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人间一日,天界一年”这算法也小适用于妖界,我和杜小姐来鬼林山这两日,人间竟已过数月,当我们来到杜德之山下的宅院,此处却已是人去宅空,厚尘蛛栖,满目凄惶。
许是这宅子盖的偏僻,几方问询,竟无一人知其主人去向。
这些人一听到杜宅,皆面露惊惧,掩面而呼道:“你说山下那鬼宅?敢在那住肯定是被鬼吃掉了!”
我又问:“当真吗?您亲眼看见吗?”
那人就连呸几声,唾道:“我若看见还能好端端在这里跟你说话么!”
人们皆信杜德之一家已被鬼吃掉了,至于那座还算华丽的宅院,连官府都不敢收。
只有我和杜应瑾不信,刚从鬼林山花花窝脱身的我们,有一种默契,或者说一种直觉。
至于带我们出来的白鹰和东蚩,他们飞去了一个叫忘忧山的地方。
而我和杜小姐呢?
她对我是深信不疑了,我却越来越慌了,当初为了救她而撒的谎,如今却不得不继续圆下去,我本可以如实相告的吧,或者偷偷溜掉,可我就是狠不下心,或者说我不想失去她看向我时湖水般柔灿的眼睛。
我又想我本来也是要调查杜德之的。
嗯,就是这样。
至于我为什么独自行动,理由很好编“此事牵涉甚广,不宜宣扬”“我是上面某个大人派下的暗探”“大人和我的身份都不宜表露”
只有一点我左思右想无法解释,就是穷。
但杜小姐却很体贴道:“我知道像您这样厉害的人都是大隐隐于市的。”
我欣然接受。
我随杜小姐来到北城郊的济念庵里,山小庵破,地广人稀,只有三个老尼住在这里,据杜小姐说,当初她落下山崖,是济忍师父救了她,之后她就一直住在这里。
济忍是三个老尼中最年轻的一个,面相白净温和,说话慢吞吞的。
接下来我从杜小姐这听到了杜福琛一案的另一个版本,与凌岸所说完全相反的版本。
“是杜德之阴谋策划了这一切!我亲眼看到他杀死了我哥哥,他还想欺辱我,我抵死不从,落入山崖,幸得济忍师父相救才保住一命!除非看到他的尸体,否则我绝不相信杜德之已经死了!”杜小姐悲愤决然道。
“我听到一些传闻,关于你父亲和母亲……”我犹豫道。
“都是假的!一定是杜德之叫人散步的谣言!我父亲根本就没信过这些,他对母亲深信不疑,他们这些年都没红过脸,这样的恩爱,父亲怎么会杀了母亲?还有大哥……他一直是父亲的骄傲……父亲唯一的错就是收留了杜德之这个白眼狼……”她泫然欲泣。
“你手里有什么证据吗?小瑾。”我问道。
“难道我不能成为证据吗?”
“这……空口白牙是不能作数的,要有物证的。”我并不了解办案的流程。
她有些泄气道:“当时太害怕了,慌乱中什么也没注意……”
我索眉道:“我瞧那杜德之倒像个草包,竟能杀死杜馆长的公子……”
她顿时紧张:“大人不信我?”
我忙解释:“不不!我是说杜德之是否早有预谋,否则怎能杀死令兄?”
她立即道:“当然是早有预谋!”
“怎么讲?”我问。
她却侧首垂目,噤声不语。
我脑中突地灵光一闪,问道:“小瑾,你可认识江寒珑?”
她转过头来,摇头道:“第一次听。”
我兴奋道:“或许江寒珑正是知道了这件事才被杜德之灭口的!”
她困惑地望着我:“江寒珑是谁?她知道什么事?”
我说:“江寒珑是翠摘楼妓子,几个月前被杀了,而杜德之与她相交已久。”
她并不理解我的兴奋,不解道:“可你说她已经死了……”
“是的!她死了,可这不代表证据就会被湮灭。”
她仍是不解,眉黛微蹙地望着我,“大人定是想到了什么妙策?”
“别叫我大人,叫我小巫或者不昧都行。”
“有人在时,我会这么叫的。”
“明日我们去趟翠摘楼。”
“一切听从大人安排。”
一方面我歉疚隐瞒她,一方面我又自然地享受着她的乖顺和对我的崇拜,有些无耻,有些温柔。
这温柔会化作蜜饯,丝丝入腑,偶尔也会化作软刀,刀刀刺心,顺着岁月长河缓缓沉入生命的海底,成为我灵魂的底色。
表面上是她崇拜我,实际上是我执迷她,她是谁呢?很久很久以后,我再想这个问题,答案是“她是打破我铁石心肠的人”。
大概世上并没有真正铁石心肠的人,只是没有遇到那个让他心生温柔的人。
讲到这里,我叹了口气道:“嗳!我本不打算谈起我个人的感情,很抱歉,情之所至有时很难控制,但我又深知自己讲故事能力极差,希望不要令你们感到突兀。”
老东头道:“过于谦虚有时会阻碍你的前程,至少目前来看,我并不疲倦。”
但凤儿姑娘明显有些乏了,她已经捂嘴打了好几个哈欠,并且揉了三次眼睛,不知什么原因在此强撑。
天色渐暗,油灯点起,昏黄的光晕微熏着窄小的房间,外面开始起风了,窗纸被刮的哗啦哗啦响。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我说。
“急什么的!凤儿,去炒几个菜来——”老东头道。
“不了,我回去了,起风了,一会要下雨哩!”我起身道。
我几步走到门口,丝毫没给他挽留的余地,拉开门,回身道:“明天,我还能来吗?”
老东头道:“当然可以,还要早些来,否则,我要踩烂你家的门槛。”
我灿然笑道:“为了我家的门槛,我也得早些来。”
乌云密布,惊雷滚滚,天黑的很快,行至半路,大雨滂沱而至,待到家,全身已经淋透了,我站在门口,将衣服上的水拧干后才进屋来,又将湿衣脱下,在一片黑漆漆中赤身跳进炕上的被窝里。
曾几何时,也是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在平霖庄,那个土匪横行的地界,也是这样一间土坯小屋,一方硬炕,有一个女人,用她的温度温暖了我的身体。
回忆多柔软,现实多坚硬。
大雨多猛烈,被窝多寡淡。
最烈的酒,也难消最美的梦,不过是旧梦重温,不过是借酒消愁。
当我懂得,已不再是少年,但少年一直在我心里,在那夜啪啪的骤雨里,在红彤彤的脸皮上,在噗通噗通的心跳里,顺着我的血液,侵入我的命运里。
我蜷在被窝里,又想到了老东头,想他是真的有兴趣,还是出于客套,无论哪种,能听我讲到这里并继续发起邀约,他至少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而想到接下来的故事,我依然很兴奋,至于其它,何必在乎呢?如师父所说,保持热情不就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吗?
第二天,我们的故事继续。
那天我和杜小姐并没有到翠摘楼,一伙突然出现的马贼把我们掳到了平霖庄,他们既非劫财也非劫色,却是拿我们——准确来说是拿杜小姐,因杜小姐以命相胁才稍带上我。
拿杜小姐换人。
拿杜小姐换谁?又与谁进行交换?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杜德之。
但结果却出人意料,这是后话。
我和杜小姐试图逃跑,后来我腿上受了伤,也是这样一个雨夜,她搀着我躲进了一个偏僻无人的破屋,我们都湿透了,我又发起了高烧……
哎,真烦,我并不想让自己成为这故事的主角,我会尽量规避自己的感情。
翌日清晨,我好多了。
那真是一间荒凉的废屋,甚至称不上房子了,半面颓坯的黄土墙,另半面已经坍塌,房顶长满了杂草,地上满是黄土碎块,角落里一个小土丘,上面几个圆形的空洞,像是蛇的住所。
“这里大概几百年没人住过了吧!”我想。
要怎么讲接下来这件不经意的“意外收获”呢?
可能。
冥冥之中,一心想要的答案会被吸引到现实里来吧!
而这个答案就是藏在土墙里的一卷黄纸,奇怪的是盛着这卷黄纸的长盒却格外精致,暗红枣木,凤纹细雕,在那黄纸下,一只金耳环安静的躺在盒底。
“这盒子像是精世阁的手艺!”应瑾一见到那盒子就惊呼出来。
“精世阁?”
“是,这样的盒子我从前也有一个,精世阁雕的凤跟别家不一样,你瞧它嘴里也衔着一颗珠子呐!”
她指给我看盒子上的凤凰,我对这些一窍不懂,含糊道:“单凭珠子怎么能断定呢?”
“单凭珠子是说明不了,许是仿造精世阁的故意也雕个珠子来,可那繁丽的纹路技法旁人学不来……”她抿抿嘴,又改了主意,“或许真有人学了手艺去,我说不准。”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盒子年头没那么久,金耳环也是,黄纸倒是很合周围凄荒的环境。
纸上的字迹娟秀齐落。
开头是这样写的。
主上大人:
当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小人恐怕已不在这个世上,但您能找到这封信,说明小人在您心里还有一席之地,便在阴司里,也要向您扣头,这一跪,拜还您最后的恩情,小人也斗胆向您表露心迹,自跟了您,这是小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多言了。
请主上息怒,小人第一要说的是江寒珑小姐。
寒珑小姐是值得信任的,小人愿以忠于您的灵魂担保。
看到这,我和杜小姐齐齐望向对方,眼里尽是震惊和疑问。
之后带着一丝紧张和忐忑继续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