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是由一个伶俐的丫头引入的。
再见到我,凌岸瞠目很久后忙迎我进屋,厚厚的灰白色门帘,屋内宽敞且暖和,明亮的窗子前一方案几,案几上摆了几件纸笔。
“行啊!凌岸,比你之前住的地方不小。”我一边环顾,一边赞道。
“就那样!我们去楼上,楼上亮堂些。”
楼上的视野更开阔,冷青色的天空下,一株被秋风扫略的枫树只剩光秃秃的枝干挺立在窗外,几只肥鸟缩着脖子立在树干上。
“秀玉!温一壶酒来!”凌岸朝楼下吆喝一声。
窗前矮榻上复有一方案几,案上几只鲜橘,我自随意落座。
凌岸迫不及待问道:“你这两个月去哪儿了?我以为你死了呢!”
“呸呸呸!什么死了!被师墨然抓去了深山野林里,死里逃生全凭我的机智!”
非吾自吹自擂,实乃境况之凶险非常人所能摆脱,哈哈哈……
“师墨然云游山里十多年,无人寻到,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凌岸讶异道。
“他下山了。”
“下山了?束妖司正在缉捕他呢!”
“那正好,替我永绝后患了!”
丫头端着酒盘徐徐走来,浅浅一笑,将酒放置案上离去。
“自上次后,束妖司前后派了几批人马去周围山里寻师墨然……”凌岸道。
“找不到的,师墨然住的那里周遭都是迷阵,根本转不出去。”
“哎!下山就悬了。”凌岸叹道。
我拨开一只橘子,瞟一眼凌岸,“你跟他有交情?怎么听着捉住他你有点失望呢!”
“我哪认识他呀!不过是不想让沈晏得逞,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我摆摆手,“这话不适用于师墨然,他是一个反复无常的怪人……”想到他对白鹰黑熊说的话,复又点点头道:“冷血动物,极其有耐心的冷血动物。”
“真是世事难料啊!人们尊敬的仙长师墨然竟变成这样的人……”
“或许他一直是这样的人,不过是善于伪装。”
几杯温香醇酒入肚,微醺,更觉惬意,这里更像大一点的暖阁,四宇静谧,只有秀玉一个丫头。
“你最近怎么样?我听说你不做总司了,回家继承祖业吗?”
凌岸家里有一座小布庄,但在月鹰镇这个富庶之地,算不上阔绰。
“没想好,镇长叫我跟在沈晏手下,我拒绝了,现在住的这地方也是镇长给的,说想好了随时可以过去。”
“他对你还不错。”
“但是我不会回去了。”
“凤安……她……”
“过去了。”
“哦。”
爱情于我是一个未知,却无关紧要,但有时候会感到很奇怪,正如凌岸那句世事无常,爱情里的无常同样令人心惊。
凌岸笑说我最该为自己打算,总不能一辈子漂泊无依吧,我倒没把一辈子一个人当成是个问题,凌岸却说年轻要为以后做打算,老了最怕孤凉,我说你听谁说的,他说我爹娘。
我突然想到师父巫行苍,他好像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他待我大概就像父子。
该怎么为自己打算我不知道,眼下却有一事勾起了我的兴趣,或者说它早就埋在了我的心里,那就是江寒珑的死,如果说这段时间的经历使我对江寒珑这个姑娘产生了好奇,那么那场梦靥就使我的好奇沦陷为执迷,我执迷于去揭开真相,其实也是执迷于打破恐惧。
执迷探索是一件快乐的事。
这个冬天我决定留在月鹰镇,我从钱庄里取出了全部身家,大概不到三百两。
数日后,一个浅蓝衣衫、满面胡须的瘦高俊年出现在翠摘楼,哈哈,就是乔装打扮后的我啦!
经过一番勘察后确认安全无误——师墨然已不知所踪,亦无人注意我。
江寒珑已去数月,再调查起来会相当困难,但并不是没有办法,任何事情只要你想做,方法总比困难多,我叫林妈妈找一个资历老的姑娘来,她果然找了一个老的来……
我关起门,姑娘一双浓眉小眼兔子牙脉脉一笑……
进门前我问过她,确定她在这里已经待了好几年。
我摸出一锭银子放在她面前的桌上,然后打断了她的媚笑。
“乐儿姑娘,我想要向你打听几件事情,不知你能否帮忙?”
“好呀!好呀!什么事儿啊?”她嬉笑着收起银子。
“关于江寒珑的事情。”
“寒珑啊?她死了,您不知道吗?”
她的目光中透着些许诧异和同情,看来是把我当做了江寒珑之前的恩客。
“我也是才听说,这真是件悲伤的事,我与寒珑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很欣赏她的才学,没想到现在……哎!我来晚了!”我干脆顺水推舟编造了一个故事。
“是啊!她还那么年轻,又那么美……”她面上的同情更深。
“乐儿姑娘,我看你和别的姑娘不同。”
“哪里不同?”她微微一愣。
“你更富有爱心,是个善良的姑娘,我发现这里很多人对寒珑并不是很友好。”我诚恳道。
她掩面而笑,继而爽朗道:“她们是嫉妒寒珑。”
“她们也挺漂亮的,嫉妒她什么?寒珑无依无靠的。”
“沦落烟花地的姑娘,哪个有依靠?自然是嫉妒她招人喜欢,招人喜欢就是资本,就有机会翻身,再说这招人喜欢有时候跟外貌没多大关系,比如我……何况寒珑本来就好看。”
“你说的很有道理……能给我讲讲你知道的寒珑的所有事情吗?我只能以此来弥补我的缺憾了。”我又拿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
“您找我就只是要打听寒珑的事情吗?”她顺手收起银子,朝我狡黠一笑。
“是的,别无他求。”
接下来,她向我讲述了她所看到的发生在江寒珑身上的故事。
“我见到寒珑的第一眼就感觉她与普通姑娘不一样,怎么说呢,她确实漂亮,但也不是倾国倾城,她风风火火闯来的时候只是一个轻装靓丽的小姑娘,十八九岁年纪,莹白细俏,不着粉黛,如果不说话,你会以为是哪个误闯的大家小姐,可是她一张口可太惊人了!说要来这里挣银子,似乎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对别人的嘲笑也置若罔闻,所以很多人觉得她不知羞耻,但我更觉得她是不通世事,她单想着留下挣银子,就答应了林妈妈牵了十万两的卖身契,却只恳卖艺,不知道鞋子踩进了河边的淤泥,在外人看来,你已经是个下水的人了。”
“但她又是个率性善良的女孩,无论对谁说话语气都很亲切,不像有的人藏着好几副面孔,寒珑好像天生招男人喜欢,又值豆蔻年华,朝气勃勃,在一堆砂砾中,猛然发现一颗珍珠,你的眼睛是没办法从珍珠上移开的,曾经对月袖信誓旦旦的老相好——晋远镖局的裘三爷转瞬就倒戈向了寒珑……这样一说,月袖嫉妒她似乎也是情有可原,但她后来对寒珑做的事却过犹不及。”
“请您别嫌我啰嗦,事情都是很零碎的,您叫我讲,我一时也不知从何讲起,只能是想起哪个讲哪个了!”
“没关系,我觉得你说的很好。”我说。
“是吗?不瞒您说,我读过些书的。”她咯咯笑道。
于是我继续听下去。
“因为裘三爷的事,月袖一直对寒珑怀恨在心,在裘三爷大散金银追求寒珑时,她使计让裘三爷身边的一个下人奸污了寒珑,被三爷当场撞破,一剑刺死了那小子,要我说裘三爷真是个有气度的人,就这样他也没有恼怒她,还直言想收了她,但寒珑却当众回绝了他,我就说她是个傻丫头吧!……”
我对她说的这个气度实在是理解无能。
“后来呢?她不是卖艺不卖身吗?”我问。
“这是早晚的事,就像好赌的人早晚有输光家产的一天。”
“什么意思?听你的描述,她并不好色。”
她噗嗤笑了,“爷,您当真认识寒珑吗?她为钱所使,必然身不由己,何况翠摘楼什么地方、林妈妈是什么人、来这儿的男人要什么、人在什么缸里就染成什么色,事情不会完全如人所愿,有些事她不做,别人也会逼她做的……”
我顿默了半晌,复问道:“后来呢?裘三爷还找过她吗?”
“没有,裘三爷再没来过翠摘楼了,损失最大的是林妈妈,她都要气炸了……”
“之后还有谁找过寒珑?”
“还有……铁护门门长夏卫常的公子夏显……之前杜氏斩妖馆的杜德之,不过他现在败落了。”
“寒珑死前有得罪过什么人吗?”
她皱起眉头,努力回忆了一下后,迷惑道:“没有吧……”
“那会是谁杀了她呢?”我自语道。
“她不是被妖杀的吗?”她惊讶道。
“谁说的?这个案子不是没结果吗?”
“大家都这么说,挖心妖之前镇子上也有的。”
我陷入沉思。
“您不会是上边派下来秘密查案的吧?”她瞧着我惊疑道,带着一丝畏怯。
我笑笑,“不是,你能再给我讲讲夏显和杜德之的事情吗?”
显然她已经怀疑我的来意了,摇摇头,赔笑道:“我记不清了。”
“你怕了?”
“没有!没有!我……我头疼,记性也不是很好,刚才跟你说的也可能记岔了……”她扶着额头,连连摆手。
“如果我是上边派下来的,你就这么忽悠我吗?”我走近一步。
看她惊惶不语的样子,应该是真的吓到了。
“跟你开玩笑的,我只是倾慕寒珑姑娘,你走吧,不要乱说话。”
“懂得,懂得……”她瑟瑟离去。