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这半年来与她的朝夕相处,虽不及您认识她早,但作为您与她之间的局外人看待总还客观一些,况且您对她满怀着仇恨……
“愤怒和怨恨是可操持的武器,但它需要一个强大的恶魔来执掌。”
您的每一句话小人都曾奉若神明。
“把你的贱命和罪恶的灵魂一并交给我,我会把它锻造成利刃,以后只作为我的武器活着。”
从此小人成了您手中的剑,或刚或柔,杀人救人全凭您的意志。
小人得承认,您给了小人新生,因为作为弑父杀母的罪人即便不被人剥皮示众,也会被噩梦压垮。
作为您的剑,小人只需要为您所用,连戾气也变成了优点,您欣赏并且培养着小人的戾气。
您教小人读书写字,却不授小人丝毫武艺,您说小人杀人时已狠过许多男人。
您教小人魅惑男人,您说要把谎话说得像情话,把情话说成真话,把真话稳稳地撂在肚子里,放出个屁来当谎话。
您说只有选择骗人才不会被人骗。
除了您,没人知道小人的真话撂在哪里,但有一些真话,可能连小人自己也不知道撂到哪里了。
打小人有记忆时,小人就是个多余的人,小人的父亲并不是小人的亲生父亲,小人的亲生父亲是谁小人也不知道,母亲怀着小人时就被她的表叔卖给了小人的养父,养父是个暴躁的酒鬼,额头的皱纹很深,好像有生不完的气,他生气时就会打母亲和小人,打累了就仰在炕上,嘴里咕哝着些骂人的脏话。
母亲是个美人,但是个很明显的外地人,这一点小人随了她,深深的眼窝,高高的鼻梁,小人记事起母亲就疯了,痴痴傻傻的,偶尔清醒,不过梦一般短暂。
养父在小人的记忆里没有变老过,因为他一直都是那么老。
小人一开始并不知道他是我的养父。
何以就讲起这些了呢!若您在小人面前,小人不敢开口的,您最烦多言,只叫小人准确回答您的问题,而小人也怕您会对小人失望。
现在小人不怕了,小人再见不到您。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请原谅小人再不那么一腔孤怨,请原谅小人再不能成为您手中的利剑,请原谅一个对您来说的废物要絮叨些对您无用的废话。
二弟出生后,他打小人更勤了,毫不夸张地说,小人是被打大的,活到现在全凭侥幸。
二弟跟他长得很像,连额头的皱纹都像,脾气也大的很,九岁那年得怪病死了。
后来他身体不好,整日咳,大夫说是痨病,好不了,暂时也死不了,但他手脚还利索。
母亲再没生出孩子。
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农夫打扮的年轻男子,一问是他的远房侄儿,小人以为他本家都死光了的。
再后来,他把小人卖给了他那侄儿,那个年轻人许诺要给他翻新房子,带他到月鹰镇看病。
小人在门外听到了,年轻人走后,小人用柴刀砍断了他的脖子。
只一刀,血溅了小人一身,他神都没缓过来。
小人想他不会疼的。
母亲吓哭了,开始大喊大叫,小人就去捂她,她拼命挣扎……后来她不挣扎了。
夕阳红透了半边天,像无数个打草归来的傍晚一样,蚊蝇在叮咬。
在蛐蛐的叫声中,小人睡了最安静的一晚。
这些都是主上您不知道的事,也是小人永远不会遗忘,却永远也记不太清的事。
有些事记太清了就活不长了。
您说小人被乡邻绑起来那天,瞪着通红的眼睛,像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是吧!小人犯了大罪,可小人却不想死,小人已经丢了良知,与魔鬼无异。
您救了小人的命,却救不了小人的劫。
种因得果,该着是小人的,早不来晚来,终归要落到小人的头上,所以无论什么结果,小人都认,心甘情愿、心平气和的认。
主上,您一定很奇怪,是什么改变了小人。
但您不会生气,不会生气工具有了自己的想法,您会扯起嘴角,嘲弄地笑笑:“没用的东西,滚吧!”
如果有,唯一可能的是一种怀旧的情怀吧,就像您身上那块带了十多年的玉佩。
小人怎敢有奢望,奢望就是小人的报应,这报应已然来了。
“他把你调教成了一个婊子,婊子无情。”
周选这样对小人说,一击入心。
您需要一个婊子,还是在您心里,小人就是一个婊子。
您需要,小人愿意。
您觉得我是,我不认。
改变小人的就是江寒珑江小姐。
小人知道您恨她,但小人与她素无仇怨,小人无法恨她,只是照搬您的吩咐。
小人告诉她,您被马贼抓去了,马贼要白银十万两,限期两个月。
她竟连银子是什么都不知道。
小人说:“是可以换他活着回来的东西。”
她问:“去哪里可以找到银子?”
小人说:“翠摘楼。”
于是她去了翠摘楼,就像逛自家花园一样地迈进去了。
在甜的令人发昏的红帐中。
在招摇游曳的男女中。
在花团锦簇的妖精洞。
在颓靡缠绵的欢快曲调里……
如您所愿,她的心慢慢由主位变成了客位,不,是卑位。
这份卑微,却有高傲的坚守。
您七日一封的书信就是那份祈盼。
您在信中描绘为马贼所虐待叫她心痛泪流。
小人暗自发笑,您的谎话当真说得如情话一般缠绵。
您不知道的是,您的信每一封她都有回。
小人私自烧掉了。
想知道内容?
小人永远不会说的。
答案在您的心里。
您为了报复一个人折磨另一个无辜的爱你的人。
小人看不起您。
很意外吧?
小人也很意外,小人本着没有心才能轻松些,现在却想把心找回来。
小人难以描述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但您很清楚,小人不过是您的提线木偶。
阳光下脉络清晰的嫩绿慢慢变成浑浊干燥的焦黄。
错的不是这片叶子,不是摧残它的寒风。
错的是人无端的赋予。
她的“罪”是爱的证据。
小人的罪是恨的果实,您的罪也是。
但您与小人不同,您被爱着,这份福缘被仇恨消耗掉实在是暴殄天物。
小人以您为尊,现在又以您为耻,需要您,又鄙弃您,小人终于成了像小人母亲一样的疯子。
合该有母亲的结局。
小人终于做出了选择,完全彻底地背叛了您。
小人告诉了江寒珑真相。
小人告诉她您根本没被马贼掳走,没有所谓的十万两,更没有所谓的虐待。
翠摘楼是您吩咐小人骗她来的,目的就是要折辱她,折磨他的仇人。
而银子是您另外攀登的阶梯。
小人说:“主上恨你,所有的情话承诺不过是哄骗你乖乖入网的谎言。”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说完这些,小人离开了,小人想去找您,说现在想说的这些话,等您的一个滚字。
待到提笔,才又发笑,见了您,小人恐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概是上天的安排,小人在找您的路上遇到了周选,他这次一定不会放过小人。
小人中了毒箭,迷糊中却逃到了最初的家。
母亲和养父的坟冢就在一旁,一座矮矮的黄土丘。
小人想如果您有意找小人,可能会找到这里,所以小人把信藏到了墙里。
但小人绝不想死在这,藏好信后小人会拼命离开这里。
您不会找到小人的。
临死之际。
小人最想问您的是。
您从没碰过小人,是爱惜,还是嫌弃。
——
信的结尾没有署名。
这封满篇小人的信令我和杜小姐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她先反应过来,惊叫一声,指着角落里的小土丘叫道:“这不会就是那个坟冢吧?!”
她害怕道:“我们一晚都跟死人睡在一起……我们快离开这吧!”
我并不害怕,反而感觉这里不再荒凉,而是丰富了起来。
但昨日那帮马贼可能知道这里,我们得赶紧逃回月鹰镇。
我把信重新卷起来放进木盒,揣进衣袖里。
——
我们能顺利回到月鹰镇还多亏了一个人。
此人就是我之前拜会过的裘万川,裘三爷。
裘万川此人确是仗义,令我惊讶的是他竟还记得我,我以为他走南闯北,所交甚广,哪里能记得区区一面之际的人。
他却笑言:“有些人见了几次也记不住,有些人一眼可抵万年。”
额……这话不合适吧!
他又笑:“这位是尊夫人吧?”
不及我答,他又朗声笑道:“弟妹莫怕,不过一帮马贼,还拦不了我裘万川的车队!”
与三爷骑马并行,我忽然想起信中提到的周选。
“三爷,您可认识一个叫周选的人?”
“周选?你认识他?此地的一个马贼首领,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的家伙!”
“啊……他长什么样子?”
“大方脸、额头一道疤、瘦瘦高高的,口音很重。”
“啊……是他!”我愕然道。
“兄弟,你怎么认识他呀?”
“三爷有所不知,就是他劫我们到此地呀!”
“他劫你们做甚?”
我摇摇头,“不知道……”
我心想,这个周选一定知道些什么,他劫杜小姐究竟是何人指使?他与金耳环写信人又是什么关系?他又是否认识江寒珑?
许多鹰盘旋在我的脑海,我需要找到一击破开的口子,钻进去摸出那条线,揪出案件的始源。
裘万川忽然道:“是不是你查那案子……”
我下意识地回身望望马车,杜小姐此刻正坐在身后的马车里。
“应该不是。”我说。
他点点头,笑道:“别太紧张了,依我看,他们是为弟妹而来!”
我有些震惊道:“三爷怎么知道?”
他又笑道:“自然是为弟妹的沉鱼落雁之貌!”
我吁了口气,叹道:“或许吧!”
太阳落山时,车队行到月鹰镇边界的月鹰客栈,一个灰衣灰帽的小厮跑过来为裘万川牵马,口中热套道:“三爷,老早就听见您的马蹄声了,热水已经为您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