎么那么突然要出去?”
“之前我是想一个人回去,可是我爸觉得不放心。”
“确实,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会不放心。”
“所以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去,你不会介意吧?”夏延看着辞安。
“呵呵,我介意的话就不会来了。”辞安笑,“但是之前,好像从未听你提起过你的故乡,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夏延看着车驶来的方向,说:“我也是在母亲去世之后,才会经常回去,她葬在那里。那是一个海边的小城,整日都是暴烈的太阳,你甚至可以听到太阳晒到皮肤上的声音。推开窗便是海,晚上睡觉,耳边都是海潮起伏的声音。我每次过去,甚至都会故意忘记自己要回来。”
辞安交叉着手臂,放在腿上,“我甚至都忘了,故乡是什么样子。”
“怎么会呢?”夏延问。
“我几乎从未离开家一百米内的距离,最远的一次,就是精神病院。”辞安苦笑。
“你哥哥呢,你与他多久见一次面?”
“善文吗?”辞安的表情突然有些不自在,“我不知道,有时一个月会见很多次,有时一年也见不了几次。”他又笑笑,“他也不小了,也有自己的事情,不能总是围着我转。”
夏延慢慢抬起头,空气潮湿,满眼都是朦朦胧胧的雾气,好像是隔断一切的屏障。
只听得到火车鸣笛的声响,轰轰隆隆,在这雾中燃起微弱的亮光,如同轻点。
在闷热无风的火车上,夏延倚靠着车窗,很快地就睡着了。辞安看着映照在玻璃上的夏延的侧脸,在眼光里沉静着。窗外的风景匆匆地向后方奔走,伴着火车与铁轨摩擦的轰隆声,震入耳膜。
夏延梦到童年的时候,在海边嬉戏,年幼的她光着脚,追逐退去的浪潮。母亲站在一边,看着她。海水很快地回涌过来,她笑着尖叫,扑向母亲。母亲脸上有飞溅的水滴,头发微湿,她微笑着,抱起夏延。
一切都真实得可以触摸。
在梦中,夏延伸出手,仿佛在寻找谁。辞安看着她,然后,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夏延的手,冰凉纤瘦,由于长期的辛劳,上面的皮肤,已经很粗糙。
辞安握着,不敢用力,好像稍稍动弹就折断。他看着夏延,好像陷入一个冗长而又美好的梦境,不愿意醒过来,睫毛一直轻轻晃动。微微的光透射下来,夏延的脸被这层光影所笼罩,好像随时会消失。
故乡仍是原来的样子,一年之内,也并未有太大的改变。辞安与夏延一出车站,便已闻到海风的腥咸。
天气并没有过于寒冷,阳光依旧照耀。小城靠海,格局纵横交错,房屋都似乎是随意搭建,但却别有一番趣味。人们穿着手工编织的毛衣,坐在自家门前,与邻人闲聊,或者晾起自家晒制的海货。生活仿佛回到最原始的状态,一切因需而求,简单自得。
他们站在街道上,觉得口干舌燥。一辆辆的货运车从眼前依次驶过,发出阵阵的轰响。灰尘都在阳光下清晰入眼,依附在头发上、汗液里。
母亲的墓地就在街道旁边的林园里,夏延引着辞安走过去。
在林园的后方,有一块独立的区域,安放着那些墓碑。夏延走到最深处,阳光大部分都已被随处可见的树木所遮蔽,仍是会有光线透过树叶的间隙投射到地面的墓碑上,高低相连,璀璨不息。有风微微地吹过,树影摇动,如同坠身于满是波光的海底。
夏延向管理员借来扫帚,弯下身,轻轻地扫着母亲墓碑周围的灰尘与落叶,表情专注。辞安看着她,竟不忍心打扰到她。
眼前仿佛是一片森林,所有的情感,牵绊,不舍,都在此深深地沉睡下去,等待着某一天被唤醒。
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他们沿着街道走着,步履缓慢。街边的灯光一盏盏地摇曳起来,似繁星轻点。临近春节,时常会听到几声爆竹,伴着孩子的笑声,突兀地在耳边炸响。
“你听到海的声音了吗?”夏延突然问。
辞安竖起耳朵,耳边竟真有隐隐约约的海潮声,似乎幻化成细微的因子,在空气中回响。
“我年幼的时候,时常与母亲在海边玩耍,她从来都是坐在沙滩上,看着我跑来跑去,目光温柔。那时我尚年幼,并不知道母亲有什么苦痛的记忆,只是觉得,她一直都不快乐,有时候,看着我,便会落下眼泪。”
“延,人生在世,快乐的时间并没有多少,能聚在一起,便已是足够。我想你母亲是满足的。”
夏延看着辞安,笑,眼睛里都是攒动的星光。
海边只有几分钟的路程,片刻就到了。夜已沉静,海滩上已经没有人迹,夏延把鞋子脱下来,赤脚踩在松软软的沙滩上,一步步地往前走,不时回过头看着辞安。海风吹扬起她散着的头发,月光隐着她的侧脸,辞安看不清她的任何表情。
海风微凉,月光淡淡地散在海面上,随着漾起的波纹一同流淌。满眼望去,仿佛所有的星光都掉落在海面,粼粼闪耀,辽阔无垠。视线都凝结成一点,牵引着这层浓致的颜色,直直地从半空中抽离出来。
辞安追上夏延,同她一起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我之前同善文经常会在黑夜里出行,偷偷地跑到附近的公园里去。要抵达公园,则必须经过一座桥。那座桥极其狭窄,又是年久失修。我站在桥头,心中充满惊恐,怎样也不肯过去。善文便干脆让我闭上眼睛,他拉着我的手,走在前面,一小步一小步地指引我往前走。等我睁开眼睛时,已经安全地抵达。我经常会想到那个时候,握着他的手,好像所有的恐惧和害怕都会渐渐地消失。”
夏延轻轻地抬起头,“辞安,我很羡慕你,有一个可以互通心意的人。好像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喜怒哀乐不用开口,便全部都知晓。”
辞安轻轻握住夏延的手,夏延一怔,抬头看着他。辞安对她微笑,眼睛里都是满溢的光,好像要涌出一般。
夏延听到他说:“闭上眼睛。”
仿佛是一道符咒,封存了所有的寒冷和恐惧,只是一瞬间。
夏延迟疑地闭上眼。
辞安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夏延闭着眼睛,被辞安牵引着,一步步地移动着步伐。心中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停止了,耳边只剩下浪潮拍击岩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的轻响,如同心脏的跳动。
那样明亮的月光,仿佛可以无声探入人的内心,轻轻映照。那是只属于两个人的遥远记忆。任谁都无法抽离。
与辞安在巷子口告别,回到家中,已是深夜,经过数个小时的颠簸,夏延已是浑身酸痛,再无半点力气,父亲等她回来,已经在沙发上沉沉地睡去。夏延从里屋拿来被子,披到他身上。
正准备回房间,却听到门被轻轻叩响的声音。
夏延以为是辞安,想必是他不放心,过来看看自己有没有安全到家。
而打开门,门外却站着苏尘。
夏延从未和她有过来往,见她前来,只觉奇怪。“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
苏尘直直地盯着她,“你和陈辞安一起去哪儿了?”
夏延被问得一怔,随即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你和他在一起,就和我有关系。”苏尘话里带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用明白,你只要离陈辞安远一点,否则你会后悔的。”
“是吗?”夏延稍稍仰起头问,“你这是在威胁我?”
“他有精神病,而且很严重,随时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情。”苏尘直直看着她,眼神犀利。
夏延不禁打了个冷战。她面对着苏尘,有一种强烈的被压迫感,好像什么都会被她看透一样。
“这件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多谢你的提醒,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么请回吧,我也要休息了。”夏延也并不友善,准备把门关上。
“他杀过人。”苏尘清晰地说出这句话,面无表情,好像在提及偶尔飘落的灰尘一般。
夏延怔住,瞪大眼睛看着她。
“你可以不信,但我所说的事情,都是千真万确。”苏尘看着脸色霎时变得苍白的夏延,冷冷地笑。
“这不可能,辞安不会……”
“你怎么这么确定?你又了解他多少?”苏尘逼问道。
夏延紧紧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
“呵,那么我先告辞了,如果你再见到他,替我向他问好。”苏尘转身离开。
夏延仿佛仍不能挣脱出来,如同休克一般,一动不动。
街道的路灯一盏一盏地暗下来,就在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湮没在黑暗之中。
辞安慢慢走着,街道上的灯都灭了。能看到的,只有远处灯塔的火光,星点一般,照亮一方的天空,仿佛是这黑夜的指引。
明天就是除夕。夜虽已深,但偶尔仍然能够听到哪家燃起的爆竹,嗖地在天空中炸响,宛若一道流星。
表姨家在镇子的北方,辞安为了送夏延回家,绕了远路,只得从南边绕回去。
走到大路上的时候,突然从左边拐过来一辆救护车,刺眼的车头灯瞬间照射在辞安的脸上,差点撞上他,又迅速移过去。
辞安惊魂未定地看着那辆救护车驶去的方向,好一会儿,才隐隐觉得不安,便快速跟了上去。
赶到出事地点的时候,那里已经围了一圈的人,嘈杂万分。不时地有人抬着头往里面看,纷纷猜测着到底出了何事,旁边的几个中年妇女在一起,慌张中带着一丝兴奋,忍不住地议论着。
“你看吧,我就说,那样的女人,怎么可能安安心心地过日子?”
“就是就是,这不,这才几天,就出了这种事。还不知道谁死谁活呢,这日子过的。”
辞安呆住,他知道这个地方,是赫林的母亲现在与丈夫的住所。他心中只觉忐忑,连忙走到屋子的前方,正欲进去,被一旁的保安人员拦住。
“我认识这家人,你让我进去。”辞安万分焦急。
这时,救护人员把担架从里面抬出来。他看到那只垂下来的手臂,上面有两道极深的血痕,纵横交错着。不断地有血液汹涌地流出来,覆盖了那些已经干涸的血痕,一滴滴地掉在地面上,连成一条线。
旁边有人围着担架,看上一眼,便面色惶恐至极,有女人甚至捂着脸哭泣。
赫林从屋子里快步走出来,喘着粗气,额头都是暴起的青筋,他慌张地向救护车跑去。
辞安在后面叫他:“赫林。”
赫林茫然地回过头,救护车的灯光一扫而过。伴随着那刺耳的鸣叫声,辞安看到他的脸,赫林就那么站立着,仿佛不会动弹一般,满眼都是慌乱与无望。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赫林,很多年后,辞安经常会梦到这个场景。梦里的少年站立在黑暗的最中心,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里好像凝聚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星光。他轻轻地叫他的名字,他便消失了。
赫林怔怔地看着辞安,什么都不说。车上的人大声地催促他,这才转身,爬上救护车。
人们彼此诉说着自己的惊讶与哀伤,渐渐散去。辞安仍站在原地,看着救护车远去的影子。
好像是最后一盏熄灭的灯。
辞安赶到医院时,看到赫林独自坐在急诊室对面的长椅上,低着头,仿如连呼吸都失去。
头顶的白炽灯发出滋滋的声响,照得人脸都是苍白。
辞安静静地走过去,紧靠着他坐下。“赫林?”辞安轻声唤他。
赫林却如同失神一般,眼神木然,并不应答。
辞安看得心中难忍,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急诊室的灯一直亮着,不时有人影映照在上面,来来回回地晃动。
有护士神色慌张推着车子经过他们,进了急诊室。
王明伦气喘吁吁地赶到,脸色煞白,看到赫林便急急地问:“她在哪儿?”
赫林抬起头,看到一旁惊慌的王明伦,直直地站起来,往他脸上便是重重的一拳。
王明伦摔倒在一边,慢慢地扶着墙站起来,擦掉嘴边的血迹。
“你跟我说过什么?”赫林大声吼着,眼周都是红肿。“你说你会照顾好她,你怎么会让她出这种事?”
王明伦捂着脸蹲在地上,眼泪从指缝中缓缓地流出来。
“我的事她知道了。我们那天说的话,她全部都听到了。”
赫林呼吸仿佛被哽住一般,胸口都在起伏。
“你这个混蛋,都是你的错。如果你不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她又怎么会……”说着,只觉浑身的血都冲到头顶,按捺不住,又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领口。
辞安上去拦住他,却被已经落下的拳头生生地打中,一边的脸顿时肿了起来。
赫林愣住,重重地瘫坐下。
辞安捂住脸,吐掉口中泛起的腥咸血液,看着呆在一旁的赫林。“我知道你的感受,可是现在,你做的一切都无济于事,我们只能等待。”
赫林摇着头,五官都扭曲在一起。他弯下身,把手指深深地插进头发里,肩膀一阵耸动。“我以前很恨她,觉得她太过自私,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可是回想起来,她只是太过害怕,害怕自己再次失去所有的一切,所以拼命地逼自己去抓住。”赫林如同失神一般,独自回忆着,“父亲离开以后,我们的生活一度陷入困境,可是,她从来都没有让我出去打工赚钱。甚至家里的家务,她看到我做,都会大声地骂我。只是这些,我竟然从来都不曾想起。我并不知道她有多么辛苦,只是一味地与她作对,看到她生气,便觉得开心。”
辞安默默地看着几近绝望的赫林,用手轻拍他的背。
灯光太过明亮耀眼,每个人的眼中,都似有一团光影涌动,仿佛映刻在上面,不会消失。
那样深沉而浓烈的感情,都是存于骨血之中,静默流淌,悄无声息,却伴随着我们每一次的生长与死亡,镶嵌在时光的最深处。
夏延得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有微弱的日光从天窗挥洒进来,仿佛在黑暗中打开了一道白色的门。辞安和赫林并排坐在长凳上,影子都被彼此勾住。
夏延走过去,弯下身,蹲在赫林面前。
“怎么样了?”
赫林无力地摇头,眼中布满红丝,“还不知道。”
夏延咬住下嘴唇,眼泪已经流出来,“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也许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不关你的事。”赫林说,“你不告诉我,总有一天,也会有别人告诉她,她迟早都会知道。”
急诊室的灯突然灭了。
医生和护士走了出来,一边彼此示意着什么。
王明伦赶快从地上站起来,迅速迎上前去,“怎么样了,医生?”
医生摘下口罩,满脸的疲惫,仿佛已经累极,“还好没有切到动脉,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休息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赫林浑身不断地颤抖着,不能抑制。他看着夏延,微微动着嘴角,似乎是在笑,可是眼泪却簌簌往下掉。
赫林看到夏延,紧紧地握着辞安的手,仿佛所有的重量都放在上面。
赫林走进病房,看到赫玉侧躺在病床上,面如死灰,嘴唇上已全然没了血色。她静静地看着天花板,眼睛里没有一丝泛动的光,如同盲了一般。
赫林坐到她身边,看着她。
“天亮了吧?”赫玉嘴唇动了动。
赫林停住,许久,说,“是啊,天亮了,明天就是新年了。”
“我是不是太傻了?”赫玉轻轻笑,“现在回想起来,还会觉得后怕。如果我就这么醒不过来,再不能看见你,那我这一生,又是为了什么。”
赫林轻轻地摸着她消瘦深陷的脸颊,“你太自私了,从来都是,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会怎么样。”
“是啊,你说的对,我是太自私了。”赫玉闭着眼睛,“从你父亲离开以后,我就只剩下你,可是我还竟然差点把你抛弃。我真是太自私了。”
赫林看着窗外缓缓渗出的光,一丝一丝地照射进来,渐渐填满了大半个区域。
“你王叔呢?”赫玉问。
“还在外面等,我没有让他进来。”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样?”赫玉问他。
赫林深深吐出一口气,“你已经做了决定,不是吗?”
“赫林,恐怕我又要让你失望了。”
“你万万不要这么说。”赫林看着她的右手,包缠的纱布上仍有未干的血液渗出来。
“那是你的事情,而且,我看得出,王明伦,他是真的很在乎你。”
“你可以原谅他?”赫玉仍闭着眼。
门被轻轻推开,王明伦走了进来,满眼都是急切。但看着赫林,却迟迟不敢上前。
赫林看了一眼王明伦,回头转向赫玉:“只要你原谅他。”
“赫林,对不起。”赫玉眼角渗出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对不起,我已经太累了,我不想改变现在的生活,我对不起你。”
王明伦快步走上前去,轻轻地触着赫玉的手,不敢用力。
好像有风吹过,把窗帘吹得沙沙作响。赫林望向窗外,人们已经开始慢慢聚集。在附近的广场,新年的倒计时已经开始,欢叫声,喧闹声,不绝于耳。
在这最后的寒冷天气里,好像所有的希望,都要被挥霍一空。
入夜的时候,广场早已聚满了人。赫林他们沿着街道走进去,异常的费力。
到处都是摊贩,分坐在广场的边缘,面前摆满了礼花与手工艺品,看到路人,就不住地吆喝。
辞安停下来,买了三支花火棒,递给赫林和夏延。
“我都不记得,上一次看到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辞安笑。
往里面看过去,广场周围都被挂上了彩灯,斜斜地连在并排相接的柏树上。在这样无光的黑夜里,显得异常绚烂,如同另一个世间。
有孩子骑在年轻父亲的脖子上,往里面张望。母亲站在一旁,扶着他的手,大笑不已。不时有成群的孩童欢叫着,在人群中追逐,稚嫩的脸上,都是未经世事的天真。
辞安说:“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多的欢乐。”他看着那些幸福洋溢的人们,脸上竟有憧憬的表情。
“精神病院不用过新年的吗?”赫林看似不经意地问。
夏延看着赫林,有些讶异他会突然这么问。
“不只没有新年,连一丁点的笑声都是奢求。整日只是蹲坐在暗无天日的病房里,等着到傍晚,医生分发药物,然后睡觉。整整一年半的时间。”辞安语气并未有异,看着远方。
“辞安,我很奇怪,我一直听你说,你有个哥哥,叫善文。而你来这里已经将近两年,却没有任何人见过他哪怕一面。”
辞安看着赫林,眼中似有颤动,半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赫林,你别这样,也许善文在外地,来一趟并不容易。你也知道,辞安对善文感情那么深,那不会是假的。”夏延不忍。
“我没有说善文是假的,我只是想知道,陈辞安,你到底还有什么是隐瞒的?”赫林感到自己失言,但仍忍不住,咄咄逼人地问道,“还有,你说,你自八岁起便发现自己有精神疾病。可为什么一直到十三岁,父亲才将你送往精神病院。这是为什么?你十三岁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够了,赫林,够了。”夏延挡在辞安面前,几乎要哭出来。“你怎么了,赫林,辞安与我们共处多时,你怎么会不了解他的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