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续着我的表演,师墨然继续着他的无动于衷和视而不见,就在我逐渐丧失斗志的时候,白鹰的出现改变了一切,那天白鹰风尘仆仆地来找师墨然,两个人远离我鬼鬼祟祟不知说了什么,之后两天我明显感到师墨然神情有了一丝振奋,但他又刻意压制着。
他没有再喝酒,也没有再打坐练功,更多的时候他是在石室里,或者一个人在溪边踱来踱去,晚上他就整夜在江上泛舟,我去找他说话,他也不再排斥。
“师父,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喜事了?”
“嗯,算是吧!”
“什么事儿啊?”
“我可能要见到她了。”
“谁呀?”
“江寒珑。”
“……我不就在这吗?”我讪讪道。
他眉眼弯弯,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对,我忘了,今晚陪我去船上吧。”
我心中一震,让我陪你过夜?你这转变也太惊人了吧?但我是男人啊!他不会要对我图谋不轨吧?咦!好恐怖……嗐!不管了!事情能商量总是好的,到时候随机应变吧!
这天晚上的雾云江是宁静的,无风无雨,白雾依旧,墨蓝色的天空悬着一弯明月,小船停在岸边,船上已备好了酒菜,一盏灯挂在篷中,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篷顶竹编的纹路,我们依旧对面而坐,师墨然为我倒酒,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师父,整天待在山里太闷了,我想出去玩可以吗?”
“可以,什么时候?”
“真的?!什么时候都可以啊……当然是越早越好啦,我都快憋死了!”
“好,那就过几天。”
“师父,你太好了!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我说话一向算数。”
幸福来得太突然,以致我快乐得无法自持,几杯酒下肚后,脑中阵阵眩晕,心脏猝然一阵悸乱,似兔子小腿般蹬个不停,我暗叫糟糕,手上忽然就没了劲儿,一边捂着胸口,喉咙像被人掐住般,说不出话来,噗通一声整个身子栽了下去,周围的一切渐渐模糊起来……
恍惚中看到师墨然的身影越来越近……
天地旋转起来……
周遭慢慢没入一片晦暗,直至消弭在一片夜色,一束昏黄的光从黑暗中照过来,透出一条雾蒙蒙的小路,我痴然随着那束光的延伸而前行。
一扇门推开了,背后的光芒更盛,使我投射在地上的身影更长,鬼魅般晃动着,我怅然若失,着魔般随着那光影流转。
一个丰姿冶丽的绝色女人坐在镜子前,身后一个丫头手中拿着翠簪比量着女人的发髻,女人绝美的脸蛋如霜雪般冰冷,神容哀戚。
不一会,似是门外有人召唤,那丫头走出门去,而我就在站在房门口,那丫头从我身旁经过,却像是没看到我。
难道我死了?
这里不像人世间的静,曾经我午睡一觉睡到傍晚才醒,醒来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全世界好像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这不是静,更像是刻骨的孤独。
隐约中,我听到水滴落地板的声音。
叮咚儿——叮咚儿——叮咚儿——
我闭上眼睛,叮咚声越来越响,在这朦胧静谧的天地中愈发空灵幽荡,每一滴都敲在我的心跳上,那声音一碰到我的心就消融进去,泛起一阵苦涩,那苦涩久久萦绕在我的心头。
一段忧婉的琴音传来,我的心脏骤然一阵紧缩,琴音缠绵在耳畔。
我已没有时间的概念,人入定某一个状态,是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刻、一天、还是更久,琴音戛然而止,我登时睁开眼睛,一把尖刀闪着刺目的白光破开黑雾,倏地扎进女人的胸口,血光四溅,如迸裂的花蕾,定格在我的眼中,一把无形的剑同时刺透了我的心脏,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我眼中氤氲着浓浓的水雾,所到之处一片红艳,我已意识模糊。
凶手隐匿在黑雾里,如同地狱爬出来的厉鬼,在招摇,浮动。
我已太累太累,阖上眼睛,我又听到了那水滴声,它离我这样近,我猛然意识到,这是我的眼泪,那个女人就是死去的江寒珑。
幻境与现实连接起的一刹那,恐惧便已如影随形。
我大叫着奔出门去。
“救命!救命!”
然而我的呼喊声消弭在空气中,没有人回答我。
眼前的一幕更是令我惊骇不已,空空荡荡的翠摘楼如同一座荒丢的鬼宅,围廊上厚厚一层灰尘,楼内的摆设也七零八落,每行一步,木板就传来吱嘎的声响,整个楼架子好像都在晃动……
我感到脊背一阵发凉,发疯似地呼喊。
“救救我!救救我!”
我跪在地上,哽咽着,祈求神灵能快快出现,这是一场梦靥,我一定要醒来才好,当我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耳边渐渐传来喧哗声。
我抬起头,楼内的烟尘慢慢消散,杂乱的摆设飞回原位,一双无形的大手在给这幅黑白画上色,颜色渐渐鲜明起来,人群涌散开来,欢快的小曲飘扬着,翠摘楼又回来了。
我的手抓在木栏杆上,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姑娘们嬉笑簇拥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走上楼梯,我回身再去看那间屋子,房门紧闭,我斗着胆子,捅破窗纸,那女人已经不在了,屋内一对陌生的男女正打得火热。
此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似乎闯进了不速之客,我凭栏俯瞰,一个白衣婀娜的女孩站在厅正中,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狂笑,林妈妈的手绢挥了几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随后走到那女孩身边说了什么。
我侧耳去听,却什么也听不到,只见那白衣女孩随她进了一间屋子,大厅里一群人一哄而散。
我愣怔着,我想我的脑中尚还是混沌着。
周围的事物慢慢又开始模糊,只有那白衣女孩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她一身倩丽红裙上得楼来,长长的衣裙上绣满了白色的蔷薇花。
柳眉杏目,明眸善睐。
艳俏佳人笑靥如花。
她活泼明朗,透着一股子桀骜,所到之处皆有男人环绕。
我的头昏昏沉沉,这些画面走马灯似的在我的眼前闪过,这热闹持续了一阵子后气氛逐渐变得清冷,我意识到事物在随着她的心境而流转,而我能清晰地感到那种变化,却捉不住变化的行迹。
她的笑容越来越少。
越来越少。
最后变成了凄婉而哀伤的神色。
她开始习惯倚在窗前,遥望外面的天空,有时也会看着一个地方默默发呆。
这种情况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严重。
她被关在那间小屋子,形容憔悴。
而我痛惋着鲜花的凋零,我强迫自己不再去看,这些情形让我心痛不已,让我脾气暴躁,让我想杀人。
而我也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还在梦中,意识到那白衣女孩就是江寒珑,这前后的差别蒙了我的眼,我无法把这个哀戚的女人与明媚而骄傲的小女孩联系起来。
我祈求自己醒过来,哪怕真的死去了,叫小鬼来收我,也别让我再浸在这沉闷的悲伤里,简直快要崩溃。
依稀中,我恍惚看到江寒珑死后的情景。
血腥味混着湿木板的潮气扑面而来,让人胃里不禁翻了个滚,房门大开着,窗子也大开着,可以看见对面酒楼的旗帜迎风飘荡。
屋内虽算不上昏暗,却也不亮堂,这房子采光不好,两个丫头鼻子上各绑着一条白布,正跪趴着擦抹地板上的血渍,那血凝固太久,已干枯发黑,经水一沾抹,碾碎成一块块的残渣,丫头手旁各放着一只木盆,盆里盛满了污浊的血水,水面微微波动着,发黑的血块就浮在上面,像小飞虫滑在水面一样。
一个活生生的人,只剩这满盆的污水,再倒进肮脏发臭的小河沟,最终渗入无人探知的地下。
我但愿人死后没有灵魂,也无所谓安不安息了,只当是彻底断离了苦海。
不管死的是谁,死亡总是令人伤怀感叹,尤其当它离你越近,越能打破人一贯维持的冷漠。
感觉有几亿年那么久,浩然山水洗净了沧桑,拭去了浮华,我站在溪边的青石堆上,遥望山明水秀,溪水的叮咚声和鸟儿的欢唱甚是灵动,安宁之气贯然天地,鼻息间也尽是沁香。
河对面不远处,有一块巨石又宽又长,一个白衣仙然的男子盘坐在石面上,身旁亦是同样白衣的女子坐在石沿边,一双玲珑玉足拨弄着溪水。
好似一对隐居于此的璧人。
我明白,我还在幻境。
这是江寒珑的幻境。
这一幕愈是祥和,我愈是清楚自己的处境,我要走出来,要找到那个玄关。
“救我!救我!”我在心中狂叫。
霎时间,一个巨大的绒团从天空矫健地跃下,傲娇转身后,圆鼓鼓的屁股拖着一条粗绒的尾巴迎面扫来。
“阿山!阿山!”
我奋力去抓那条尾巴,这一抓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倏地,我的神魂被拔了出来,连带着身体也腾地挺坐了起来。
乌篷内依旧灯火通明,桌上的菜已经凉了,师墨然颓然跌坐在一旁,脸上神采全无,失魂般看着我,我感到全身黏糊糊的,摸摸脖子,这才发现,全身已经湿透了,有水从我的脸上顺着下巴滑下来,我用手一摸,满脸也不知是汗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