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明在吗?”赫林有些不情愿地走进去。
“陈大哥刚回来,你随我进去吧。”男孩关上门,引赫林进入屋内。
虽说与陈向明相识已久,但这个地方,赫林却只是听说,从未来过。自始至终,赫林都在心底认定,他与陈向明,是不同的人。所以他可以同他出去打架,接下一件件的活儿,但从来不深交,更不会来到这个所谓的据点。原本,他就是从心底抵触这些的。
只是现在,他竟有些迷茫,他之前所做的一切,是否都可以重新定义。
他与他们,竟也没有什么不同。
里面的人数并不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抽烟、打牌,看到赫林进来,便盯着看。赫林只觉脸上发烧,浑身都不自在,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陈向明正在与一个消瘦白皙的男孩嬉笑着打桌球,见赫林走过来,便停下,在那个男孩的耳边说了什么,男孩便扭捏着走开了。
“真是稀客。呵。”陈向明笑说。
赫林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干干地咽下一口唾沫。
“说吧,来这里有什么事?”陈向明独自把桌球一个个摆好,弯下身,做出推杆的姿势。
“你上次向我提及的事情,关于……那些白粉的事情。我决定加入。”
陈向明推杆,进了三个球。他把杆子随手扔在桌台上,从旁边的小个子男生那里接过毛巾,擦着手。
“你考虑清楚了,这种事情,一旦做下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赫林觉得四周的空气仿佛都被抽离,吞吐不得,四周细微的声音,都在耳边轰隆,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夏延说,我不想再去学校了,这些医药费我们都支付不起。
他听到自己声音里的疑惑和颤抖。
他听到自己说:“我知道,我已经考虑清楚了。”
陈向明大声地笑了起来,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有种,明天老地方。”
赫林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发现竟不能弯曲。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它已彻底被冻伤。
天气迅速地转冷,城镇仿佛一夜之间被漆成了暗色,满眼都是萧瑟。
辞安稍稍把窗打开一条缝隙,凛冽的风顷刻间钻了进来,像一只粗糙冰凉的手抚摸在脸上。
他捂着眼睛,感到酸痛。眼睛越来越不能够见光,风稍稍一吹,便会流出眼泪。
辞安,没有关系,即使你看不见我,看不见任何东西,你还是会听到我的声音。
可是善文,如果我失去了眼睛,那么我要如何,才能感受到这光。
我将永远不会再看见天亮、阳光,和你注视的样子。
我很害怕。
我怕,总有一天,我会忘记。
辞安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阴冷,天色好像浸透了的玻璃纸,一层层地渐变着颜色。从青色到深灰,与压低的云连成一片。一排排的房屋如同棋盘一般错落排列,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每个城市,都是一样的拥挤和寂寥。人们各自忙碌,擦身而过,再没有别的期许。
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年华好像飞鸟一般,不经意地栖息在某个屋顶,还未来得及恍神去寻,便再没了踪迹。
人的老,也就是如此吧。
辞安听到外面嘈杂的声响,似乎带着一些撞击和摔碎的声音。
推开房间的门,赤着脚走到走廊里,一眼便看到张晨瘫坐在地上,门边的鞋柜翻倒在一旁。
张晨满脸都是淤青,明显刚与人进行过打斗。
辞安犹豫了一下,又走过去。
“你还好吗?”怎么可能会好,辞安无奈自己的虚伪。
张晨一抬头,看到辞安,便如同丢了魂魄一般,连忙扶着墙爬到一边。
辞安觉得奇怪,朝他走过去。
“你不要过来!”张晨大喊,“我求求你了,以前是我不对,你饶了我吧。”
辞安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张晨这上演的是哪一出戏。
“你……”
辞安刚开口便被张晨打断。
“你饶了我吧,不要让他们再打我了。今天要不是那个女的拦下来,我非死在大街上不可。”
辞安更是莫名,再看张晨似乎已经是神志不清的样子,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都是。
表姨刚好推门进来,看到这幅情景不由得目瞪口呆,连忙丢掉手上的东西,去扶已经几乎动弹不得的张晨,一边对辞安大声叫道:“你能不能让我们安静会儿?你看你,怎么下得了这种毒手,他还是你表哥呐。”
辞安完全说不出话,只是木然地站在一旁。
表姨把张晨扶回房间,转过头,看着辞安。“你妈说的没错,你真是个怪物,没有人会忍受得了你。”
门被狠狠地关上,辞安仍站着没有动。
苏尘站在窗口下,听着上面发出的声响,一声一声,如此的清晰。
还有那些更长久的沉默,从此处到彼处。沉闷缓慢的脚步声,仿佛还有一声声静谧的呼吸,在心上打了一个结。
天空是一片朦胧发亮的灰白色,矮矮地在眉梢悬浮。
她靠在斑驳的墙壁上,听着那些来自上方的声音,辞安缓慢地关上窗子,有灰尘飘落在她的头顶。
仿佛关上了最后一道可以窥见的光。
辞安一进入班内,便觉得异样,刚刚还是冲耳的喧闹,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注视着他,神色各异。
辞安慢慢走到自己的座位前,一坐下来,同桌的男孩便马上站起来,神色慌张地跑到较远的位子,怪物般看着辞安。
辞安环顾四周,一旦与人目光相交,那人便连忙转头,仿佛唯恐染上疾病一般。辞安把书都扔在桌子上,站起身,走出教室。
迎头便撞到急忙赶来的夏延。
见是辞安,夏延捂着胸口,仿佛松了一口气。
“你在这里。”
“我还能去哪儿?”辞安只觉好笑。
夏延见辞安如此模样,也不多说,抓住辞安的手。
“你跟我来。”说着,一把拉起辞安往学校操场跑去。
已经围了一圈的人,在一起不住地议论,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早就觉得他不正常,你看他的眼神,哪个正常人会有那么呆滞。”
“嗯,怪不得他老是一个人来往。”
“还有……”
夏延拉着木然的辞安挤进人群的中心,刚刚还在兴致勃勃谈论这起事件的人,看到辞安出现在眼前,都纷纷噤声,紧张地看着他会作何反应。
辞安一步步走到最前面,看着那张刚刚贴上去不久的白纸。
那是一张病历。
上面清楚地写着:
患者:陈辞安
入住时间,1998年2月17日
落款是,××市立精神专科医院
辞安看着那张薄薄的纸,用手轻轻地按在上面,精神专科医院那几个字仿佛被刻意标注,用黑色的笔,在上面画了个圈。在瞳孔里慢慢地放大,扩散。
夏延站在辞安身边,不言语,用手慢慢撕掉那张纸,扔在地上。还有一些白色的纸屑被黏在上面,夏延哈着气,用指甲仔细地刮。
旁边有围观的人笑起来。
“哈哈,这年头,神经病也是一对一对的。”
又是一阵哄笑。
那人张着嘴,还想说什么,突然趴倒在地。
赫林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一脚把他踹倒在地,连喊出一声都来不及。
那人爬起来,看是赫林,话都不敢说一声,拍拍衣服,灰溜溜地跑了。
赫林走到前面,扶着辞安的肩膀,小声地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辞安摇头,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赫林转过头,对着后面喊:“你还不快给我滚出来。”
一个小个子男生颤颤地从人群外走进来,满脸的恐慌。
“我找了一上午,终于有人说看到是他贴的这张东西。”赫林愤恨地对辞安说。
“是别人让我贴的,不关我的事。”男生吓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你说是谁?竟然这样造谣。”赫林大声地吼着,又要一拳打上去。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是一个女孩。”男生动都不敢动一下。
“女孩?”赫林疑惑地看着辞安。
辞安在人群外,远远地看到苏尘,她正站在楼道的旁边,目光越过人们,遥远地注视着辞安,似笑非笑。
“我看你再乱说!”赫林抓起那个男孩的衣领,挥起拳头。
“赫林!”辞安叫住他。
“他没有造谣,他说的,都是真的。”
赫林看着辞安,手慢慢地松开。
夏延听到自己起伏的呼吸声,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辞安?你说什么?”
辞安笑笑,转头看着夏延,目光如同被隔断。
他说:“那张病历,是真的。”
我们一直在猜测,我们的人生,命运,以及我们所经历的时间。如同一场没有终点的赌注,耗费掉所有的青春,黑发,和幻想。然而,当它真正揭露在我们面前,正视我们的双眼时。
谁又能保证,我们会顺理成章地,没有任何怨怼地,接受它的来临。
就像从来都没有期待过一样。
1998年2月17日。
那一天,对辞安来说,无疑是另一场噩梦的开端。
那家精神病专科医院内几乎所有的医生都记得,一大清早,在院内的集体会议上,他们接待了这个特殊的病患。
父亲把他送来的时候,只是与医生说:他从八岁时,便经常会产生幻觉。经常会听到一些莫名的声音,或是看到一些什么。而他却一再地坚持那些都是真的。
医生问:那为什么现在才送过来?
父亲只是说:最近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他的病情突然加重。一个月内,他已数次用刀划破自己的手腕。他们不得不送他过来。
医生再询问下去,他们却一句都不肯再说。
他与别的病人都不同。看外表,他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进来的时候,却是异常的冷静与寡言,任谁询问,就是不肯开口。
只是那一双眼睛,时刻透着无措与惊恐,仿佛遭受过难以想象的地狱一般。
更多的时候,只是一个人面对着墙壁,诉说着什么,仿佛是与人在交流。
善文。
你大概记得吧,不,这个时候,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了,但你应该是知道的。
在去医院的车上,父亲带着我,已经全然没有了前一晚的暴怒。剩下的,只是无以言说的疲惫。
我想,他真的是累了。
母亲依旧没有来,即使是我在医院的这一年多的时间,她也从来没有看过我。
我整日地趴在地上给她写信,写很多信,她从来都没有回过。
也许,她想完完全全地忘记我。因为我做了那样的一件事情,每个人,都无法原谅我。
甚至连我自己,都无时无刻不在恨我自己。
那么,善文,你呢?
你从来都没有对我提及过这件事情,即使后来我们曾交谈过无数次。在医院里,你来看我,也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句话都不说,我对你说任何事情,你只是点头,淡淡地笑。
善文,我在那里,过了整整一年半,从十三岁到快要十五岁。所有的人都避开我,好像我是一颗定时炸弹,不知何时便会让他们粉身碎骨。我知道,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个疯子,我说的任何话他们都不会相信。我不能哭,不能笑,亦不能沉默。每天,只是坐在那里,等着医生送来药物,然后吃下。
所以我选择什么都不说。
善文,如果是你,你会害怕吗?在那个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太阳的病房里,每天能听到的声音,就只有医生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以及隔壁病房里那个女人的喊叫。
几乎每一个晚上,我从睡梦中惊醒,都会听到她发出这样的喊叫。似乎每一声都带着淋漓的血,让人毛骨悚然。我裹着被子,全身都缩在一起。病房如同一个狭小的冰窖,一到入夜,便似乎会冒出白色的冰冷气体,渗透眼前的黑暗。
直到医生过来,我清楚地看到医生手中拿着的针筒,他面色疲倦地走进去,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便不再叫了。
善文。
我听到的那些声音,看到的那些事物,我曾经那么坚信不疑,仿佛都是记忆的一部分。
在我尚年幼的时候,他们便陪伴着我,让我看到另一个世界的光,仿佛可以追随。
可是这些记忆,却在顷刻间全部被摧毁。
他们说,什么都没有,你病了。
你与他们争吵,我第一次看到你如此的暴怒,你哭泣。
你说:“他没有病,他很健康,他只是孤独。”
不到十岁的我站在你身边,看着痛哭无望的你,只觉得莫名难忍。
那天晚上,你哪里都没有去,你从学校回来,便一直伴着我,但总会走神。我把手掌在你面前晃动,你看着我笑,但还是觉得哀伤。
孤独这个词,我还尚未懂得它的含义,便要为它付出代价。
你说,他只是孤独,他没有病。
他只是孤独。
而那些属于年幼的懵懂和幻念,都在那一夜,消失无踪。
每个人都有不能面对的耻辱,像一把无形的匕首,总会在某个时刻刺向你的心脏,猝不及防。
辞安从踏进学校的那一刻,便知道他又要再度去面对这些。
一路上,几乎所有的人看到他都会迅速地闪开,神色变得恐慌,好像他是不能沾染的瘟疫一样。他低着头,只当没看见。
更有甚者,直接围过来,凑近他的脸,嬉笑着说:“你抬头啊,让我看看神经病到底长什么样儿。”辞安不理会,直往前走。
在班级门口站了半天,辞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决定进去。他知道,这屈辱才刚刚开始,他只能去迎接它的来临,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他径直地往自己座位上走去,刚刚还一阵喧闹的班里立刻安静了下来,好像被按下了按钮一样。辞安走到座位前,突然停住。
他原来的桌子不见了,书籍和资料全部被撕碎,扔在地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堆不知从哪里挖来的土,堆成坟头的形状,上面还插着一根燃了一半的香。
辞安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往四周看去。所有的人都看着他,等着看他作何反应。
辞安看着那堆土,只觉喉咙里一阵翻涌,他用手紧紧地按住胸口,好像是唯一的支撑。
这一刻,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连呼吸都被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堵塞。
他听到那些窃窃私语。每个人都在以他为代价去填充枯燥的校园时光,对他们来说,这样的新闻自然是乐趣颇多。
少年是最危险的动物,因着年轻,可以全身而退,所以不计后果。
“你看他,完全就是有病的样子嘛!”
“我早就觉得他神经兮兮的,跟你说你还不信。”
“他还站在这儿干嘛,是我的话干脆直接到外面跳下楼去算了。”
辞安轻轻抬起头,看到身后的苏尘,正直视着他。苏尘看到辞安看过来,突然冲他笑了一下,甜美而又诡异。
“我要是你,我就离开这儿,再也不回来。”他听到苏尘嘲弄地说。
辞安弯下身,把那些被撕得粉碎的书籍拢起来,抱在怀里,然后慢慢地走出去。
刚走到门口,一桶污水迎面泼了上来,辞安完全没有来得及躲开,被从头浇到脚。
身后突然爆发出了一阵訇然的笑声,好像是预备已久,只等这一刻一样。还有人大声地叫好鼓掌,如同经历了一次节日。
那些散发着腥臭味道的水顺着辞安的头发往下淌,流到他的眼睛里,耳朵上,他却忘了去擦,仍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
就像是辞安八岁的时候,在众人面前,光着脚绕着操场一圈又一圈地跑。双脚都是血污,疼痛难忍,却不能停下来,也不能喊出声,只能忍耐。那个时候,他已知道,所有的耻辱,都只能用忍耐去面对。
但是忍耐之后,我们要如何去继续生活。
没有人告诉过他。
赫玉的婚礼如期举行。
在城北的酒店,赫家并无亲属,王明伦虽是商人,但友人似乎也不多。整个婚礼就像是一个小型的聚会,并不张扬。
但赫玉依然满足万分。
前一晚,两母子竟出奇的和睦,赫玉试穿着明天的礼服,赫林在旁边看着尺寸,偶尔提醒赫玉站立的姿势。王明伦打来电话,询问明天的事项,赫林对照着请帖,耐心作答。
挂上电话,赫林发现母亲正在注视着自己。
“赫林。”母亲低声说,“明天你如果不想去,就不要去了。反正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你。”
赫林一愣,低下头笑。
“你放心,我虽然混蛋,但也知道分寸。我既然决定要去,就不会有意让你难堪。”
母亲只觉松了一口气,但念及赫林仍在身旁,只干咳了两声。
“那就好。”
“我……”赫林欲言又止。
母亲的表情仍有些戒备,“我很累了。”说着,准备回房去睡。
“我只是,想对你说一声恭喜。”赫林轻声说。
赫玉愣住,一时竟没有缓过神来。
“恭喜你。”赫林真心说道。
“衣橱的下层有件衣服,你自己去拿。”赫玉深叹出一口气,倚在门框上。
赫林走过去,从衣橱里翻出了一只手袋,拉开拉链,里面是一套深灰色的西服,还有一条黑色领带。
她原本并不打算让赫林去参加婚礼,可就在刚才,她突然转变了心意。
赫林穿上。
赫玉围绕着赫林,一直看着,许久,慢慢地坐下来。
“你竟然长这么大了,我却一直都没有发觉。”
赫林看着镜中的自己,衣服剪裁合身,穿在身上把身材衬得修长。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他看到镜中的少年,轻轻地扬起一边的眉毛,眼睛仍是淡淡的琥珀色。
他自是明白母亲的落寞。许多年以前,曾有个一样容貌的人,牵着她的手,给了她最深刻的幸福和绝望。
她一直都没有忘记他。
第二天清晨,天空异常的清澈高远,眼前的一切,都仿佛褪掉了一层黯淡的颜色。
赫林坐在婚车的后座上,穿着礼服,捧着一大束的花,头发都油亮地梳到脑后,看着车窗外,路边的风景一晃而过,现在的永远都会是已经过去的。
仿佛就从这一刻,赫林觉得自己的体内有些微地变动,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这变化,让他感到无措,似乎是没有来得及准备接受的礼物。
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到了酒店,下车,一眼便看见在门外守候的夏延和辞安,赫林稍觉安心,迎上前去。
辞安低低地说:“恭喜伯母。”
赫林搂住辞安的肩膀,“我以为你不会来,让我很担心。”
“有佳肴美酒,还有陪伴的友人,我没有理由不来。”辞安看来无恙。
夏延看着赫林,如同云雾初晴一般,不是不开心的。
“我们快进去吧,婚礼就要开始了吧。赫林,你也应该去准备了。”
正说着,王明伦从酒店里走出来,喊着:“赫林,快过来。马上要开始了。”
赫林应声,大步地走了进去。
夏延一下子怔住。
“你怎么了?”辞安看着愣住的夏延,不禁问道。
“没,没什么。”夏延回过神。“应该是看错了。”好像自言自语一般。
婚礼的会场布置得简洁又奢华,硕大的水晶吊灯悬挂在屋子的正中央。房间不是太大,但能站立的每一个角落都铺满了红毯。数十盆的鲜花摆在每一个可以窥见的角落,用红色的丝带连接着房顶的吊饰。
夏延看着,不禁微微笑着。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婚礼的场面。”
辞安看着那些来回走动的人们,说:“我又何尝不是。站在这里,看到那么多的人,欢笑,欣喜,为他们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祝福。这是我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辞安。”夏延说,“我不知道你曾经经历过什么。也许我根本并没有资格这么说。可是我还是想告诉你,如果不能忘记过去,那么试着接受现在的这些,你所看到的这些欢乐和幸福。”
人们开始欢呼起来。辞安和夏延往前面看去,看到赫玉已经站好位置,等着走向新郎。
“她真美。”夏延感叹道。
乐队奏起乐曲,赫玉满脸激动地往前走,赫林在旁边,挽着她的胳膊,一脸的平和。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赫林。”辞安笑。
夏延看着赫林,那样专注地走着,小心翼翼,突然有些感动。
那个浑身是伤的赫林,那个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垂下头的赫林。
那个没有什么会让他害怕的赫林,那个推开她的赫林。
这所有的形象,似乎都只幻化成为眼前的这一个。
他注视着前方,听着四周响起的欢呼声,慢慢地走。好像一切,都是回放的慢动作。
所有的一切,都似乎与他无关,他要做的,只是把赫玉的手,交给这个男人。
然后,连同他的一段记忆,都一并交了出去,再也收不回。
他停下来,全场都在欢呼,有礼花爆破的声音,他轻轻地捂住耳朵。
母亲与王明伦拥抱在一起,说着那些誓言。他看着,然后默默地退到一边。
辞安和夏延走到花园里,夜色漆黑如墨,星光攒动,点点地铺洒在辽阔而苍茫的天空里。月光不经意地隐去,找寻不得。
夏延呼出一口气,“能有这样子的婚礼,大概也是每个人的期望。”
辞安笑着点头。
夏延抬起头,看着天空,“能够把彼此全然安心地交给对方,那一定要很爱才可以吧。”
“也许吧。”辞安松动着肩膀,天气异常的冰凉,风透过每一处赤裸的肌肤钻进毛孔,让人发颤。
“你对我的过去不好奇吗?”辞安看似无意地问。
夏延低下头,“我没有做好问你的准备,我在想,也许,什么时候你会愿意告诉我。”
辞安停下来,慢慢地回过头去,那一片喧嚣依然在眼前闪动。人们欢笑,祝贺,喊叫,这些浅显的快乐在这黯淡的夜里,如同火光一般照耀。
“我八岁的时候,便知道自己与别的孩子不同,我不愿出门玩耍,只是整日地待在家里的阁楼上,自言自语。一次事故之后,我患了眼疾,以及一些并发症。起初的时候,家人并未在意,只是以为我是自闭。可是到后来,我越来越多地,听到一些异样的声音,似乎来自于眼前,却又无迹可寻,有时,甚至会看到一些莫名的东西。我却对此沉迷着,自以为这就是我所得到的一切。这种情况一直持续,父母逼着我吃药,我说的任何话他们都不相信,只当我是犯病。”
辞安生生地笑着,似乎在说着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件。
“你的家人呢?”夏延睁大眼睛。
“我父亲,原是一名警察,后来卷入了一宗毒品交易案件,被诬陷参与其中。现在在监狱里。我每隔半年会去看他一次。母亲……现在应该是有自己的生活了吧?”
夏延听着压抑,几乎喘不过气。
“你不是还有一个哥哥吗?你对我讲过,叫善文。”
“对,善文。”辞安看着夏延,“我们经常会见面。他在很远的地方,每次过来,都不让我知道,总是突然地出现。”
“你们关系一定很好吧?”
“如果说这世上有谁真正关心我的话,那也只有他了。”辞安落寞地笑。
“是吗?”夏延看着辞安的笑,也不禁松弛下来。“听你这么说,我倒真想认识他。”
“会的。”辞安淡淡地说,“会有机会的。”
酒会好像要结束了,喧嚣声渐渐退去。月亮不知何时悬挂在头顶,挥洒着如银的光华,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被这层色彩缓缓浸染。
夏延轻轻地挽着辞安的手,辞安怔了一下,并不言语。两人停在那条满是月光的路上,静静地站着。
赫林从酒会中出来,拿着一只杯子,里面的酒已经空了。他不胜酒力,只觉得有些晕眩,到处寻着夏延和辞安,但一直未见。
赫林走到后院的花园,月光在这一刻异常的明亮,整个后院都映照得如同白昼。
他恍惚地看见,花园的正中央,有两个人,靠在一起。
赫林摸了摸有些发胀的额头,继续往前走。走到一半便愣住,酒杯从手中滑落,掉在草丛里,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那正是辞安与夏延。他们挽着手,坐在草丛上。偶尔夏延会贴着他的耳朵说几句话,然后两人便相视而笑。
赫林慌忙转过身,急匆匆地往回走,浑身的血液都急急地往上流动,冲到额前,仿佛要炸掉一般。
他做贼一般地逃离了现场,一路奔跑着。似乎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如同海潮一般,响亮急促,将他淹没。
赫林看着夏延:“我听辞安说,你很久都没有去学校了。”
夏延正在收拾东西,父亲的药瓶放置得乱七八糟,她重新收好,放在药柜里。
“我不能去,我父亲行动都有困难,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
“是钱的问题吗?”
夏延停住,摇摇头,“不是,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必须要负担这个家。”
“延,你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
“赫林,我谢谢你。可是,这真的只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赫林顿了一下,又说:“你负担得了吗?”
夏延一个个摇晃着药瓶,听着里面是否还有剩余的药物。
“要不然呢?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夏延突然停住,把手中的药瓶拧开,看了一眼,又从药柜里拿出几个一样大小的药瓶,一个一个拧开,然后呆住。
“怎么了?”赫林看夏延神色不对。
夏延仿佛是没有听到,把瓶子都放在桌子上,快步地走进父亲的房间。
赫林站起来,连忙跟上前去。
父亲正躺在床上戴着眼镜看报纸,夏延走过去,一把把报纸拿开。
“你这是怎么了?”父亲看着满脸泪水的夏延,有些吃惊地问。
“那些药,那些药是怎么回事?”
“什么药?”父亲呼出一口气。
“你不要装作不知道,我上个月给你买的药,你为什么连动都没有动?你不知道你病得很严重,不吃药会死的吗?”夏延激动得浑身乱颤,几乎是吼出来。
父亲慢慢把鼻梁上的老花镜摘掉,拿在手里。
“延,我知道你这些日子的辛苦,那些药,都是你四处打工的钱买的,我现在也是废人一个,我不能拖累你。”
“拖累我?”夏延满脸都是泪水,“你竟然说你拖累我,你是我父亲啊,你有没有想过我,如果你离开,那我要怎么办?”
“延……”父亲痛苦地皱着眉头,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安心吃药,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已经有了新的工作。雇主人很好,给了我很好的价钱。”夏延挤出笑容,“所以你不用担心,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夏延坐在窗台边,一声都不吭,只是静静地往外看,午后的阳光斜斜地透射进来,照在古铜色的家具上,灰尘在眼前漾来漾去,伴着钟摆机械的声音,沉静下去。
赫林坐到她身边,看着她的侧脸。光淡淡地照在她的脸上、头发上,闪出奇异的色泽。她的眼睛是如同鸟儿一般的棕黑色,那样的明亮。
赫林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夏延仍旧看着外面,用手轻轻枕住头发。
“我并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夏延淡淡地说,“可是他就那样,完完全全地接受了我母亲,还有我。这么多年以来,即使再辛苦,也从未让我们觉得劳累。早些年,他每天早出晚归,做着三份工作,我和母亲却从来没有听到他抱怨一句。后来我才知道,就是那时,他的身体才垮掉的。”
“延。”赫林看着他说,“现在还都来得及,他在你眼前,你可以好好地照顾他。”
“可是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赫林想了想,对夏延说:“王明伦你记得吗?跟我母亲结婚的那个人,他是商人,在城里开着一家药店。”
“赫林,不行。”夏延猛地摇头。
“我还没说完呢,你可以去拿药,然后可以赊账,等你有了钱,再慢慢还。”
夏延有些疑惑,“这样可以吗?”
“我去跟他说,没有问题的。你明天就可以去。”
夏延感激地说,“谢谢你,赫林。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赫林看着夏延笑,觉得胸中似乎蕴涵着无限的暖流,在那个时刻,缓缓经过。
从幼年开始,他所有的快乐,都是因为别人。
赫林走进那家药店,店主迎上来。
“请问需要哪方面的药?”
赫林说,“我什么也不需要,我来,是想拜托您一件事情。”
“这……”店主略有迟疑,“什么事情?”
赫林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放在柜台上。
“我把钱存在你这里,以后,会有一个叫夏延的女孩子过来拿药,你就告诉她,这是王明伦开的店,让她签字赊账便可。”
“这倒是可以,不过,这是为什么?”
“你不必多问。”赫林说,“我会定期过来,给你钱,如果不够,你告诉我。”
店主点数着那些钱,自然欢喜不已,连忙点着头。
赫林走出来,浑身竟都是粘腻的汗。他看着街道的那头,再过去一个巷子,便是陈向明所在的据点。
他擦着额头上冰冷的汗,朝那边一步步地走过去。
早上清醒的时候,辞安发现自己盲了。
睁开眼睛,却完全看不见任何东西。起初,以为仍是黑夜,坐了起来,过了几秒钟,却发现这黑夜也太过纯粹,竟没有任何的轮廓。
他摸索着站起来,心中甚是慌乱,碰到了一边的椅子,只听到身边有东西倒地的声响,辞安摸着桌脚,慢慢地蹲到地上。
辞安捂着眼睛,感到一阵阵的疼痛,好像有万千细小的尖针刺在上面,又生生地拔出来。
他就这么一直坐着,听着耳边传来的声音。表姨在外面大声叫表哥吃早餐,表哥起床,把地板踩得咚咚作响。哗哗的流水声,微风吹过树叶间隙的声响,清晨街道上,拥挤繁杂的声响。
好像世界,都幻化成了一张网,从头至脚裹住他。
直到中午,光感才渐渐恢复。
辞安重新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双眼红肿,布满血丝。
如果就这样一直陷入无边的黑暗中,看不到那些他想牢牢记住的人,那他的生活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突然感到害怕,那种无措的感觉,如同从脚底慢慢升上来一般。
母亲仍旧隔几个月便会寄过来一张汇款单,以及简短的信。
辞安再也不去看那些信的内容,把汇款单拿出来之后,便把信撕掉。
长到这个年纪,他已经懂得,有些事情,即便你用尽全力,亦是无法改变,便也不再去奢求。
辞安翻看日历,才发现,已经只剩下薄薄的几张。
有太多的事情,甚至都来不及去做,便已经被时光匆匆地抛在后面,赶都赶不及。
出门便是耀眼的中国红,悬挂在每一个人目光可以触及的地方,只一眼,便已觉得愉悦。街道上到处都是步行的人,穿着厚重的棉衣,表情都是如出一辙。再多的不悦和烦恼,在每年的这个时候,仿佛都变成了记忆里的盲点,有意无意地把它隐去。
经历过的春节,有美好印象的,都是在童年。
一到除夕前的几天,父亲母亲便会带着善文,去挑选春联。而辞安,便被锁在家里面。幼年的辞安却并不觉得难过,只是趴在窗户上,看着一家人从远处走到眼前,给他带一串冰糖葫芦,便已是欢欣雀跃。然后一家人坐在大大的餐桌前,听着善文讲学校的趣事,偶尔会问及辞安。
只是那个时候,所有记忆里的人,都还太年轻,看不透无常。
街道上到处都是摆设的小摊,不宽的路面,车子都无法行驶。辞安在路边买了只冰糖葫芦,卖冰糖葫芦的中年男人不断地吆喝,旁边的小女孩满脸通红,应是他的女儿。辞安把钱递给她,女孩怯生生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裂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毫无防备地笑。辞安对她微笑,又给了她一只的钱,站起身,从她父亲那里拿过一串,递给她。女孩怯生生地接过来,仍是张着嘴巴,笑。眼睛都是满溢的光。
他的父亲在一边说:“可惜这女娃不会说话,我替她谢谢你了。”
辞安重新弯下身,摸着女孩的头,想要对她说点什么,但最终他发现,那些词语却生生堵在嗓子里,一个字都发不出。他对她点点头,起身离开。
辞安挤在人流中,只觉得后脑一阵发麻,仿佛有人在一直盯着自己。回头看,却是满眼的头顶与一直鸣笛的车辆。
他从人流中挤出,手里拿着那只一口未尝的糖葫芦。他从来都不爱吃这些,但一直都会买。每次只是看着,便觉得满足,好像可以看到那些可以触及的往事一般。
善文问他:“辞安,甜吗?”
他用力地点头,说:“很甜的。”然后一颗不剩地把它吃光。
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善文,那些山楂果子,其实是酸涩无比的。
他永远也不会让他知道。
自小,他便会完美地掩饰好自己的喜恶和情绪,他不能让别人看到。
因为在旁人眼中,他只是个病孩子。喜欢说谎,做梦,和所有不切实际的幻象。
辞安拐进一条巷子,躲起来。他分明感到,有人在寸步不移地跟着他,从家门口,一直到集市上。甚至在他回过头的瞬间,他都能强烈地感受到那样一种目光,充满着怀疑与不确定。
苏尘在巷子口停下来,看到辞安,脸色稍微变了一下,又马上恢复正常。
“你一直跟着我?”辞安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